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老的死,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意外。
无有任何前兆,突发性脑梗。
连夜从宏村送往市级医院,人在路上即已回天乏术。管事一直跟在身边,说他临终只有一言——
我去陪小卿了。
富贵夸人死即休。
尘归尘土归土,这一生到头来,尤老身后余留的只有大笔遗财,和一家子为分产鞍前马后的儿女。没有未亡人关心那六个字,除了陈彻。
只有他知道,那说的是他姥姥。
这一大家从那天起便趋于分崩离析。
子女中有达官的,亦有家道平平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其中处境最为尴尬的莫过于尤黛雯。她在遗嘱中占了下风,又没有婆家能够依附,于是陈健民的秘密和唯一的儿子,就成了她溺毙前说什么也不能松开的绳草。
再者,她觉得就算退一万步,也还有付爷爷这颗星辰可摘。
而能够庆幸的是,付爷爷对陈彻是满意且赏识的,认为小小年纪有敢为天下先的魄力,说起来还能窥见他年轻时的影子。
命运这东西就如神经纤维,盘根错节在一个人的最深处,从最开始她选择这条路,就注定要带着它走到尽头。
徐嘉对昨夜的事亦幻亦真。
凌晨五点醒来,发现陈彻还在被窝里,一门之隔的走廊上脚步来来去去,真给她吓破了胆。她将他推醒,看见他眸底有两个月色清寥的夜晚。
“你下半夜没走?”
陈彻无知无识一笑,嗓音残留欢味,“不能这么狼心狗肺吧,过了河就拆桥?”
“……”徐嘉脾气发不出,只能剜他一眼。
他看她吃完药,起身穿衣翻窗出去,等到徐嘉体检结束被放行,二人在住院部门口会面。
未到门诊开放时间,医院还没热闹起来。电梯是空的,她去肾内,他去心内。
“婉婉下午要来平城。”陈彻看一眼手机,放回口袋的瞬间拉住徐嘉的手。
他似乎格外癖好这种切肤相亲,不分场合与时机。
“今天下午?”
“对,过来看我妈。我表哥也打算送她到平城上初中,就顺道过来看看学校。”
“我要请她吃饭吗?”徐嘉不由脱口而出。
“你想请吗?”陈彻扭头冲她笑,“以小婶的身份?”
她像一脚踏空,“你知道这话当不了真,说了有什么意义?”
言毕她抽出手,空气弥漫着欲说还休的静谧。
陈彻咽咽喉咙,心里七上八落。
她总是这么一针见血,而他又确实容易被见血封喉,没有反击的能力。
“你把目光放长远点。”
他说,随即双臂握住她身躯,热息星星点点扑在她颧骨上。
亲吻比他的承诺更具行动力,先至眉骨中心,再降落唇角,在她侧面轮廓走出一条叶片露水坠跌的痕迹。
徐嘉被他的领地意识勾出一身颤抖。
电梯门在此刻滑开。
它们像两片铡刀,徐徐露出尤黛雯瞬间转阴的、好似刽子手的神情。
陈彻察觉得较迟,是徐嘉先行从他怀中退出。
他才抬头,木讷地唤了一声“妈”。
尤黛雯的视线专注在徐嘉身上,带点审视,又带点敌意。
她早当这姑娘是心腹大患,总想着何时能得再见,未卜会是以这种赤.裸袒露的方式。
“你怎么跑这来了?”陈彻望望楼层数,浑身一股有意为之的从容。
尤黛雯不答,拍拍椅把知会护工,“推我进去。”
徐嘉后退让空。
陈彻回眸,拽住她略显忐忑的手。
尤黛雯紧视那双手,随轮椅转身前道:“起这么早,来看我的?”
“那不然呢?”
“我看未必吧,你什么时候这么殷勤了?”
