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上午,昏沉疲懒。周末余韵仍在,大教室里张张椅板被扣下,豁开的椅子如同一个个欲打呵欠的嘴。
病生老师每次课前都来得早,在多媒体台后站着,投影布上她U盘里的授课PPT繁复无比,这么一看,无精打采的脑袋更加晕眩。
她推推眼镜,卡在林业点名前说:“上回提到的翻转课堂,希望各位都能踊跃报名。”翻转课堂即为学生自行准备PPT教授十来分钟的课程,有些类似所谓的Pre课。
徐嘉复习上堂课内容的思绪因之停顿。
有人在问,都有哪些专题。
老师答:“动脉粥样硬化、代谢障碍、胃肠功能紊乱、肿瘤,这些都可以,你们自己挑。”
讨论声四起,徐嘉平静拿起书角旁的手机,给林业私发:“先把我名字记上,我选肿瘤。”自局解考试过后,她对林业的态度好像有了微妙的转变。
变得更漠然,虽说那事也怪不得他。
林业回:“好,你要和谁一组?”
徐嘉说:“谁都不跟,我独立完成。”
林业删删写写,回了个时下最流行的表情包,差不多是说她很厉害的意思。看上去狗腿又伪善,徐嘉面无表情扣回手机。
剩五分钟点名,林业把名单一一报过去,点到周妍的名字,重复三次,未有响应。徐嘉再次从课本里捞起视线,满教室的人都望向了她。可她亦是满心疑惑,即使最近她和周妍关系有所进展,却依旧维持常态,上下课不会一起走。
老师看向林业,问:“怎么啦?没来吗?”
林业支吾着,目光丢向徐嘉,“徐嘉,周妍没跟你一起吗?”
徐嘉老实地摇摇头,“早上她出门了,比我早。”她打开微信点进和周妍的对话框,发了句“你在哪”。
林业表现得指挥得当,先对老师说“我来联系她”,又让所有人安静,而后捉着手机跑出教室。
锐耳的铃响,老师点按PPT播放模式,开始讲课。
徐嘉翻到对应的单元,眼角向屏幕一撇,不曾跳出新信息的对话框,看来使人不安。
林业在五分钟后回到教室,表情略显匆促,不善掩藏的他,心事都直白铺在脸上。而当老师关切周妍去向时,他只答:“是请了假,身体不舒服。”
老师点着头接顺课程。
静谧中,徐嘉眉头蹙起。
她给林业发消息:“到底怎么了?”又退出来一看,周妍依然没回声。
林业隔了两分钟才回:“出了点不太好的事,现在在辅导员那里。”
徐嘉划线的笔一踉跄,问:“什么事?”
林业:“借了钱,现在被逼得没办法了。”
徐嘉脑仁一晃,“借什么钱?”她不信一向节流从简的周妍会借钱。
等回信的短暂时间里,连老师话筒里的轻微底噪都尤为刺耳。
她屡屡转笔,才终于看到林业答:“就是那个什么,网上身份证一上传就能借的钱。好像借了挺多,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借,看着也不像啊,一直很朴素的样子。”
徐嘉沉默了,杂绪百转千回,给周妍发:“有需要找我。”
滚荡在书谷里的笔被她猝然拿起,悬空几秒,而后落下,在页眉上留下力透纸背的三个字——
路敬文。
下课后,徐嘉直奔辅导员办公室。之所以说北区简陋,是因为辅导员连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全都设在学生寝室一楼。他们的辅导员是二八芳华的女青年,却要每日进出男生宿舍。
徐嘉向宿管交代几句,急匆匆推门进了走廊。
湿气暗布的廊道,走了几步,有影绰的哭声。
徐嘉走到办公室敞开的门边,看见哭声果然来自垂头散发的周妍。哭的模样,和当日因路敬文提分手时不差参商。
桌前,辅导员连声叹气,对周妍说:“你怎么能碰这个呢?我们平时都有宣传的呀,这个碰了就是个坑,栽进去就出不来了。我说难听点,你家境又一般,这几万块钱谁来替你还?”
徐嘉脚步一顿,心脏沉沉地坍陷。
周妍哭得接不上话。
辅导员又说:“而且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一直瞒着呢?哦现在被催债的逼得受不了了,才跟我交代。那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我肯定得联系你爸妈的,他们能接受吗?”
