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碎鸦
    薄暮时分,四人找了一家苏菜馆。

    徐嘉对于陈彻表哥的在场,有那么些如鲠在喉。

    他是个成功人士,履历听起来过分传奇,加大伯克利双学位,三家驭下公司,算尤老膝下最得意的儿孙。可是除却这些精雕细琢,他对她而言,只是一间样板房——

    陈彻的表哥而已。

    婉婉抱着菜单馋涎欲滴的时候,兄弟俩就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流平城的中学。

    窗外晚霞似佛灯高燃。

    徐嘉将餐布叠来折去,心想他们的相处还是很融洽的。直到中途婉婉无端冒了句“小叔现在很厉害”,陈彻表哥那一撇脸后唇角的讽意,当即使她改观。

    这是顿颇为尴尬的晚饭。

    只有婉婉胃口最好,也只有她权充了气氛的调剂。

    徐嘉与她并肩而坐。

    小姑娘吃到胃袋鼓囊,筷箸落碗间找她要手机玩。

    “我手机里没什么好玩的,既没游戏也没动画片。”

    婉婉闻言耷嘴又委屈。

    陈彻在对面笑,“我把手机给你玩。”

    终归于心不忍,徐嘉还是执起手机递了过去。

    其实她此言不虚,那只手机光秃秃的无趣至极。

    也就小孩子拥有掘地三尺的本事,瞎翻一通竟找出她先前联系出国咨询师的材料,大眼睛亮过一丝火光,就这么当众问道:“小婶想出国吗?我爸爸出过国,你可以跟我爸聊聊。”

    徐嘉手里的汤勺一坠。

    抬头,陈彻正凝视她,轻轻掷下了打火机。

    “我……”她半吐半吞,一时不知说给谁听,“那是之前弄的材料……”

    “罢了。”

    陈彻表哥单臂攀上椅背,露出丝会心之笑。

    “你准备去哪个国家?就我的经验来说,欧洲教授职位少,会影响到教学和研究的很多方面。排名及种种原因之下,欧洲的生源其实是略逊于美国的。不过欧洲的福利一向比美国好。”

    他兀自说了一堆,徐嘉在陈彻渐沉的眸色中,尤感到芒刺在背。

    陈彻表哥和尤黛雯货色一路,不认为徐嘉和陈彻的关系正当。

    问他能出得起多少钱,又问她背的包是什么品牌,言辞擦在边缘,就差直指他们是所谓的钱色交易。

    忍耐良久,徐嘉再坐不下,扔一句“去上厕所”,起身拂袖而撤。

    这是家调韵都仿苏的正宗菜馆。

    外有园林朱阁,环斗水为池,亭盖游廊间扇扇月门。

    徐嘉跨一道又跨一道,直至觥筹交错被抛了好远,她停下来,心脉才得舒展。

    出国这念头,的确是她冲动的产物。

    六分是为拼搏改命,四分则是私心暗藏,想躲开陈彻,躲得越远越好。只要在他的五指山下,她就做不到完全的断舍离,几乎每天都在未雨绸缪中挣扎。但是思来想去,她也揪不出陈彻有什么错,原因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芥蒂未解。

    甚至,他的改好使她更加纠结。

    徐嘉到一处墙边留步。

    这里嵌一面镜子,不知店家是何用意。

    她拿出手机想删光材料,反正短期内也没心思考虑。陈彻的电话在此刻跳进指腹下,问她人去哪了。

    “我在院子里……”徐嘉回道,心思复杂。

    “等着,我就来。”

    电话不由分说断了,那人的语气说不上的古怪。

    落日完全沉山,整块的夜空砸在地上。

    气温入夜居然回暖,只剩身后的镜面渗凉。

    陈彻一顿好找,终于看见她的身影,感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真想出国?”这是他干干脆脆的开场白。

    徐嘉手抵白墙,“刚刚也说了……是前阵子的打算。”

    顿一秒又道:“我爸现在这样子,我也放不下心出国。”

    陈彻穿西装,觉得热且束缚,解了衣扣道:“我出国那段时间……也恰好是我妈病重的时候。”

    “我跟你不一样。”

    他眉峰一浮,好像误会。

    “我是说,”徐嘉解释,“我家一旦有人生病,经济状况就比较艰难。”

    陈彻无言点根烟,掺着酒气吐雾,喉结一宕一起。

    “如果没这个意外呢?你是不是就决定要出国?”

