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四人找了一家苏菜馆。
徐嘉对于陈彻表哥的在场,有那么些如鲠在喉。
他是个成功人士,履历听起来过分传奇,加大伯克利双学位,三家驭下公司,算尤老膝下最得意的儿孙。可是除却这些精雕细琢,他对她而言,只是一间样板房——
陈彻的表哥而已。
婉婉抱着菜单馋涎欲滴的时候,兄弟俩就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流平城的中学。
窗外晚霞似佛灯高燃。
徐嘉将餐布叠来折去,心想他们的相处还是很融洽的。直到中途婉婉无端冒了句“小叔现在很厉害”,陈彻表哥那一撇脸后唇角的讽意,当即使她改观。
这是顿颇为尴尬的晚饭。
只有婉婉胃口最好,也只有她权充了气氛的调剂。
徐嘉与她并肩而坐。
小姑娘吃到胃袋鼓囊,筷箸落碗间找她要手机玩。
“我手机里没什么好玩的,既没游戏也没动画片。”
婉婉闻言耷嘴又委屈。
陈彻在对面笑,“我把手机给你玩。”
终归于心不忍,徐嘉还是执起手机递了过去。
其实她此言不虚,那只手机光秃秃的无趣至极。
也就小孩子拥有掘地三尺的本事,瞎翻一通竟找出她先前联系出国咨询师的材料,大眼睛亮过一丝火光,就这么当众问道:“小婶想出国吗?我爸爸出过国,你可以跟我爸聊聊。”
徐嘉手里的汤勺一坠。
抬头,陈彻正凝视她,轻轻掷下了打火机。
“我……”她半吐半吞,一时不知说给谁听,“那是之前弄的材料……”
“罢了。”
陈彻表哥单臂攀上椅背,露出丝会心之笑。
“你准备去哪个国家?就我的经验来说,欧洲教授职位少,会影响到教学和研究的很多方面。排名及种种原因之下,欧洲的生源其实是略逊于美国的。不过欧洲的福利一向比美国好。”
他兀自说了一堆,徐嘉在陈彻渐沉的眸色中,尤感到芒刺在背。
陈彻表哥和尤黛雯货色一路,不认为徐嘉和陈彻的关系正当。
问他能出得起多少钱,又问她背的包是什么品牌,言辞擦在边缘,就差直指他们是所谓的钱色交易。
忍耐良久,徐嘉再坐不下,扔一句“去上厕所”,起身拂袖而撤。
这是家调韵都仿苏的正宗菜馆。
外有园林朱阁,环斗水为池,亭盖游廊间扇扇月门。
徐嘉跨一道又跨一道,直至觥筹交错被抛了好远,她停下来,心脉才得舒展。
出国这念头,的确是她冲动的产物。
六分是为拼搏改命,四分则是私心暗藏,想躲开陈彻,躲得越远越好。只要在他的五指山下,她就做不到完全的断舍离,几乎每天都在未雨绸缪中挣扎。但是思来想去,她也揪不出陈彻有什么错,原因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芥蒂未解。
甚至,他的改好使她更加纠结。
徐嘉到一处墙边留步。
这里嵌一面镜子,不知店家是何用意。
她拿出手机想删光材料,反正短期内也没心思考虑。陈彻的电话在此刻跳进指腹下,问她人去哪了。
“我在院子里……”徐嘉回道,心思复杂。
“等着,我就来。”
电话不由分说断了,那人的语气说不上的古怪。
落日完全沉山,整块的夜空砸在地上。
气温入夜居然回暖,只剩身后的镜面渗凉。
陈彻一顿好找,终于看见她的身影,感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真想出国?”这是他干干脆脆的开场白。
徐嘉手抵白墙,“刚刚也说了……是前阵子的打算。”
顿一秒又道:“我爸现在这样子,我也放不下心出国。”
陈彻穿西装,觉得热且束缚,解了衣扣道:“我出国那段时间……也恰好是我妈病重的时候。”
“我跟你不一样。”
他眉峰一浮,好像误会。
“我是说,”徐嘉解释,“我家一旦有人生病,经济状况就比较艰难。”
陈彻无言点根烟,掺着酒气吐雾,喉结一宕一起。
“如果没这个意外呢?你是不是就决定要出国?”
