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陈彻做好正式场合的打扮。
绢灰西装半新不旧,领带微松,浑身没有刺目的派头,简约风信手拈来。
尤奕钦在他上车时稍惊,笑说他有陈健民年轻时的态度。
陈彻倚门架腿,似笑非笑,“像他是好是坏?大舅讲话不要只讲一半。”
尤奕钦噎语。
他心活动,砰砰跳上喉口。
刚才那句还是有失偏颇。
应当说,这人是皮囊袭父,口风肖母才最准确。当面同你好声好气,冷不丁就怼言嘲讽,虚晃的哑炮随时真燃。
尤奕钦掌心揩额汗,支使司机开车,却不是先往公司,而是半道接上娇妻,邱妃。
瞧,名讳取得也精巧,总感觉冥冥中有深意。
陈彻知晓的时候并无意见。
他想,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正常不过。正宫出马垂帘听政,怕他这国戚威胁江山社稷罢了。
“一会儿碰见你舅妈,莫要同她讲婉婉昨晚没学习的事情。”
“她不知道吗?”
“她交给我时会全权放心,可我却认为小孩子不必天天读书,脑子都给读傻,未来还怎么学处世之道。”
陈彻笑,“您在这点上和舅妈意思相左?”
尤奕钦深叹着摇头。岂但相左?简直各趋极端。
一个认为该劳逸结合,甚至纵容得过头;一个成天勒令婉婉学习,逼紧了连饭都不给吃。
由此两相冲击,婉婉益发无心向学。尤奕钦无限忧心。
“问题不大,不到初三都定不了型……”陈彻道,“甚至像婉婉这样机灵的,没准混到高中也有转圜的可能。”
尤奕钦叹气不语。
车下了高架,装上怀抱一捧花的邱妃。
尤奕钦跨过六十的门槛,几乎每天都会有眼下这样的时刻——
看着葆颜驻色的娇妻衣饰前卫,再想想自己不敌岁月剥蚀的老脸。
那落差真是:
堪比邱妃手里的花束,和驾驶座中央的车载垃圾桶。
正.念着,邱妃回头将花递给陈彻。
“当大舅妈正式为你接风了哈,可都是香槟玫瑰呢。”
大少爷微笑接下,夸她有心,虽然不知要花何用。
车改道赶赴公司,澌澌雨幕中车灯光雾迷蒙。
在某种用心良苦的尴尬气氛后,邱妃率先开口:“世齐啊,国外的大学就是不一样吧?大舅妈也是知道的呀,什么mid、final,奖学金可比国内给得大方哩。还有什么搞科研实验,考GRE的……光听着就好高大上一个。”
兀自罗列完,她回首来盯陈彻,“你都给讲讲自己的成就,我好回去说给婉婉当榜样。”
此处尤奕钦倒安谧了,一言不发。
陈彻调个姿势架腿,撑门的手托住腮,有板有眼真的思考良久,像是在回忆。
缓缓,他答:“零成就。”
邱妃的意外顿时浮散在眼睛之外的整张脸。
“噢哟不可能的伐?你这么优秀的诶,怎么会这样凄凉的?”
陈彻也就笑纳,“我优秀就得跑国外拿成就?没听说这种不成文的规定。”
邱妃失语,吃了口馊饭似的。
又恢复尴尬,车速在其衬托下仿佛都加倍,不多时就抵步了公司。
一幢暗金色外表的独立廿层楼,挂名“非斯信托”,来由“faith”。尤奕钦一度对这起名法引以为豪。
大少爷听罢毫不留情指摘,“其实这个词……拿来指信用并不恰当。”
尤奕钦:“……”
陈彻耸肩,抬腿迈进大厅。
接待立时乌泱泱拢来一大群,招徕三人揽上顶层核心区,又于休息间茶水备奉。
阵仗有些骇人……
更兼内部这实在老套的装修风格,陈彻真以为一脚踏入了传销组织。
他在电梯内回眸,问尤奕钦:“您确定公司合法吧?”
“废话,当然合法。”
话进邱妃心里变了味儿。
也是诡谲。
电梯将将到站,邱妃就先跨了出去,径自冲向财务部与人事部的方向。
陈彻由她呼呼带起的风刮得一怵。
顶层楼采光大好,平城地铁通建后,毗邻交通枢纽的此处是黄金地段,均价逐年漫天乱涨。不夸张地说,尤奕钦仅靠这一栋就够吃后半生。
当然,是在顺风顺水的前提下。
休息间不顶隔音,墙外办公声穿透进来,犹在耳畔。
陈彻落座后自喝了杯茶,交叠着手搁到腿上。舅甥俩就此无言相顾良久。
钟数到了,一路上欲语还休的尤奕钦终于对他见诚,埋着头语重心长,“其实啊,大舅找你来这里呢,一则是你刚好有开公司磨练的心思,二来是当初对你妈妈罪责难补……”
陈彻悄悄计数的手指拨到第三根。
果然,“但还有个三。这第三呢……就跟你大舅妈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渊源了。”
“您说。”他忍笑苦矣。
“你大舅驭下加控股,拢共四家公司,看起来挺风光的是吧?”尤奕钦自我嘲解,挽起杯盏呷茶,“可是不然呀,实际上我只拥有这家非斯,另三家都移花接木到你舅妈名下了。”
陈彻攒眉,大惑不解的声口,“怎么到她名下了?”
