次日日上竿头陈彻才醒。
他这时差倒得很曲折。
闲步出房门,老爷子早带婉婉在吃茶。他素来讲究茶道形式,紫砂壶泡红茶,骏马配好鞍,砸坏一个必须专程宜兴去买。
酽热茗香里,一老一少好会享受。
大少爷戴腕表时轻笑,问人呢?
老爷子仰头望挂钟,神情揶弄,“都同你一样睡到现在?刘妈讲她五点半就走了。”
“那么早……”
陈彻过来呷口茶,空下的手叨扰婉婉的头发,后者轻呼着躲开。
“应当是赶着回去上课,”尤戚戎揣度,“你也赶紧换身像样的衣服,午饭过后随你大舅跑趟公司熟悉熟悉。”
他不表态。
实际上,大不列颠混迹了三年,骨头是有些懒散潦倒。兼且,刚归国各种人情交际上多有不惯。
比如他们这一家热锅里闹不开交的饺子,今儿打明儿骂,弄得他像误入的馄饨,成天折腾,早晚得皮陷散架。
老爷子催促,“听到没?耳朵还睡着呐?”
陈彻搁下杯子将手一摊。
“随意。”他答得确实随意。
*
徐嘉一路快马加鞭,踩着六点半的朝阳回了校。
早归早,校园里人影也不少,有的已然穿好白大褂护士服,等待校车拉到本部去做实验。所谓“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学校无时无刻不叫你体会这真理。
轻悄悄推门,那厢丁瑜果然直挺挺候着,目光胶在门口方向。
徐嘉乍一眼以为自己看见关云长。
“我看你是找死。”关云长动了,掐腰教训,“喝酒就算了,还学会夜不归宿了,夜不归宿就算了,你自个儿不知道药没带吗?”
徐嘉一副白板面孔,态度服从。
“小姐姐,生病的是你,为什么总要我跟个长工一样跟后面提醒?”左右宿舍无别人,丁瑜嗓门越发的高亢。
“您说的是,下不为例。”
徐嘉唯唯黏到她身侧,抱住晃了晃,像冬天里姐妹取暖那种。
“吃药。”丁瑜刀枪不入,哐地砸一下水杯。
徐嘉答好,令行如流。
人乖乖把药吃了,丁瑜方才脸色稍霁。“昨晚究竟喝了多少?”时间还富余,能够再聊几句。
讲到这,徐嘉顿时晕晕乎乎。
说真的,人活一世哪有不犯错的道理,可这一回是真让她悔,悔到想尝尝孟婆汤的滋味。
其实刚醒那会儿还行,洗漱穿衣利落不含糊,临别前还同刘妈客套招呼了一声。
等到了路上,公交一下子将她所有断片的记忆颠晃出来。
徐嘉摸到口袋里的玉佩,当即五雷轰顶。
她到底干了些什么?
好像皆非人干事。
脸丢得真真大。
徐嘉上一次有这感受还是高一,便是为陈彻作弊那次。
恶行在隔日老师改卷时败露,两张卷子比着一对,那答案一模一样呀,若非笔迹不同他都要怀疑是复印而来,于是立刻找来二人审问。
“天真。”老师辛辣老练的口吻,“我教过多少届学生,什么样的没见过,就你们这种小九九指望能瞒过我?”
茶杯落桌一响,他翘脚,“说吧……谁的主意?”
二人隔几寸立着,神色各异。
大少爷垮垮校服瞌睡脸,斜望住屋外野雀神游。
另头徐嘉毕恭毕敬背手,一副临上刑场的颜色。
“我……”她低不可闻张嘴。
“我的主意。”陈彻别回了头,“我逼她给我抄的。”
徐嘉旋即看他,不敢置信。
老师凉哼一声,“我猜也是。”
醒木急落直下,衙官自以为是地结了案,“甭管怎么说你俩都有错,站一堂课吧,陈彻你给写个两千字检讨。”
“老师……”
徐嘉刚欲上诉,又被陈彻抢白,“真两千?”
“嫌少?”
“那倒不是……”他迟迟顿住,老师催问后才答,“就是这样我兴许写得慢些,不一定能马上交。”
老师吹吹茶,啜一口喷吐叶沫,“那无妨。两天总够吧?”
“……我估摸着得要个五天。”
这砍价的手笔也忒狠了。老师气得差点用叶沫啐过去。
“四天吧。”他终究还是臣服了。
当天出办公室已是早读,一径的莺啼燕语,楼上楼下喃喃书声仿佛念经。
小姑娘听见远处有人尖锐地喊了句,“我去你娘的高锰酸钾方程式”,没忍住笑出声,前方悠哉漫步的陈彻扭回了头。
“还有心思笑?”他正色。
徐嘉乐得自在,“反正我又不必写检讨。”
二人一先一后来到教室外墙,贴住了,陈彻回击,“这事儿可不得怪你。”
“怎么就怪我了?好心当做驴肝肺啊!”
大少爷伛偻着背,单腿伸出去好远,“也没让你好心。”
“……那你刚刚也是多此一举!”
他双手抄兜,闲散呵欠,“我那是不同女生计较。”
徐嘉“嘁”一声拧过脸,冷眼不作声。
窗子里几位学生隔着桌板,一问一答互相口试。有人分了心,侧睇外面的身影,随后便一呼百应迎来许多观望。
当当叩两下窗,里头人喊:“徐阿兔呀,罚站,好没面子的事。”
徐嘉皱紧眉回眸,稚气地发火,“关你什么事!”