“……也许。”徐嘉实话实说。
“就为了避开我?”他微愠,突然自言自语,“算了……反正你出国也还能回来。”
徐嘉一阵失语。
“你能利利索索地走吗?”陈彻缓缓逼近,面色很淡然,“我觉得你不能。你会回我身边的。”
这话说得好生自信,不予留情。
“你就这么……”这么想拽着我?她起了个头,翕翕唇后作罢,觉得不够矜持。
面前人却像有读心术,笑一笑道:
“对,我就这么不想松开你。”
明月别枝。
陈彻借亮看她的面容,熟悉的稚气早被打磨了干净,换一身破土而出的锋芒。她是雏鹰待展他知道,也不想去阻拦,但他认为自己可以扮演云霄。
徐嘉稍稍抬脸,是真的动容。
“你会一直不松开我吗?”
陈彻踩着石板挨近,叼着烟提抱起她,将她背部贴压在镜面。
“你试试,试试我会不会松开你。”
酣烫醉气扑在她颈缘,典雅光线幽幽暗暗,远近时不时就有脚步起伏。
徐嘉胸内艰硬的骨头登时化成了温水。
她说你放下我,外面有人。
作恶欲起,他当没听见,搂她双腿蜷在自己腰际。
“我都说了,”陈彻丢掉烟,“不松开你。”
“我又不是指这个……”
锁骨被不轻不重抿了一下,徐嘉偏头,乱着声息道:“疼……”
“哪儿疼啊?你就唬我,我都没咬你。”
徐嘉前有热体,后有凉镜,如置冰火之界。
月色漾进她眼底,掠过一缕瞬灭的情丝。
陈彻精准觑见,胳膊一使力让她掉了个身,面冲镜的姿势。
“跟我回家,”他说,醉息拂于她后颈,“行吗?”
“家里长年空空荡荡啊……”
这人摆一副低幼儿童撒娇的脸面,听起来,竟莫名有点辛酸。
徐嘉颤着眼尾,鼓起勇气望入镜子里。
脸颊暗红如两豆火苗在昏暗中闪动。
陈彻也看见,力道收得更紧。
行吗,他追问。
密如雨脚的吻使她发愣,犹豫半晌,徐嘉终于还是轻声答:“嗯。”
*
陈彻说,想给家换个密码锁。
徐嘉未过问,侧瞥间他已经掏出手机,翻览通讯录找之前存的锁店号码。
他手指动得很快,然而还是给她瞧见了几个怪异陌生的名字。
只留单字,一看就很女气——
是女人姓名的笔划。
徐嘉皱眉,伸手抓住他腕部。
“这是什么?”她点住其中一个质问。
陈彻扭头迎汇她目光,那迷蒙的表情,好似他亦同样陌生。
究其所有的见闻经验,徐嘉坐直断言,“哪个夜总会的小姐?”
陈彻默然片刻,笑了。
小姑娘开始不掩藏对自己的占有欲,他格外欣慰。
将烟揿灭在缸里,他滑进沙发环住她的腰。
“我跟你解释啊,你别急……”他把屏幕展给她看,“这都是之前喝酒,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唐应生存进去的。”
一一点开看,没有通话记录,当是有力的证据。
“我没找过。”陈彻盯进她双目。
徐嘉不言声。
手机于是强塞进她手中,他道:“这事怎么说?因为唐应生跟我有生意往来,我删了他之后还会往里存,而且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跟他的关系很复杂。”
徒有酒肉之欢,他好歹也得装一装,才能跟人玩到一起。
“总归还是存在这里,后有大患。”徐嘉嗤一声。
“那你删,”陈彻嘴角勾出弧度,“定期让你删,以绝后患。”
她不动弹。
一记轻叹,他就着她手指将所有号码扫除干净。
适才还挺和谐,这下又闹得挺僵。
陈彻也是百喙莫辩,不能怪她敏感,怪只怪自己交友不慎。
他抱着人不放,倏尔来一句:“嘉嘉,有三个字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徐嘉还在暗自缠绕着疙瘩,冷张脸闭口不应。
陈彻爬起来,啄她嘴唇,笑着自答:“妻管严。”
这玩笑收效甚微。
小姑娘卯劲搡开他,随后大步飞进了厕所。
陈彻睨向紧闭的门,心里头憋屈不已,手机脱持,闷咚一声落地。
徐嘉在密室中将自己关看许久。
怎么说,她可以相信陈彻的说辞,可始终信不了男人在人情世故里的意志。
今朝可变,明日难料。
她坐着抽了根烟,接到吕安安的电话。
故意为之,徐嘉未降声调,把这两天所经历的全部说给她听。
婚后的吕安安,忽然成了世所罕见的分析好手。
“嘉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非常能理解。”
“你不觉得我太在乎这些?”
