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第一天,上午十点,徐嘉在房里睡死过去。
卧室门板被拍了两下,徐大为在门外责怪她又错过服药的最佳时机。
徐嘉睁眼,头疼欲裂间,稍感委屈。
两年多来,大部分时候她还是严格遵照医嘱,按规律好好服药的,偶尔有那么几回,或许是真的忘了,又或许是想叛逆一下,没有按时用药,放到徐大为和姚兰那里就是要命的事。
不过不敢抱怨。抱怨会让她有罪恶感。
百优解一旦断药、一旦用得不规律,哪怕只有一天,也可能导致病症突然加重。原先负责给她咨询的医生讲过一个例子,有位差不多快从饮食障碍症里走出来的女孩,就因为厌烦吃药擅自停了,两日间就恢复病中原貌——暴食、抠吐,甚至更严重。
其实徐嘉都懂,只是一根弦总绷着……
也会累。
门外一阵锅碗撞砸声,徐嘉换衣的动作因此停顿了几秒。
紧接着,徐大为和姚兰就吵了起来。
姚兰在争:“当初填志愿的时候,我就反对她学医,你一点都不阻止!你觉得她这样子适合当医生吗?”她声线偏高偏锐,像硬纸被刺啦划开。
徐大为说:“她想学就让她学啊,这个社会哪一行没有压力呢?按你说的,她做什么都不行了!我看她一直都在好转,你得对她有信心啊。”
“她真想好的话,就不可能不好好吃药,也不可能什么事都憋着不跟我们交流!你看大学这几年,她变成什么了?闷驴一个!”
“儿女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一定什么都得对父母说。也许她觉得跟朋友沟通比较安心呢?你看,就你这没说几句要冲动的性格,她怎么可能愿意跟你说?”
“哦,所以你在怪我?我怎么说几句就冲动了?至少我是关心她的,你呢?你也是闷驴,什么话都放心里不说,偷偷摸摸自己去做。她就遗传你的!”
一来一往,仿佛枪剑冲撞。
徐嘉线衫套了一半,双臂垂耷下去,他们的话直接压在她身上。
徐大为和姚兰的结合,没什么爱的成分,更属于对长辈的妥协和对时间的凑付。
是以他们的婚姻有三分之二都在争吵中度过,自徐嘉记事起,家里的安宁就很奢侈。甚至有时候她更希望他们能轰轰烈烈打一架,但没有,有的只是成倍窒息的不休口角和冷暴力。
有表亲知道他们家的情况,偷问过徐嘉:“为什么你在外面还能这么开朗?”
徐嘉逞强着沉默,心里想的是——
因为在家里开朗很难。
她怕他们吵架,更怕他们是因自己而吵。
记忆里他们闹得最惨烈的一次,是在她高二,初春。
那段时间开学模考刚过,她成绩不理想,分数其实还算可观,但在满满的同辈压力前,贫薄的排名堵得她哑口无言。
徐大为和姚兰因之冷了一整天,终在周五的夜晚口舌开战,争了一小时也没有止戈之兆。
那夜很凉,绵绵阴雨才歇。
徐嘉自行禁足在房间,开大耳机音量用音乐轰炸鼓膜。
“别再为我吵架了。”
她反复在纸上写这句话,笔尖倏尔一磕,十几行字就摔进了心里。
同时,桌下手机响了。
陈彻问她能不能出来,剪了一段特别精彩的视频急于分享。
徐嘉说好,随即揪下耳机,火急火燎冲出家门。跑进楼道时,父母冲她的叫喊还跟在身后,她觉得自己好像刚从一场战火里逃生幸存。
于是很不齿地,她在楼口弯腰笑了起来。
陈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稀薄月色下她这有些纵咨的笑。
他甚至很羡慕,以为姑娘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因而总是笑得那么天真简单。
那一幕在陈彻眼里,其实不够完美。
——差场雪。
而江南一带,从来吝啬下雪。好比人的青春,总要有点缺憾。
“你怎么不穿多点?”陈彻跑来。
徐嘉扑进他怀里,说:“我走得急。”
他衣料软,她埋在上头,问:“你剪了什么好东西?直接发给我就行了,还刻意跑一趟。”她矜持得有些虚伪。
陈彻说:“素材你肯定不懂,是一个动漫的混剪,但我觉得我这次进步贼大,所以一定得第一时间给你看。”
那晚小区的长木椅上,雨痕尚未干透,灯光下仔细看,还能看到积水里有一圆又一圆的月亮。
陈彻熨帖地脱下外套铺上去,而后才拉她坐下。
青草的露香,泥土的腥苦,这些味道统统浅淡下去,徐嘉记住的是陈彻膀臂上略似茶香的清冽滋味。他搂着她,手机屏幕因炫闪的特效频频骤亮。
视频结束,又循环几遍。
徐嘉由衷夸道:“真的好厉害!”