“……从我回国到现在,我对你不殷勤?”陈彻是真的忍不住被气笑。
尤黛雯的嗓音因为疾病越发粗砺了,像金属又像朽木。
徐嘉听得牙龈发酸,想象不出她曾经是个话剧演员。
电梯一直往上,她暗自一万次想走。
尤黛雯偏生不遂她愿,回首瞥一眼道:“你们一块过来吧。”
陈彻说:“她去不了,有其他事。”
尤黛雯充耳不闻,令护工揿灭第八层按键。
与人斗,其乐无穷。她笑了笑。
徐嘉皱眉,说:“阿姨,我真的有事。”
“耽误不了太多功夫,”尤黛雯沉哼一声,“你跟我儿子跟了这么久,不来看看我也说不过去吧?”
闻言,徐嘉的眉宇凝得更紧。
她用的是“跟”这个字,好像他们这圈子的人,都不稀罕将“女朋友”的身份搬上台面。她将自己编排为……类似包养家宠、情妇快消品的档次。
徐嘉体腔中窝了一团火。
碍于修养,碍于陈彻的面子种种,她终究没选择发作。
一旁陈彻也深呼口气。
他几乎没动,但手臂微收,为徐嘉形成一道天然的庇佑。
电梯抵达。
四人两前两后,各怀心魄地进了尤黛雯病房。
护工识趣地走了,剩三人面面相觑。
尤黛雯目视儿子,开诚布公,“你给她买的戒指,花了多少钱?”
陈彻状若不耐,反口道:“你好好养病得了,怎么管那么多?”
“你是我养的,我不能管了吗?”
“我给她买戒指是我乐意,也没花你的钱,更没动不该动的钱。”
徐嘉双腿僵硬,受刑一般。
她在想那句“不该动的钱”意指何物,然而见识有限,最终无果。
尤黛雯转头,视线是巡警手中电灯,在徐嘉交握的双手上扫了一转。
没扫到戒指,她又问:“你还给她买什么东西了?”
陈彻一口气堵在嗓眼,一把推开窗户,让冷风兜面熄火。
一阵悄寂。
徐嘉开口:“我没要过他的东西。”
尤黛雯自然是不信的。
潦草嗤笑后,她对陈彻道:“这么讲吧,你年轻爱玩我理解,找这种心思简单、家世一般的小姑娘你心里也没负担。但你要想再往下走,妈妈就得提个醒了,是肯定没结果的。”
平淡无波的语气,毁灭性却堪比核武器。
她以鄙陋的姿态将人的自尊随意碾踩在地上,不负责任,又不带愧意。
徐嘉都感到呼吸困难,甚至犯恶心。
实话实说,她没遭过这种委屈。
陈彻乖张地掏出烟,点着了伸出窗外迎风。
“那你错了,”他睨向尤黛雯,“我不是在玩。”
随即又道:“你别总拿副过来人的高贵,浪费在我身上。”
话很刺耳,以下犯上。
一个儿子对母亲该有的尊重荡然无存。
尤黛雯气极反笑,搁在椅把的双手都蜷缩了起来。
她冲屋外一声高喊,叫护工进来为她泡茶。
陈彻当她是真的口渴,迈步到床头,面容不善地泡了杯茶。
盏盖和杯身锵訇作响,像是他的怒气得到了宣泄。
他把茶端到尤黛雯面前。
她觑一眼接过,忽而振臂掷摔了杯子。
瓷杯“啪”一声四分五裂。
顿时开水四溅,茶叶狼狈一地。
滚滚浓烟如鬼魅萦绕在晨光中,缠扭、厮打、无声嚎叫。
陈彻手背被水星烙到,他矢口骂道:“你他妈发什么疯呢?”
徐嘉冲过来掏出纸巾擦拭他衣服上的水渍,“你烫着了吗?”
“没事,”他甩甩手,看向尤黛雯,“你今年快六十了,对两个二十多岁的人撒这种小孩子气?”
说这话时,他想得很简单,真的就只认为她在犯浑撒泼。
以这么多年的了解,他知道尤黛雯不是那种动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壮举,她干不来,不然早就和陈健民摊牌了。
然而尤黛雯也不知是被屋子里的哪条鬼魅附了身。
她猛然从轮椅上滚下,跽在地上抓一把碎瓷片,就这么一仰脸吞进了嘴里。
“阿姨!”徐嘉发现及时,跪进一滩热水拉拽她按在双唇的手。
“操!”陈彻钳住她手臂,“松手,吐出来!”
