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接完电话跑出来,陈彻眼瞧她嘴角收敛不及的笑,心里头难以言喻地复杂。
重逢之后他几乎没再见她在自己跟前这么笑过,那种无所顾虑的坦然、那种不遗余力的快乐。她给自己展露的永远是晦涩灰暗的一面,就像成了她的本能。
陈彻揣回手机的同时斜觑窗内……
容骞然坐在原先的位置上,也正朝这里看来。
原木桌椅,窗明几净,所谓的鸢尾花岁月。而他都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大学生活。
耳畔,徐嘉轻声问:“来这么早?”
陈彻扭头,本能地脱口而出:“他是谁?那天晚上也是他?”
“对,我同学。”徐嘉十分从容地答。
陈彻盯着她看了好半晌,问:“只是同学?”
“不然你觉得会是什么?”
陈彻怔了下,眉头渐次聚到一起。“你们挺亲密啊。”他沉着声道。
徐嘉看着他,倏尔笑了,“以你的标准,你会管这叫亲密吗?”她语气有点随便,既漫不经心又毫无诚意。
陈彻听着,心里忽而好不自在。
“什么叫我的标准?”
“嗯?我说错了?”
“你也没必要揪着过去不放,”陈彻呼了口气,方始让声调和缓,“我现在跟谁亲你不知道吗?”
天色更阴,空气里散在着湿气,贴到人身上,好似沾着水气的茸茸狗毛。
他们的对话愈加激烈,能感受到左右都有目光瞻望。
徐嘉压低声音说:“陈彻,我也能有正常的社交吧?”
她这一句把陈彻堵得哑口无言。
“异性来往的自由,我不能有吗?”徐嘉没直视他,“退一万句说,我也可以再找男朋友的。”
她低着头把袖口的暗扣弄开又按紧,说:“你也可以再找女朋友。”
其实徐嘉也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很神经质,思维总是颠倒的,时而向东时而往西,一会儿期待些好的,一会儿又宁愿所有事情都往最坏的趋势走。
诸如这种满眼迷障的时刻,她甚至想对陈彻说:“你走吧,我不想跟你纠缠不休了。”
而陈彻也解释不清,自己怎么就在这事儿上毫无理智地较起了真。
他很笃定地说:“我不再找女朋友。”
“……”
“我他妈就招惹你。”
徐嘉欲言又止。
心如乱麻间,她抬头朝教室里看了一眼。大概是错觉,容骞然逆着昏暗冲她笑了一下。
不想承认吧,也必须得承认。她在容骞然面前确实比较耿直舒坦,不必掩饰任何疲态与消极情绪,可以畅聊当下和未来,想笑就笑想沉默就沉默。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容骞然再好,她对他暂时也生不出别的情感。
人在情这件事上,从来没什么道理可讲。
她扭回头,凝视陈彻点烟的动作。“你在吃醋吗?”问完,她被自己的想法惹笑。
陈彻抬头,蓦地一声哂笑,“不然呢?”
“哦……”徐嘉神色平淡地挑眉,“怪怪的。”
“怎么怪了?”