    “……也许。”徐嘉实话实说。

    “就为了避开我?”他微愠,突然自言自语,“算了……反正你出国也还能回来。”

    徐嘉一阵失语。

    “你能利利索索地走吗?”陈彻缓缓逼近,面色很淡然,“我觉得你不能。你会回我身边的。”

    这话说得好生自信,不予留情。

    “你就这么……”这么想拽着我?她起了个头,翕翕唇后作罢,觉得不够矜持。

    面前人却像有读心术,笑一笑道:

    “对,我就这么不想松开你。”

    明月别枝。

    陈彻借亮看她的面容,熟悉的稚气早被打磨了干净,换一身破土而出的锋芒。她是雏鹰待展他知道,也不想去阻拦,但他认为自己可以扮演云霄。

    徐嘉稍稍抬脸,是真的动容。

    “你会一直不松开我吗?”

    陈彻踩着石板挨近,叼着烟提抱起她,将她背部贴压在镜面。

    “你试试,试试我会不会松开你。”

    酣烫醉气扑在她颈缘,典雅光线幽幽暗暗,远近时不时就有脚步起伏。

    徐嘉胸内艰硬的骨头登时化成了温水。

    她说你放下我,外面有人。

    作恶欲起,他当没听见,搂她双腿蜷在自己腰际。

    “我都说了,”陈彻丢掉烟,“不松开你。”

    “我又不是指这个……”

    锁骨被不轻不重抿了一下,徐嘉偏头,乱着声息道:“疼……”

    “哪儿疼啊?你就唬我,我都没咬你。”

    徐嘉前有热体,后有凉镜,如置冰火之界。

    月色漾进她眼底,掠过一缕瞬灭的情丝。

    陈彻精准觑见,胳膊一使力让她掉了个身,面冲镜的姿势。

    “跟我回家,”他说,醉息拂于她后颈,“行吗?”

    “家里长年空空荡荡啊……”

    这人摆一副低幼儿童撒娇的脸面,听起来,竟莫名有点辛酸。

    徐嘉颤着眼尾,鼓起勇气望入镜子里。

    脸颊暗红如两豆火苗在昏暗中闪动。

    陈彻也看见,力道收得更紧。

    行吗,他追问。

    密如雨脚的吻使她发愣,犹豫半晌,徐嘉终于还是轻声答:“嗯。”

    *

    陈彻说,想给家换个密码锁。

    徐嘉未过问,侧瞥间他已经掏出手机,翻览通讯录找之前存的锁店号码。

    他手指动得很快,然而还是给她瞧见了几个怪异陌生的名字。

    只留单字,一看就很女气——

    是女人姓名的笔划。

    徐嘉皱眉,伸手抓住他腕部。

    “这是什么?”她点住其中一个质问。

    陈彻扭头迎汇她目光,那迷蒙的表情,好似他亦同样陌生。

    究其所有的见闻经验,徐嘉坐直断言,“哪个夜总会的小姐?”

    陈彻默然片刻,笑了。

    小姑娘开始不掩藏对自己的占有欲,他格外欣慰。

    将烟揿灭在缸里,他滑进沙发环住她的腰。

    “我跟你解释啊,你别急……”他把屏幕展给她看,“这都是之前喝酒,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唐应生存进去的。”

    一一点开看,没有通话记录,当是有力的证据。

    “我没找过。”陈彻盯进她双目。

    徐嘉不言声。

    手机于是强塞进她手中,他道:“这事怎么说?因为唐应生跟我有生意往来,我删了他之后还会往里存,而且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跟他的关系很复杂。”

    徒有酒肉之欢,他好歹也得装一装,才能跟人玩到一起。

    “总归还是存在这里,后有大患。”徐嘉嗤一声。

    “那你删,”陈彻嘴角勾出弧度,“定期让你删,以绝后患。”

    她不动弹。

    一记轻叹,他就着她手指将所有号码扫除干净。

    适才还挺和谐,这下又闹得挺僵。

    陈彻也是百喙莫辩,不能怪她敏感,怪只怪自己交友不慎。

    他抱着人不放,倏尔来一句:“嘉嘉,有三个字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徐嘉还在暗自缠绕着疙瘩,冷张脸闭口不应。