陈彻手在她耳下搓了搓,“真的假的?你不会敷衍我吧?”
“我说真的,虽然我不太懂,但也看出来它很优秀,”她努力地选择措辞,“有点像,大片预告的感觉!”
陈彻被逗笑,亲在她额上。
鼻尖相对。
远处大马路有声,头顶有灯泡的眨眼声,也有徐大为和姚兰时不时漫出楼房的争吵……在徐嘉心里,确实没有哪一刻比那霎更宁静。
徐嘉想到这里,面容静止地摇了摇头。不能无论想什么,都要扯上他。
起床开门,争吵声停顿,二老同时望向她。
徐嘉到桌旁拿起水杯,说:“我现在吃。”
客厅很静。
她吞水,又道:“别再为我吵了。”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徐嘉支着额头专注准备肿瘤的课件,手边手机一叫唤,竟把她吓了一跳。
陈彻应该是刚睡醒,哑着嗓子问她:“在做什么?”
徐嘉单手敲打键盘,说:“学习。”
那头一声浅而蒙昧的笑,“大学生真辛苦。”
徐嘉回:“比不过没念完就要创业的大学生。”
陈彻咳了两声,“那晚上呢?有时间吗?”
“没有,陪安安看Live。”眼前的屏幕上,PPT模板工整干练,徐嘉一阵满足,甚至有些骄傲。
陈彻顿了顿,说:“那看完我来接你。”
徐嘉:“我在家。”
陈彻没接话。
徐嘉很快说:“没事,我就跟他们说我去安安家住。”
而当那头传来轻笑,徐嘉再次开口:“算了,今晚不想去。”
“……”
“我很累。”她说。
“你上回还说学医不累。”
“嗯,学医对我来说是不累,”徐嘉蜷进椅子,“跟你在一起怪累的。”
说完挂断电话,徐嘉搓搓脸,搓尽所有情绪,然后定向屏幕,继续制作课件。
*
Live文化原本只在北上广盛行,近年平城潮流文化的输入多了起来,逐渐也有乐队肯到这里巡演,因此才有Livehouse应求而生。
但只有一家,就是眼前这个“MAO livehouse”。
吕安安穿得不多,破洞T恤还露腿,寒风里双腿打战,“我前不久才在南京看的李志,逼哥真好啊真好啊!上个月还去上海看了草东。”
徐嘉笑,“你的精神生活够丰富的哈。”
吕安安摆手道:“马马虎虎吧,比你们学医的好一丢丢。”又想起什么,忽而转头问道:“哎说起来,林肯今年7月份去的北京,你没去看吗?”
徐嘉:“没有,时间挤不出来。”噎了一下,她对这个乐队名敏感。
那时候她在忙什么呢……好像是忙着跟老师做暑期科研,终日泡在实验室里,跟笼子里浊臭的小白鼠打交道,并因此结识了同在一组的前任男友。
起初在一起,也能算得上快乐。但彼时徐嘉心里挂碍的全都是科研结果和学分,恋爱没什么大的动荡起伏,如今回忆起来,连一个微小的动人片段都找不到。
吕安安:“我还是很佩服你的,目标一直很明确。”
徐嘉不言语。
等待的时候吕安安刷微博,无意看到条热门新闻。她把手机拿到徐嘉面前,说:“上面说这个贪官准备离婚,底下都评论他很会掐时机,是什么意思啊?”
徐嘉看了一眼,说:“离婚能转移财产吧,我不太清楚,猜的。”
吕安安:“离婚就能转移财产吗?”