“你这吃醋的方式,也太不同寻常。”
他好像从来不肯在她面前放低身段,虽然她也没敢指望。
徐嘉转身往校门口走,不疾不徐。陈彻望她背影半晌,很快跟了上来。
他在她肩侧道:“可能我对你还不够好。”
稍稍顿足,徐嘉缓缓摇头,“你对我够好了。”
她没胆识笑纳而已。
*
徐嘉在诊室里做心理咨询,计时五十分钟。
咨询不能有外人在场,于是陈彻绕到楼上去看尤黛雯。
他刚刚在楼下待得十分憋闷。
心理科外很长一段走廊,椅上坐满了候诊患者。饶是不戴着特殊滤镜研判,他们脸上或沉郁或迷茫的表情也令他不很舒心。仿佛走廊是横躺的石棺,每个人坐成一尊小而无望的石俑,一派睡沉沉的气氛,等着叫号机里机械的倒数。
在电梯里,陈彻拿出袋子里的药盒研究上面的说明。
方才他也听不太明白,只知道医生说徐嘉还得再把老药吃上一段时间,约莫半个月后慢慢减轻用量,再尝试新药。
他盯着新药,手指在棱角边缘摩挲。
“盐酸舍曲林片,用于治疗抑郁症的相关症状,包括伴随焦虑、有或无躁狂史的抑郁症。”
出电梯,陈彻走了好一截子路,在护士台边和轮椅上的尤黛雯迎面撞了个正着。
她沿着回病房的反方向而行,推轮椅的不是护工,而是付星。
陈彻看见付星的一霎,心思登时就萎了。
偏偏尤黛雯说:“你也真是巧,可能你俩心有灵犀。”
付星看着他,一味匿笑。
陈彻收回目光,对尤黛雯解释道:“我带朋友来看病,顺道来看看你。”
“什么朋友?”
尤黛雯对他抬了抬胳膊,直指他手上的药袋。她病貌奄奄,但也精心打扮过,脂粉浮在皮肤开外,全靠首饰缀点出所剩无几的宝相。
陈彻随她视线看过去,把药袋往身后藏了藏。
他不说话,倒是付星说:“他女朋友。”
尤黛雯鼻间讽了一声,“你还是不改,尽交不三不四的朋友。”
心下起了叛逆,陈彻皱眉,“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
“你既然都说了要收心,交友方面也该注意点。以前那些习惯,统统要不得,我巴望着你早日成熟,你别再给我捅什么新篓子。”
陈彻听完,胸口憋了炽炽的火。因为考虑她的病,他才没有冲动地冒犯顶撞回去。
尤黛雯说:“你学学付星的稳重,她现在签了正儿八经的经纪公司了,以后前途无量。”
陈彻反应平平地别开脸。
她对付星到底是羡慕的。
无法花开二度的老辈看到小辈实现了自己一直以来奢求的梦想,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成功抵达了大梦彼端。这番心情其实也能理解。
她原先对付星的印象也不过尔尔,从付星真正接触演艺界后开始改观。
他们两家可以算世交,付星爷爷和陈彻姥爷是关系不错的旧识,平城还是只有几路公交车的小城时,他俩就是一个部伍的同僚。
这种情谊分外珍贵,珍贵到往后的日子都能风雨同舟,珍贵到付爷爷一把年纪了还暗中操心陈家的事。
付星在尤黛雯视线触不到的地方对陈彻撇了撇嘴,又对尤黛雯说:“我还早着呢。”
尤黛雯靠在轮椅背上仰头看她,眉开眼笑,“早不早的,凭你这得天独厚的条件,早晚能大有作为。”
付星便淡笑,“那借您吉言。”
她们聊得热络,陈彻觉得自己像个骑墙客。
正想着要不转身走开得了,尤黛雯又转向他说:“我病房里有付星爷爷给的茶叶,你去拿点带走喝。”
陈彻婉拒,佯装手机里有要事找他。
好巧不巧,他拿手机的动作有些匆忙,就这么无意手松让药袋坠在了地上。
尤黛雯也并非完全动弹不得,只是偷懒爱借轮椅代步。她看到药袋的瞬间,下意识就弯腰伸手去够。
陈彻慌乱不已,旋即蹲下来伸手去抢。