    陈彻爬起来,啄她嘴唇,笑着自答:“妻管严。”

    这玩笑收效甚微。

    小姑娘卯劲搡开他,随后大步飞进了厕所。

    陈彻睨向紧闭的门,心里头憋屈不已,手机脱持,闷咚一声落地。

    徐嘉在密室中将自己关看许久。

    怎么说,她可以相信陈彻的说辞,可始终信不了男人在人情世故里的意志。

    今朝可变,明日难料。

    她坐着抽了根烟,接到吕安安的电话。

    故意为之,徐嘉未降声调,把这两天所经历的全部说给她听。

    婚后的吕安安,忽然成了世所罕见的分析好手。

    “嘉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非常能理解。”

    “你不觉得我太在乎这些?”

    “当然不觉得……其实我一直认为,你的家庭,所经历的传统教育,都令你的处事标准放得极高,你容不得沙子,并不是你太严格。”那头能说会道,“想想也是啊,撇去其他不言,一个恶婆婆成天作威作福,就够你受的。”

    “……别用这个词。”

    吕安安笑着截胡,“我只是开个玩笑。其实你跟他在一起,不管是恋爱还是谈婚论嫁,始终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说难听点,他妈也活不了几年,对吧?你相信他就是给他机会……”

    “你是给还是不给呢?”

    她顿住,在徐嘉恍神的瞬间,细声补道:“不给的话,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余这一条疑问,吕安安挂了电话。

    徐嘉仰脸对天,自我消解那些犹豫、退却和恐惧。

    陈彻在外等得忐忑,踱着步子就要探到门口。

    徐嘉蓦地现身眼前,脸上仍带有迹可循的郁沉。

    他说:“还生气?”

    又逗道:“得,我现在就给唐应生打电话,让他替我正名。”

    她摇头,“不用……我选择信你。”

    音调是淡的,却化腐朽为神奇。

    陈彻绽出个笑,柔柔将她横抱起来。

    徐嘉嗅见危险,拧住他领口说:“我困了,想睡觉。”

    “好你睡。”

    他抱她进房间,举止尊重,由她安适地融进被褥里,而后又是一阵进出忙碌。待徐嘉反应过来,米线已缩进了怀里。

    她是真的睡意过浓,顺势搂着米线,不一时就进了梦乡。

    陈彻安分坐一旁。

    暖灯下的惬意睡容,也格外是种视觉享受。他朵颐了半个小时,才起身找笔电处理公务。

    *

    三月起调,某一下午,徐嘉在自习时阅见一条微博。

    博文配三四条蓝色高亮的tag,控诉平医教育体系暗黑,图片为证,有关于丁瑜的事,吕陶风科研作假的事,还有休学学生被无端夺取复学资格……以及,代考作弊乱象丛生等等。

    发文账号陌生,而转发者她认识。

    是周妍。

    转发量竟是快破千。

    徐嘉出教室问周妍,谁发的。

    “路敬文啊。”

    她迟钝几秒,规劝,“你别掺和。”

    “为什么?”周妍仿佛义愤填膺。

    徐嘉左右打量,掩口骇道:“学校的做派你不了解吗?这件事水太深了,上扯官僚下至教委,他们手腕有多大,你才几斤几两?你蹚浑水,万一以后学校找你算账怎么办?”

    “可是你不生气吗?”

    她来不及应话,那厢连连逼问:“比如丁瑜的事,到现在也没个说法,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不生气吗?”

    “我肯定生气,”徐嘉镇定地安抚,“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事情会扯上你那个男朋友的爸爸,所以你还是会向着他对吧?”

    徐嘉喘息着干咽,觉得乖谬荒诞。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认为这件事不需要我们去做无用功,你盲目地愤青,也许只是抱薪救火。”

    “算了,你觉得跟你无关就无关吧,我有我自己的坚持。”

    周妍蛮讲完,恨恨地终结电话。

    徐嘉站在一楼门口,满目忧心。

    她向外踏出一步,没想到这一步是千不该万不该。

    因为她遇上丁瑜母亲,对方在众目昭彰之下豁然向她下跪。

    “小徐,”丁母合掌央求,抢地嚎哭,“求求你帮帮我吧,帮我们小瑜作证,我真的求你了。”

    徐嘉低头拽她不起。

    风乍紧乍急。

    那是,命运转场前的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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