“当然不觉得……其实我一直认为,你的家庭,所经历的传统教育,都令你的处事标准放得极高,你容不得沙子,并不是你太严格。”那头能说会道,“想想也是啊,撇去其他不言,一个恶婆婆成天作威作福,就够你受的。”
“……别用这个词。”
吕安安笑着截胡,“我只是开个玩笑。其实你跟他在一起,不管是恋爱还是谈婚论嫁,始终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说难听点,他妈也活不了几年,对吧?你相信他就是给他机会……”
“你是给还是不给呢?”
她顿住,在徐嘉恍神的瞬间,细声补道:“不给的话,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余这一条疑问,吕安安挂了电话。
徐嘉仰脸对天,自我消解那些犹豫、退却和恐惧。
陈彻在外等得忐忑,踱着步子就要探到门口。
徐嘉蓦地现身眼前,脸上仍带有迹可循的郁沉。
他说:“还生气?”
又逗道:“得,我现在就给唐应生打电话,让他替我正名。”
她摇头,“不用……我选择信你。”
音调是淡的,却化腐朽为神奇。
陈彻绽出个笑,柔柔将她横抱起来。
徐嘉嗅见危险,拧住他领口说:“我困了,想睡觉。”
“好你睡。”
他抱她进房间,举止尊重,由她安适地融进被褥里,而后又是一阵进出忙碌。待徐嘉反应过来,米线已缩进了怀里。
她是真的睡意过浓,顺势搂着米线,不一时就进了梦乡。
陈彻安分坐一旁。
暖灯下的惬意睡容,也格外是种视觉享受。他朵颐了半个小时,才起身找笔电处理公务。
*
三月起调,某一下午,徐嘉在自习时阅见一条微博。
博文配三四条蓝色高亮的tag,控诉平医教育体系暗黑,图片为证,有关于丁瑜的事,吕陶风科研作假的事,还有休学学生被无端夺取复学资格……以及,代考作弊乱象丛生等等。
发文账号陌生,而转发者她认识。
是周妍。
转发量竟是快破千。
徐嘉出教室问周妍,谁发的。
“路敬文啊。”
她迟钝几秒,规劝,“你别掺和。”
“为什么?”周妍仿佛义愤填膺。
徐嘉左右打量,掩口骇道:“学校的做派你不了解吗?这件事水太深了,上扯官僚下至教委,他们手腕有多大,你才几斤几两?你蹚浑水,万一以后学校找你算账怎么办?”
“可是你不生气吗?”
她来不及应话,那厢连连逼问:“比如丁瑜的事,到现在也没个说法,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不生气吗?”
“我肯定生气,”徐嘉镇定地安抚,“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事情会扯上你那个男朋友的爸爸,所以你还是会向着他对吧?”
徐嘉喘息着干咽,觉得乖谬荒诞。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认为这件事不需要我们去做无用功,你盲目地愤青,也许只是抱薪救火。”
“算了,你觉得跟你无关就无关吧,我有我自己的坚持。”
周妍蛮讲完,恨恨地终结电话。
徐嘉站在一楼门口,满目忧心。
她向外踏出一步,没想到这一步是千不该万不该。
因为她遇上丁瑜母亲,对方在众目昭彰之下豁然向她下跪。
“小徐,”丁母合掌央求,抢地嚎哭,“求求你帮帮我吧,帮我们小瑜作证,我真的求你了。”
徐嘉低头拽她不起。
风乍紧乍急。
那是,命运转场前的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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