两旁是来回穿梭的脚步,陈彻手指率先捺在袋子边角,同时看见付星凑过来扶住了尤黛雯。
三人一并抬身,对眼下时间又拨回正常的走速。
陈彻略微观察了一下,尤黛雯应当是没看出那药叫什么的。
只是付星有没有看出来,他也说不好。
回到楼下,陈彻到窗口又候了二十分钟。
天空开始洒雨,一丁点寒嗖嗖的细丝,令人不觉得是雨。烟雾氲得雨丝十分虚幻,整个画面有点曼彻斯特的迷离感。
陈彻大一的时候也不是没对付星动过真情,他那时候在曼城根孤伎薄、举目无亲。
按说也是付星先招他的,跟陈健民的套路很像,欲取他信任,必先以糖衣炮弹投之。他们起先就是正常步骤的交往关系,一个月左右后她突然对他说,自己因为忤逆家人的意思搞乐队,被家里断了财路,所以想问他借点钱。
陈彻也没多想,说借什么的搞得那么见外,他的钱她随便用就好。
结果付星把钱拿走了,也不全用在日常开销和乐队创建上头。
她好像戒不掉奢靡成风的生活,拿他的生活费刷各种奢侈品,并上传照片到社交网站显摆。陈彻慢慢就觉得不对头,碍于付星因跟家里人关系不好故而精神不稳定,隔三差五以割腕自残要挟他。
这事情就好像狼来了的故事,几番折损后陈彻差不多也乏了,付星最后一次这么干他干脆狠狠心置之不理。
不像外人传得那么传奇吧,他们各自都挺自作自受,这段关系草草开始也草草告终。
但不了解此事的尤黛雯对付星甚为满意,不必问也晓得,假如将来陈彻真要考虑男婚女嫁,尤黛雯必当付星是绝佳人选。
其实也快了,陈彻比徐嘉大上两岁,二十三的年纪再过两三年,到长辈面前必然躲不开这种事。他小时候跟着陈健民的安排各个学校来回转来转去地折腾,耽误过两级,由于总是跟不上,渐渐也对学业消弭了兴趣。
那头传来门开的声响,陈彻摆头一望,手在窗台上将烟掐灭。
走过去,徐嘉静坐在椅子上,面目无神。她眼底像死潭一样的水光,看得陈彻心口一紧,完全弄不懂是什么样的折磨会使她变成这样。
高二那年他糊弄完期末试卷,甩上书包扬长出门。
她也像现在这样乖静安然地等他。
不过那天她是笑着的,夭桃双目沁出粲然笑意,单手向走廊外伸,使劲压着喉间的激动对他低喊:“下雪了!”
那堂是英语考试,分科之后不必再考其他,于是徐嘉说要骑车带他去吃米线。
陈彻答应的时候也没想过那地方有那么远,直跑到小县城里头。
雪茫茫的天,冻得人手都吝于从口袋往外掏。徐嘉愣是不戴手套骑了好远的路,吃了一嘴的冰渣,就为了应证她那句诺言不假——
“你信我,没有哪家比那家更好吃”。
那天的雪罩满那辆电瓶车,再回忆时它的样貌都有些模糊了。
直到郭一鸣同意合伙时陈彻请他在茶楼吃饭,郭一鸣放下茶杯时感慨道:“其实你们得认我是媒人,徐嘉借我的电瓶车不知道借多少回了。”
陈彻听着他说,经年尘世就似被惊蛰一雷劈开。
她什么也没有,奉献的时候也只剩一颗真心。
纯洁得像那场雪,天地堪鉴。
拽开椅子,陈彻满怀心思聆听医生的叮嘱。
“她情绪不太好啊,所以咨询一定要严格按规律来做,药也必须每天服用,千万千万不能断,”医生翻了翻记录本,盖上后又说,“她刚刚在我面前大哭了一场,她在你面前一般是怎样的表现?”
陈彻都有些愣,断断续续地说:“她在我面前……好像没哭过?不过也很少笑,她也很少跟我说心里话。”
医生说:“这也正常,自我封闭是这个病最常见的体现。我接触过很多病人,基本上都要经历这个阶段。”
陈彻看向他手里的本子,问:“她有跟你说过什么心事吗?”
“说自然是说了,但行业规定我不能给你透露,这是患者与医生之间的秘密。”
陈彻皱眉,“其实我不太了解这个病……会因为什么而得?如果能找到根本的症结,是不是能更利于她的治愈?”
