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碎鸦
    次日日上竿头陈彻才醒。

    他这时差倒得很曲折。

    闲步出房门,老爷子早带婉婉在吃茶。他素来讲究茶道形式,紫砂壶泡红茶,骏马配好鞍,砸坏一个必须专程宜兴去买。

    酽热茗香里,一老一少好会享受。

    大少爷戴腕表时轻笑,问人呢?

    老爷子仰头望挂钟,神情揶弄,“都同你一样睡到现在?刘妈讲她五点半就走了。”

    “那么早……”

    陈彻过来呷口茶,空下的手叨扰婉婉的头发,后者轻呼着躲开。

    “应当是赶着回去上课,”尤戚戎揣度,“你也赶紧换身像样的衣服,午饭过后随你大舅跑趟公司熟悉熟悉。”

    他不表态。

    实际上,大不列颠混迹了三年,骨头是有些懒散潦倒。兼且,刚归国各种人情交际上多有不惯。

    比如他们这一家热锅里闹不开交的饺子,今儿打明儿骂,弄得他像误入的馄饨,成天折腾,早晚得皮陷散架。

    老爷子催促,“听到没?耳朵还睡着呐?”

    陈彻搁下杯子将手一摊。

    “随意。”他答得确实随意。

    *

    徐嘉一路快马加鞭,踩着六点半的朝阳回了校。

    早归早,校园里人影也不少,有的已然穿好白大褂护士服,等待校车拉到本部去做实验。所谓“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学校无时无刻不叫你体会这真理。

    轻悄悄推门,那厢丁瑜果然直挺挺候着,目光胶在门口方向。

    徐嘉乍一眼以为自己看见关云长。

    “我看你是找死。”关云长动了,掐腰教训,“喝酒就算了,还学会夜不归宿了,夜不归宿就算了,你自个儿不知道药没带吗?”

    徐嘉一副白板面孔,态度服从。

    “小姐姐,生病的是你,为什么总要我跟个长工一样跟后面提醒?”左右宿舍无别人,丁瑜嗓门越发的高亢。

    “您说的是,下不为例。”

    徐嘉唯唯黏到她身侧,抱住晃了晃,像冬天里姐妹取暖那种。

    “吃药。”丁瑜刀枪不入,哐地砸一下水杯。

    徐嘉答好,令行如流。

    人乖乖把药吃了,丁瑜方才脸色稍霁。“昨晚究竟喝了多少?”时间还富余,能够再聊几句。

    讲到这,徐嘉顿时晕晕乎乎。

    说真的,人活一世哪有不犯错的道理,可这一回是真让她悔,悔到想尝尝孟婆汤的滋味。

    其实刚醒那会儿还行,洗漱穿衣利落不含糊,临别前还同刘妈客套招呼了一声。

    等到了路上,公交一下子将她所有断片的记忆颠晃出来。

    徐嘉摸到口袋里的玉佩,当即五雷轰顶。

    她到底干了些什么?

    好像皆非人干事。

    脸丢得真真大。

    徐嘉上一次有这感受还是高一,便是为陈彻作弊那次。

    恶行在隔日老师改卷时败露,两张卷子比着一对,那答案一模一样呀,若非笔迹不同他都要怀疑是复印而来,于是立刻找来二人审问。

    “天真。”老师辛辣老练的口吻,“我教过多少届学生,什么样的没见过,就你们这种小九九指望能瞒过我?”

    茶杯落桌一响,他翘脚,“说吧……谁的主意?”

    二人隔几寸立着,神色各异。

    大少爷垮垮校服瞌睡脸,斜望住屋外野雀神游。

    另头徐嘉毕恭毕敬背手,一副临上刑场的颜色。

    “我……”她低不可闻张嘴。

    “我的主意。”陈彻别回了头,“我逼她给我抄的。”

    徐嘉旋即看他,不敢置信。

    老师凉哼一声,“我猜也是。”

    醒木急落直下,衙官自以为是地结了案,“甭管怎么说你俩都有错,站一堂课吧,陈彻你给写个两千字检讨。”

    “老师……”

    徐嘉刚欲上诉,又被陈彻抢白,“真两千?”

    “嫌少?”

    “那倒不是……”他迟迟顿住,老师催问后才答,“就是这样我兴许写得慢些,不一定能马上交。”

    老师吹吹茶,啜一口喷吐叶沫,“那无妨。两天总够吧?”

    “……我估摸着得要个五天。”

    这砍价的手笔也忒狠了。老师气得差点用叶沫啐过去。

    “四天吧。”他终究还是臣服了。

    当天出办公室已是早读,一径的莺啼燕语,楼上楼下喃喃书声仿佛念经。

    小姑娘听见远处有人尖锐地喊了句,“我去你娘的高锰酸钾方程式”,没忍住笑出声,前方悠哉漫步的陈彻扭回了头。

    “还有心思笑?”他正色。

    徐嘉乐得自在,“反正我又不必写检讨。”

    二人一先一后来到教室外墙,贴住了,陈彻回击,“这事儿可不得怪你。”

    “怎么就怪我了?好心当做驴肝肺啊!”

    大少爷伛偻着背,单腿伸出去好远,“也没让你好心。”

    “……那你刚刚也是多此一举!”

    他双手抄兜,闲散呵欠,“我那是不同女生计较。”

    徐嘉“嘁”一声拧过脸,冷眼不作声。

    窗子里几位学生隔着桌板,一问一答互相口试。有人分了心,侧睇外面的身影,随后便一呼百应迎来许多观望。

    当当叩两下窗,里头人喊:“徐阿兔呀,罚站,好没面子的事。”

    徐嘉皱紧眉回眸,稚气地发火,“关你什么事!”