手机拿起又放下,她无奈地问:“周妍你老实告诉我,这些钱你花哪了?这么多钱啊,老师一个月也才几千块钱,这么多钱我得攒很久的。”
周妍止了止哭声,嘴巴开阖着,“我”了半天,仍旧没说上个所以然。
徐嘉在这时走进去,轻唤一声“老师”,辅导员和周妍一同看过来。
辅导员:“徐嘉啊,你了解情况吗?”
眼神定定投向周妍,徐嘉摇头,“我不了解。”但希望周妍能说出来。
有些人说不上为什么,一旦秉性透露出良善,就应当值得被信任。或者,值得被拯救。
周妍迎视她,目光闪烁间怯懦。
徐嘉靠过去,坚定道:“说吧,为什么借钱?”将力道灌进手指,她攥紧周妍的手。
周妍犹豫几许,摇了摇头,然后说:“对不起。”
徐嘉神情平静,视线万丝拧成箭镞,穿进她双目。“说出来,我们才能尽力帮你。”
辅导员应和:“对呀,周妍你得告诉我们为什么借这钱。”
周妍两方张望后,终于抽泣道:“不是我想借的。”
辅导员:“那是为什么?”
周妍含糊其辞。
徐嘉深呼口气,看着她,“是路敬文让你借的吗?”
闻言,周妍整个人仿若呛了水的马达,才隆隆作起,立刻熄火。
辅导员疑心着问:“路敬文是谁?”
到此刻,徐嘉基本已确定了答案,遂望向辅导员回答:“大临床的一个男生。”
周妍蓦然开口:“不是他让我借的,是……是我以为在帮他。”
辅导员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吁气,随即对徐嘉说:“哪个小班?我联系他辅导员。”稍顿,又思考着说:“如果是大临床,应该就住在这栋楼。”
她觑回周妍,问:“哪个宿舍你知道吗?现在就把他找过来。”
周妍忸忸怩怩地,蚊蚋般答:“326。”
徐嘉松开她的手,说:“我去吧。”
略显愤懑的辅导员拿起手机,大概是在找寻路敬文辅导员的号码,对徐嘉点头,“好,你去。”
所有事情,皆有因果。徐嘉日后回想起今天,会不停感慨这个道理。
但此时的她仅仅是一心想要找到路敬文,提拽着一口气迅速冲上三楼,在326紧闭的墨绿铁门前停下。
她愤怒不已,几乎是用砸的方式敲响了门。留了个心眼,她刻意没叫唤路敬文的名字,以防他在自己这里留下的缩头乌龟形象再次显形。
砸了五六下,门才开。但门后站的不是路敬文,而是一个毛巾搭在湿发上的高个男生。他似乎是不在意徐嘉甚为无礼的举动,和言问道:“你找谁?”
徐嘉越开他臂侧朝里探,将欲开口,身后有人出声:“容骞然,这谁啊?”
徐嘉回头,路敬文站在那里,背着书包手拎外卖,与寻常无异。
徐嘉窜起一股子火,逼近到他身前,拽住他胳膊,“跟我下楼。”
路敬文不明所以,问:“你谁啊?”
徐嘉冷笑。“周妍。”她觉得只要提这个名字,其他就尽在不言中。
收效良好,路敬文闻言,着然呆钝下去。
“她找我干嘛?”他躲闪着目光,手里的塑料袋不安分地响。
徐嘉嗤然,“你这么问心虚吗?”
路敬文沉默,身后那个叫容骞然的男生走过来,关切道:“出了什么事?”
徐嘉认为多说无益,直扯着路敬文往楼道走。路敬文被她拽得一趔趄,骂了声粗口,“操!劲儿怎么这么大!”
迈开大步,徐嘉使出全部力道拉他,倏尔听见容骞然喊:“同学。”
她回头。
挣扎的路敬文开外,容骞然在昏暗里看向她的脚,而即友好一笑,说道:“鞋带散了。”
*
当周妍噎声不止地,对警察说“因为他说这个借了没关系,我帮他借出来还能还进去”时,徐嘉疲倦地望向派出所值班室窗外,夜色疏萧,凉月似黑布的裂口。
她低头,手机显示现在是七点。
从下午陪同周妍来做笔录,到现在,时间过去得悄然无息。
徐嘉把脑袋磕往森沉的墙,不由自谑,她们寝室统共才三个女生,却没一个遇人驯良。警察有力的抚劝或许给了周妍安慰,虽不知其中虚实多少,总之她基本也将情况交代了清楚。
一开始碰这东西的是路敬文,后来孔洞愈来愈大,该借的都借了,已到无法填补的地步,便对周妍起了心思。而周妍心思单纯,爱里愚痴,捱不住路敬文的哄骗,才有今天的孽果。
前后牵连起来再想,周妍的不甘、鬼祟,似乎都有了原由。
幸而警察听完笃定道:“那他就是骗贷,小姑娘你别担心,这事儿就算要承担,也不是你的责任。回头我们会调查他,你别放在心上,回去好好念书,如果有人逼债就打电话找我们。”
也不知周妍究竟听进去多少,出值班室时,面上依旧愁云笼括。
她手从袖子里唯唯地钻出来,牵上徐嘉的。身前门外晚风乍紧,就这么落起了大雨。
周妍低低地哭了一声,骇红眼角睨向徐嘉,“嘉嘉……我是不是特傻?”