“转移债权可以。”徐嘉心不在焉。
风起了一霎,落叶纷飞。
徐嘉没来由地,不过思绪地又说:“如果是贿款,应该不可以。”
进门,乐队已试音结束,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场。
今天这乐队唱摇滚,名气不大,观众区区,街上拉一万个人逐个问过去大概都没几人听过。吕安安左不过是没事做,又喜欢蹦live消遣,才硬拽着徐嘉来。
徐嘉在场下闲站着,吕安安已待不住,蹿到后台找乐队成员搭讪。她是这个性子,追乐队似押注。碰上热门的或喜爱的乐队,挤破了头也要争合影签名;冷门的,就先搭上再说,没准之后就火了,到那时再拿出战绩也值得炫耀。
徐嘉望着她的背影,忍俊不禁。家庭与运气也是老天赏赐的,蜜罐里泡大的女孩,从来鲜少烦忧。
就这么望着,忽而一道熟悉的纤影落入她眼中。徐嘉愣怔,再定眼,那人已至她身侧,但不是紧挨她站着,而是走到了调音台前,跟工作人员聊了起来。
“星姐!今天看演出?”徐嘉听见有人在问。
“嗯呢,不看演出干嘛?这乐队主唱我朋友。”
“你乐队还在搞嘛?”
“不搞了,早散了。贝斯手吸.毒,搞个屁!”
一众人都坠进轰顶的笑声里。
徐嘉径直从侧门走开。廊道悠长暗黑,她摸到尽头的厕所,推门进去。刚把手放在水池里,门再次向里退开。
付星倚在门口,停了片刻,才走进来。“来看演出?”她打开水龙头,眼角转盼过来,笑意满满。
徐嘉沉声以对。
“要签名吗?我可以帮你拿一份。”
“不用,我不是粉丝。”
付星爽利一笑,“我一会儿跟他们说,膈应死他们!”
徐嘉敛声屏气,黄堂堂的光照在头顶。
“你好瘦啊。”付星手一抬,水声止息,她眼向下瞟,飘忽至徐嘉的腿根。
徐嘉笑说:“瘦好看啊……”
付星滑笏的嘴角,不知道有没有僵一下。
演出开始了,乐点透进门里,躁动的、内敛的,交相缠绕。
徐嘉旋步,准备回去。
付星忙不迭叫住她,“徐嘉,陈彻这几年在国外,过得不好。”
徐嘉一僵,又听她说:“很不好。”
出了厕所,付星靠墙站在廊内,黑绿色系的眼妆显得更深。她手指悬空绕了两下,烟盒被拆封。“抽吗?”她抬眼问徐嘉。
徐嘉也不拒绝:“谢谢。”说完,凑上去借火。
付星笑,细细的眼尾似猫须。
烟雾缭绕,灯影昏蒙。墙面灰黑色的涂鸦,像水墨滃染过。
“陈彻是12年出的国,对吧?”付星咳了两下,等徐嘉应答。
徐嘉点头,“嗯。”
场内乐点直达巅峰,轰炸的鼓弦,琉璃四散、千金迸碎。
付星转动着打火机,说:“陈彻刚出国时,日子过得很颓。睡在赌场吃在赌场,身边的姑娘也不停地换,还学会了飞.叶.子。”
徐嘉听她说话,神色沉然,心里倒是有些情绪起落,慢爬到脸上,悉堆眼角。
付星问:“你怎么不说话?”
徐嘉掸落烟灰,“没什么好说的。”
付星笑,“好吧。”耸耸肩,她说:“这东西没什么生理依赖性,好戒,所以在国外没有禁令。但是心理依赖性也是蛮强的,容易有戒断反应,复吸的也不在少数。”
说完她望向徐嘉,在略白的脸上看到些许不耐的神情,然后续道:“吸了之后记性都不会太好。做过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他抽完……咋说,很放得开。这我都看在眼里。”
徐嘉回:“不意外,像是他会做的事。”手指夹烟贴到唇边,颤抖了一下,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
付星居然赞道:“你也太冷静了。”
“嗯,所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徐嘉扭头看她。
“没了。”付星把烟扔掉。
“好,我回去了。”徐嘉直起身,转对场内方向。
付星三两步抢到她前头,回眸说:“好好蹦一场,这乐队水平还是可以的。”她转了转腕表,旋即离开。
徐嘉站定,表情一直僵冷。直到付星背影完全消失,她抬提胸腔,恍惚地、隐忍地……
呼了口气。
一首曲终,乐点沉寂,只剩贝斯喑哑的绝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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