    那几个调笑的,以往与她关系一般,都是滋事名单里的常客,就爱和女孩子角力,寻常戏弄人从没有下限。

    “生气了哈哈,腮帮子都鼓了。”

    徐嘉闻声怒得更狠。

    随即,身畔陈彻整个地转过身,抡起手猛砸几下玻璃,动作骇了所有学生一跳。她怔在一旁注目,此人耍狠时像模像样,眉宇间的乖戾使她十分陌生。

    小姑娘蜷手缩脚说了句“谢谢”。

    “谢我干什么?”陈彻投来的视线是真的惊愕。

    行,她又会错了意。脸丢得一波未平又起,她发誓余生再不造蠢事。

    然而结果呢……

    “你知道吗?”丁瑜听完大概的首尾,头头是道,“我们每天的挂历吉凶上都少不了一条,忌立flag。” 徐嘉抿抿唇,大拇指赞她。

    其实她心情也挺矛盾。

    有过经历的人可懂。

    抑郁症就好似一道随年岁增密的玻璃罩,慢慢闷人于无形,患者喜怒哀乐看着蛮正常,甚至给自己也骗过去,长此以往,最终就丧失了抒泄情感的能力。

    又或者可以抒泄,但讲出来的都是假话。

    徐嘉大抵如此。

    她不走崇尚太宰治的形式风,真发作时心境也不比其文所写的好哪去。

    就因此,喝醉了反而误打误撞成了她的发泄口。

    倘然说那玻璃罩一年能有几次开天窗的机会,这应当算作一回。

    “总算你药吃了人也没事了,”丁瑜今天亦有早课,回到桌前掳起书塞入书包,“去好好洗把脸,拍个水清清爽爽去上课。”

    徐嘉应下,瞄见课程表时又呆钝。

    才醒酒就上药理学,本学期三大山榜首,妥妥刺激。

    那厢挎好包已是打算出门。

    徐嘉回头略看一看,嚯,高奢这就用上了。

    “行动力挺强啊,”她打诨,“原先考试周喊你去自习还要拖个半把小时的。”

    丁瑜笑得收不住,“你羡慕吗?”说着晃晃包显摆。

    “羡慕。”她配合。

    女人耽于恋爱中,智商偶尔会下降,于是笃信了,“不羡慕哈,回头我借你背!等你奖学金到账也能买一个。”

    徐嘉心道,可饶了我。

    丰俭由人,量力而行,她从来不过那种月光光的生活。

    “这包究竟几钱?”徐嘉倒真好奇。

    “17669。”丁小姐似乎没有数字概念,答得尤其不当事。

    “……您还是莫要借我了,我无福消受。”

    徐嘉心悸的功夫,对她这大龄男友起了疑窦。何方神圣呀,宠美人如此不较成本?目前看来镀了层玛丽苏金箔。

    丁瑜嬉笑着走了。

    徐嘉落座放空好久,才施施然拎起包出门。

    *

    药理学上堂与本堂不是同一个老师。

    前者讲局麻药,一个照本宣科的老学究,课上得比某些录好的网课还无趣;

    后者讲催眠镇静,年纪看来不过四十,倒独成一派,是诙谐的风格。

    可惜诙谐过了头,徐嘉觉得油滑,融不进时不时哄堂的笑声里。

    而且这老师怎么说,功利气属实不小,张口闭口科研成果、评教伟绩,再好的绅士派头也显得很假。

    又加上她特殊情况,困意朦胧地,还真就伏桌睡完一节课。

    随后被铃声闹醒,她恼恨自己不够严苛。

    往往在这种时候,徐嘉的病感最是折磨。

    打个盹嘛,搁常人那里不算事,于她而言不行。

    徐大为也训诫过,“只要你放松对自己的要求,那就是同这病投降。它迟早有一天夺走你全部的意志力。”

    小姑娘巡视欢腾的教室,抓起烟蹿出门外。

    不知何时落起淫雨,拍打树叶像圆珠砸伞。

    徐嘉找根柱子紧挨着,一面凝视雨幕一面燃着了烟。她将帽子拉上头顶,吞烟吐雾的举止颇为熟络。

    廊道里行来蹈往的女生大多好好做派,从而令她像个异类。

    正抽入了神,擦肩两个男生推推搡搡地欺过来,却没注意到她。

    一个欢跃些的讲:“这次六级刷分,谁高谁请吃饭。”

    另一个声线偏沉且柔,笑答:“凭什么高的请,这样对我不公平。”

    对方怒笑,不留神又将他推了一把。

    以是,那人重重磕到徐嘉身上。

    后者回头,不耐烦的神情,“能看着点路吗?”

    那人戴银丝眼镜,笑容收敛几分,片刻后颔首礼貌道歉。

    眼镜男言毕注视半晌,才明白小姑娘这般动怒的缘故。

    他碰掉了她手里的烟,也才抽一半而已。

    俨然浪费得可惜。

    “走吧?”朋友提醒。

    眼镜男盯住徐嘉看,看她那身没有烟火气的厌世,总直觉别扭。

    “其实在这里抽烟不妥。”他道。

    徐嘉以为他在多事,遂冷戗,“这又不是禁烟区,管那么多……”

    “不是因为这个,”他仍然和颜悦色,“是有时候,刻意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划火机的手顿住,徐嘉缓缓抬起了头。

    “不是我讲的废话金句,这句废话是老舍说的。”

    倒给推诿得一干二净。

    眼镜男含笑语罢,与朋友并肩离开。

    雨雾稠密,树影绰绰。

    徐嘉轻嗤一记,徐徐低语:“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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