徐嘉叹气,一时鲁钝难应。
很多人不会在全情付出时领悟到不值得,总是南墙一撞,垣壁尽塌,面目全非时才会醒觉。而这很多人里的极个别,兴许在那之后也不懂得回头。
徐嘉走到路边,抬掌挡着雨拦车。一辆空车停下时,手机倏尔跳进陈彻的电话。
徐嘉抬头。
路口人车逶迤,影度长街。灯红酒绿,仿佛蘸水颜料泼在夜色上。
回首,她对周妍说:“走吧。”然后开门坐进去,按歇不断的铃声。
*
这一晚在雨中奔波的还有付星。
半小时前她接到唐应生的电话,他在赌场赢上了头,问她有没有兴趣加个注,反正保管稳赢。其实她兴趣泛泛,但也的确无事可打发,想一想,就答应了。唐应生爱去的赌场在离平城地界十公里开外的小县城,规模不大,只接熟客。
付星趁淹润的月色驱车前往,遇到三两个堵车,抵达时已近十点。
时值赌场生意最好之际,欢笑盈座,烟气浓稠。付星在最里一桌找到唐应生,他已经杀红了眼。玩的是百/家/乐,来之前带的整包现钱,现在翻了三番。
“加多少?”唐应生抬头,咬合的烟因大笑的动作不停颤抖。
“二十吧。”
“后天就国庆了,不严打吗?”付星四下张望,有些疑惑。
唐应生草草应答:“谁知道啊……”
付星忽而在他肩头拍了两下,“哎,我问你。”
“嗯嗯,你说。”
“陈彻问你借钱了吗?”
唐应生俯向牌花的视线一滞,问:“为什么这么问?”
付星抓起烟给自己燃了一根,说:“不借的话,他哪来的钱搞公司?”
荷官发牌的空档,唐应生偎向椅背,说这人什么毛病,放着好好的书不念。
“瞎折腾。”他说。
付星沉默地抽烟,眉眼饧涩。
“他妈妈情况不太好,估计他也放不下心回去。”她思忖着说道。
唐应生心性浮萍、生活优渥惯了,无法体会道:“那也没必要折腾啊,或者就学学我,倒倒票炒炒股,小日子不照样舒坦吗?”
“能一样吗?”付星讽他,“你有好爹,他呢?”
唐应生脸上被骰子掷开灿笑,“得得得,你说得对。论拼爹谁能拼得过我?”
付星跟着笑。
仰头,付星又说:“何况他爹现在还多了一个儿子。”
唐应生淡淡“嗯”了一声,说:“这事儿我知道。”
付星弹烟灰,“王艳生的。”
唐应生听见,不由呆钝,答:“她现在改名儿了,叫顾恩慈。”
付星没说话。
局上风云推来攘往几回,唐应生走了神,想到陈彻曾对他说的话。
——第一回见她,我高二。
——我妈就睡在她房里,他们在我卧房里偷情。
——她原来是个演员,演话剧的,一般般有名,跟了我爸后就不演了。
——带她出国那时候,她刚好怀孕。
付星安静靠坐在他旁边,来的时候淋了点雨,半身裙紧抱着身体。她时不时抬手看手机,腕上的新表锃亮耀眼。
耀到了唐应生的眼。
唐应生回神,泛着酸说:“新买的啊?哟还是卡地亚呢。”说着就要来揩几下油,“你一女孩子怎么总戴这么大的表?”
付星惶然避开,另一只手紧紧箍住手腕。“关你屁事,管这么多!”她忿然剜去一眼。
唐应生哽了一下,“问一句,都不能问……”
他逗她:“我要是陈彻呢?你也这么对我?”
“你放屁!”付星的确没忍住笑。
“你看,我一提他你就笑,你们是……那啥soulmate是吧?”唐应生憋半天,在他贫瘠的辞海里觅出这么一个词。
付星听得一怔,骂道:“滚吧你!别恶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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