那几个调笑的,以往与她关系一般,都是滋事名单里的常客,就爱和女孩子角力,寻常戏弄人从没有下限。
“生气了哈哈,腮帮子都鼓了。”
徐嘉闻声怒得更狠。
随即,身畔陈彻整个地转过身,抡起手猛砸几下玻璃,动作骇了所有学生一跳。她怔在一旁注目,此人耍狠时像模像样,眉宇间的乖戾使她十分陌生。
小姑娘蜷手缩脚说了句“谢谢”。
“谢我干什么?”陈彻投来的视线是真的惊愕。
行,她又会错了意。脸丢得一波未平又起,她发誓余生再不造蠢事。
然而结果呢……
“你知道吗?”丁瑜听完大概的首尾,头头是道,“我们每天的挂历吉凶上都少不了一条,忌立flag。”徐嘉抿抿唇,大拇指赞她。
其实她心情也挺矛盾。
有过经历的人可懂。
抑郁症就好似一道随年岁增密的玻璃罩,慢慢闷人于无形,患者喜怒哀乐看着蛮正常,甚至给自己也骗过去,长此以往,最终就丧失了抒泄情感的能力。
又或者可以抒泄,但讲出来的都是假话。
徐嘉大抵如此。
她不走崇尚太宰治的形式风,真发作时心境也不比其文所写的好哪去。
就因此,喝醉了反而误打误撞成了她的发泄口。
倘然说那玻璃罩一年能有几次开天窗的机会,这应当算作一回。
“总算你药吃了人也没事了,”丁瑜今天亦有早课,回到桌前掳起书塞入书包,“去好好洗把脸,拍个水清清爽爽去上课。”
徐嘉应下,瞄见课程表时又呆钝。
才醒酒就上药理学,本学期三大山榜首,妥妥刺激。
那厢挎好包已是打算出门。
徐嘉回头略看一看,嚯,高奢这就用上了。
“行动力挺强啊,”她打诨,“原先考试周喊你去自习还要拖个半把小时的。”
丁瑜笑得收不住,“你羡慕吗?”说着晃晃包显摆。
“羡慕。”她配合。
女人耽于恋爱中,智商偶尔会下降,于是笃信了,“不羡慕哈,回头我借你背!等你奖学金到账也能买一个。”
徐嘉心道,可饶了我。
丰俭由人,量力而行,她从来不过那种月光光的生活。
“这包究竟几钱?”徐嘉倒真好奇。
“17669。”丁小姐似乎没有数字概念,答得尤其不当事。
“……您还是莫要借我了,我无福消受。”
徐嘉心悸的功夫,对她这大龄男友起了疑窦。何方神圣呀,宠美人如此不较成本?目前看来镀了层玛丽苏金箔。
丁瑜嬉笑着走了。
徐嘉落座放空好久,才施施然拎起包出门。
*
药理学上堂与本堂不是同一个老师。
前者讲局麻药,一个照本宣科的老学究,课上得比某些录好的网课还无趣;
后者讲催眠镇静,年纪看来不过四十,倒独成一派,是诙谐的风格。
可惜诙谐过了头,徐嘉觉得油滑,融不进时不时哄堂的笑声里。
而且这老师怎么说,功利气属实不小,张口闭口科研成果、评教伟绩,再好的绅士派头也显得很假。
又加上她特殊情况,困意朦胧地,还真就伏桌睡完一节课。
随后被铃声闹醒,她恼恨自己不够严苛。
往往在这种时候,徐嘉的病感最是折磨。
打个盹嘛,搁常人那里不算事,于她而言不行。
徐大为也训诫过,“只要你放松对自己的要求,那就是同这病投降。它迟早有一天夺走你全部的意志力。”
小姑娘巡视欢腾的教室,抓起烟蹿出门外。
不知何时落起淫雨,拍打树叶像圆珠砸伞。
徐嘉找根柱子紧挨着,一面凝视雨幕一面燃着了烟。她将帽子拉上头顶,吞烟吐雾的举止颇为熟络。
廊道里行来蹈往的女生大多好好做派,从而令她像个异类。
正抽入了神,擦肩两个男生推推搡搡地欺过来,却没注意到她。
一个欢跃些的讲:“这次六级刷分,谁高谁请吃饭。”
另一个声线偏沉且柔,笑答:“凭什么高的请,这样对我不公平。”
对方怒笑,不留神又将他推了一把。
以是,那人重重磕到徐嘉身上。
后者回头,不耐烦的神情,“能看着点路吗?”
那人戴银丝眼镜,笑容收敛几分,片刻后颔首礼貌道歉。
眼镜男言毕注视半晌,才明白小姑娘这般动怒的缘故。
他碰掉了她手里的烟,也才抽一半而已。
俨然浪费得可惜。
“走吧?”朋友提醒。
眼镜男盯住徐嘉看,看她那身没有烟火气的厌世,总直觉别扭。
“其实在这里抽烟不妥。”他道。
徐嘉以为他在多事,遂冷戗,“这又不是禁烟区,管那么多……”
“不是因为这个,”他仍然和颜悦色,“是有时候,刻意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划火机的手顿住,徐嘉缓缓抬起了头。
“不是我讲的废话金句,这句废话是老舍说的。”
倒给推诿得一干二净。
眼镜男含笑语罢,与朋友并肩离开。
雨雾稠密,树影绰绰。
徐嘉轻嗤一记,徐徐低语:“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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