医生说:“很多人对这个病有误解。认为患者心理承受能力低,只因外物的刺激而得。但我们临床研究了那么久,发现患者多数也有器质性的改变。他们有三种神经递质的浓度会低于常人,属于脑功能的失调。所以……少点责怪,多点理解比什么都重要。”
“难治吗?”
“很难说,基本上治疗期长达数年,像她这种程度,我其实是该劝她住院的,但她好在一点,意志力还算强,也暂时没频繁出现轻生的念头。而且说老实话吧,她是平医5+3的学生,我私心觉得她现在休学也很可惜。”
陈彻大拇指朝掌心内掐了一掐,揣着忧虑问:“那我能做什么?”
医生沉吟片刻,答:“多点陪伴吧,找些能够让她开心的事物,如果她情绪反复无常,你尽量不要在她面前表现出烦躁。听起来很容易,我知道实践很难,但怎么说呢……”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一切还来得及。”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陈彻在心尖盘磨着这句话,出门的一瞬凝视了徐嘉许久。
她靠在墙垣之下,漠视眼前的人潮来回。他跟她之间总隔着一些肩头,他只能从缝隙里看她悄寂的面孔。
他难受吗?
不止。
其实还有心疼。
世上生老病死那样多,他也来不及每件都心疼过去,他只是不希望病痛和死亡发生在她身上,好像是他们之间影影绰绰、剪不断的牵绊所致,他只愿意心疼她一个。
陈彻走过去,手抚在她头顶搓了搓,说:“走吧,回去了。”
他心里还起草了一段矫情至极的话——
你得好好的,我们一起努力拼搏,你有你的医学梦,我也在朝理想而前进。终有一天吧,我们能在最高的顶点相遇。
但这话怎么说时机也还不够,陈彻想了想,最终还是咽回到心底。
徐嘉抬头说“好”,那一刻真莫名像是在回应这段隐言。
出了医院,陈彻没有径直开回北区,他绕了几段路,把车停在一家宠物店门口。
车靠在路边,徐嘉隔着濛濛烟雨朝店口一望,不明所以地问:“你到这干嘛?”
陈彻解安全带,望着她扯嘴角,“给你买只宠物。”
徐嘉怔了怔,低语道:“宿舍不给养的。”
“那放我那养。”
“你有时间照顾吗?”
“不能这么没良心吧,娃儿也不单单靠爹一个人养。”
“……”
徐嘉躲开脸,其实她被他这话逗出了一点笑意,只是骄矜别扭得不情愿让他看到而已。
他们在宠物店里耽搁了很久,陈彻看上的品种徐嘉都不喜欢,最后还是向她妥协,挑了只毛色全黑的纯种英短。
生灵的感化力微妙的强悍,徐嘉亲手抱上黑猫的一霎,心里即刻涌出绵绵的感动。
她手臂一宕一提地掂着它,嗓音柔柔地哄,眼眶含不住温润的笑,满到就要溢出来。
陈彻在一旁观望她舒和下去的眼神,心里畅快无比,也不觉门外霏微之雨有多寒凉,忍不住不停想:
辗转到现在,这个决定最正确。
出门,陈彻伸手在猫背上一摸,说:“你给起个名儿。”
徐嘉斜眼望他,思忖着答:“起什么名儿啊,就叫陈彻得了。”
“……不能这么随意吧?”
陈彻开起玩笑,“要么叫阿兔也成。”
“不准。”
陈彻有些无奈,噤声后看向街头。
接近傍晚,平城被寥寥灯光点亮。
逼仄的单行道里,有学生穿着校服成双成对骑着电瓶车载过欢笑。
陈彻看着,忽而笑了出来。
“米线,”他扭头看徐嘉怀里的猫,“就叫米线。”
徐嘉发怔,眉梢一僵。
风吹得她头顶的发丝不安分,陈彻笑觑片刻,抬手罩了上去。
学生时代在街头入口回甘的亲吻,他今日得偿所愿再次体味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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