尤奕钦这人足够循规蹈矩,闲时略掺和是非长短,基本上算和事老,生意场上一样谨小慎微。
犯点小错他信,这等荒唐事委实惊到他。
尤奕钦噫吁嚱。
事情原是这样:
陈彻出国第二年,大舅的健康状况亮了红灯,肝硬化,起先未受控时医院甚而警惕做好最坏的打算。屋漏逢夜雨,就在那当口,非斯信托的内部机密受商业间谍兜售给对手,股票暴跌停板,公司式微之际还要耗财费力打官司。
早年活得那般顺遂,人都不带磨炼的,这一通打压还得了?
邱妃病榻衣不解带数日,某天尤奕钦泪下滂沱地抱住她,二人哭将一阵,自以为命不久矣的老叟便慷慨把财权拱手相送。
不过还好有这一家幸存。
“没成想让出这个结果,我好了还要不回来了。”尤奕钦捶捶额心。
“……可您当初,为何一冲动那么大方?”
难听点讲,没脑子。
“我那不也是看她伺候我太忠坚嘛!又寻思那会儿肝不好也是伤到了脑神经……”他说着苦笑,“可不就大不如前了。”
陈彻渐渐抬起头来,眼皮闲散半耷,“您和我讲这一遭,是打算让我帮你保住这家?”
“也是我心血来潮的念头,”尤奕钦吁出口气,“我甚至会想,留自家不留外人就好。”
“成,那我试试罢。”
大少爷弯腰捏起杯子啜一口,答得恁快。
“真的啊?”
别说,此番这小外甥任何话语在他耳中都像金科玉律。尤奕钦甭提多欢畅。
陈彻点下了头。
*
一锤就此敲定了。
陈彻于公司内分得一董事会副总的位分,当天就给委派好文秘和司机,全为尤奕钦曾经用过的人。
总之排场造得,也不在意公司会有闲言蜚语,无论如何先给邱妃下马威。
后者好歹浸润生意人枕畔多年,阴谋阳谋也懂皮毛,而且啊,三十的年华眼光最雪亮、志气最旺……
于是,晚膳时面色难得好看,打从进门前就团上了乌云。
就因为陈彻勉力留夫妇吃饭。
而邱妃误解:偶尔请人吃饭也是一种逐客令。
席仅四人,唯她是女。
祖孙三代一道酣饮热聊,格外热闹。
便又是种无形的排外。人际圈里交游甚广的香饽饽一下子憋屈如斯,邱妃气得牙痒,也管不得顾不得门面了。
“世齐过去了就好好干,多与你大舅学学本领,将来如何打算姥爷都支持你。”尤戚戎喝到兴头,颧红浓得好似画上去的新漆。
酒杯当啷相碰,不必考究礼数的自家吃聚就是自由。陈彻也喝得有些多,昏眼到对着满桌肴馔无下箸处的地步,搁下筷子朝老爷子许诺,“您放心,不给您添乱。”
欢和中,尤奕钦搭了句“就跟着我吧”,致使邱妃到底没忍住。
起身的动作呼泼了杯中酒,她干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抄起一盘清蒸鲑鱼尽倒在尤奕钦身上。
“你疯了!”矢口叱骂的是陈彻。
他略踉跄地起身,掳紧邱妃手腕间抢下鱼盘哐回桌上。
尤奕钦都给吓傻,木怔怔地纹丝不动,还是及时赶到的刘妈搀他下去了。
“原形毕露了是吧?”陈彻凉丝丝地盯住她笑,“就这么急?我要是你得继续装下去,你这一来不会善终。”
“你放开我!以下犯上,没教养的东西!”邱妃驳道。
“你算了吧,你也大不过我几岁,其实论‘没教养’,你聊聊自己倒比较有说道。”
“那是我们家的公司!”
陈彻笑一声坐下,“那是尤家的公司。”
邱妃气急败坏,刚欲回嘴被一记脆响吓到噤声。
老爷子又砸碎了茶壶,嘴里正骂骂咧咧。
陈彻笑个不止,怒气一瞬间被“摔碎”。他笑对老爷子,“我寻思你日后搬去宜兴住得了。”
*
夜未有夜,星幕是只落一半子的棋盘。
街上簇新的车马,灯火流丽。
小梁驾车送陈彻陪同尤奕钦回家,折回的路上醉得俨然神智不清。
风水轮流转,他陈某人也得来一遍徐某兔的糗。
小梁轧上匝道正要进高架,大少爷醺醺地喝止:
“到平医北区!”
小梁懵然,确定?
“确定。”斩钉截铁。
讲完,陈彻乱抓一气找到手机,潦草编了条短信递送过去。过半分钟觉得好像没发成,于是抓起来又揿一回发送键。
如此往复,那厢徐嘉的手机以为被人陷害了“呼死你”。
半小时后,车到达平医北区。
徐嘉就站在路边,泊车的功夫小梁调整位置,终究让她和后座平齐。
车窗降下,陈彻别过脸来一打眼,紧跟着摊出手无声示意。
“我没带……”徐嘉假惺惺朝他致歉,“您发信的时候我正好自习,不好意思了。赶趟儿有机会再拿给您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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