“你他妈疯了!”
尤黛雯到底没有下咽的决心。
她仅仅是将瓷片包在口腔,软肉蠕动间,割磨出的鲜血旋即渗出唇缝,钻出指间下淌。
徐嘉慌不择神,站起来跑到床头狂按呼叫器。
很快有护士闻讯而来,开门的瞬间大惊失色。
“哎哟我的老天,这是干什么啊?”
她转身又叫来几名护士,相互搀架着,终于分开了尤黛雯的手。
护士们用蛮力逼尤黛雯松口,随呜呜咽咽的声息吐出来的瓷片有大有小,统统沾满肮脏扎眼的血红。
人被带出去处理伤口,临出门前还回头给了徐嘉一记眼神。
那眼神就仿佛在说——
我这一闹,你难辞其咎。
徐嘉听心脏吊在半空的蹦跳,想她后半生或许都会留有余悸。
*
小姑娘是真的被吓得不轻,陈彻想。
从刚才到现在,她坐在车后座,握着纸杯的手一直在抖。
他跟她说话,试图安慰,她每回的反应都像梦魇住身。
陈彻都觉得她会得PTSD。
他扔掉烟,钻进后座合上门,抱起她坐在自己腿上。
徐嘉始终不抬头看他。
“吓到了?嗯?”
陈彻按住她的腿,食指提起她下巴逼其盛接自己的目光。
那双眼睛像幼禽受惊,睫毛就是不停扑棱的羽翼。
“没事啊……”手臂在她背后轻拍,他轻笑,“我妈这人我太清楚了,就是纸糊的老虎,喜欢作妖。实际上她自己也不敢闹到那地步,就是在吓你。”
徐嘉心乱如麻,颤着纸杯啜一口道:“追根究底还是因为我。”
“不是……”陈彻说完暂止,忖一忖又道,“其实是因为我。是我说话太冲,激得她没办法,就闹这一出跟我抗议。”
徐嘉喘了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说服。
这一闹荒唐是荒唐,可也有不小的效力。它就是一掴卯力强劲的耳光,扇得她开始犯怵,为她和他在一起,为接下来的每一步犯怵。
陈彻俯首,与她两额相抵,咬住纸杯边沿,声音掉进去有低低的回声。
他说别怕了别怕了,可再怎么着也只有这一句。
除此之外呢?
譬如管她东风再恶,我不放在眼里的话,他却无法信誓旦旦交给她。
*
徐嘉挂心了一整天,脑子里的画面都属于尤黛雯吞瓷割喉。
她就差央求陈彻,我们就到这里别再继续了,对你对我都好。
可他估计也料准了她的心思,整个人豁出去的柔软,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婉婉是下午三点到的。
陈彻对表哥讲明情况,后者为了不给小孩留下阴影,借口尤黛雯不在,说改天再来探望。
婉婉匆匆踏进门,又匆匆要被带走。
她觉得这些个大人莫名其妙,说:“你们啊,心是海底针!”
陈彻被逗笑,蹲下来问她:“你跟哪学的俏皮话?”
“我看剧学的啊!”
婉婉过分早熟了,他笑出声。
几步开外,徐嘉面目仍紧绷。
婉婉看一眼,小心翼翼道:“小婶是怎么了呢?”
“她啊……她也心是海底针吧。”
“那你去捞上来啊!”
陈彻仰头望着婉婉,一阵哑然。
过一会儿,他勾住她的小指,沉吟着说:“那你帮我个忙。”
“帮什么?”
“嗯……替我抱一下她。”
婉婉令行如流,一转眼就跑到徐嘉腿边。
她面色茫然地低头,就见个头才齐腰的小姑娘笑嘻嘻搂住了自己。
失神之际,婉婉道:“小叔派我来抱你一下。”
徐嘉木然地仰首。
早春的风忽似白云出岫,吹一道回望她的清朗身影。
她看他像突然隔了许多岁月,也听到了兴许是前半生最动人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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