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母说,这短短的一年时间,她与丁父像在酷暑凛冬中熬煎。
吕陶风有恃无恐,整个维权过程进退无门。
又兼丁瑜之举本就功过相抵,舆论一起便引发“荡.妇羞辱”,受害者反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她说:“我们真的没办法了……赔偿倒在其次,只是希望平医也能给个说法。”
徐嘉坐她对面,作不了声。
“小瑜她爸爸因为这事儿闹得精神也不太好,成日恍惚低迷的,可是我们都不想放弃,”丁母饮泣,喉中发一串浑浊的声音,“这件事情牵涉的人太多了,如果那些视频里,吕陶风没向小瑜抖陈健民的秘密,我想……也许会好办一点。”
徐嘉拽出水杯替她倒一盖水,她裹进双手,胡桃般眼眸流下某种表情,似在远望一个渐远的身影。
“你是看过那些视频的,对吧?”
“我看过,”徐嘉承认,随即狠心,“但这件事,我认为……我真的帮不了什么。”
“为什么?”丁母愕然。
“不是不想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们只需要你出来作个证……你以前和小瑜关系那么好,她肯定也跟你聊过不少内幕吧?官司打到现在,最大的阻碍就是证据不够。”
丁母噎着,就要下跪的趋势。
徐嘉矛盾至极,摆首道:“其实阿姨,她和吕陶风在一起的时候,真的没向我透露太多。我甚至和你们一样,是在事后……才了解到那些秘密。我非常了解您的心情,可是……”
深喘口气,她续言:“我也有难处,有需要保护的东西。”
像一杆秤落于她身前。
左边是与丁瑜的情分,右边放着学业、家庭、人生规划,甚而还有关乎陈彻的隐衷。物码孰轻孰重,仍在摇摆中。
徐嘉很是清楚。
无论陈家包藏多少秘辛,总之一旦城门失火,池鱼必定不止陈健民一条而已。
是变了吗?她自问。
为何当初为丁瑜沐雨夜奔,不计对错与后果,如今回想竟觉得贸然又轻率?
也许一情偿一债,她认为自己已无愧丁瑜,所以说到底还是情愿自私些。
丁母眼泪更凶,央求似口吻。
“小徐……算阿姨求你,好不好?”她开始动之以情,“你也有父母的,想一想,万一你出了这种事,你的家庭会有多难,他们会多灰心崩溃……”
徐嘉目视她,感到揪心,可也仅能再三说:“我知道,我理解。”
一哭一劝,这锯仿佛拉得没有尽头。
于是徐嘉道:“这样吧阿姨,您给我几天时间考虑考虑,可以吗?我大四了,很快就要实习升研,您也说了我有父母,他们肯定不希望我一意孤行。”
丁母咀嚼这句话,终究泪糊着双目答:“好,阿姨期待你的回音。”
在食堂门口作别,骤然变天,云雨压境,暗不见来路。
徐嘉疾冲回一教,偶遇了容骞然。
他穿白,背向她靠雨而站,手中竟衔根烟。
徐嘉踱步靠近,唤了一声,他回抛惊喜的神色。
“好久没看见你。”
她颔首称是,对准那根烟打趣,“什么时候学会的?”
“这个?”容骞然晃晃手指,“前阵子陪同学去买,心血来潮也搞了一包。”
“味道如何啊?”
“还行吧……一边说这玩意儿苦成这样,怎么有人会爱,一边倒控制不住地上瘾了。”
她闻言漏出笑声,“都这样,你再练练,保正成老烟枪。”
昏暗愈浓,各窗醒起灯光,但恶劣天气相衬下显得羸弱残喘。
徐嘉笑了片刻收敛,心事尤重的面容。
容骞然将烟掐了,关切,“怎么了?才见你笑容灿烂,转眼就跟这天似的变了。”
徐嘉说:“看见你老室友的微博了吗?”
“老室友?”他皱眉,即刻豁然开朗,“哦,路敬文吗?看见了,刚还犹豫是否要帮忙转发。”
“你担心这个?”
“沾点边儿,更担心丁瑜的事。”
“丁瑜?怎么着?”
徐嘉前后顾望,忽向他伸手,示意共享一根烟。
容骞然微笑递她一支,又送过打火机。
小姑娘就这么迎风点着了,动作老练似港片里的飒女。
“她妈妈希望我为她作证,关于吕陶风学术造假,以及陈院长那些破事……”她混着烟吐出字句。
容骞然闻言先静默,摘下眼镜擦拭几番,戴回的瞬间道:“找你作证,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我也觉得,”徐嘉咕哝,眉不舒展,“可是我也很矛盾,万一我帮了,真的能起点作用呢?又或者我不帮,良心似乎是过不去的。”
“主要还是看你,”他眸光清笃,“虽然我不赞成你帮,回头累及一身脏,你在学校不一定能待得下去。”
“你是这样想的?”
“嗯。”容骞然挑眉一笑。
铃声贯穿上空,尾音既定时他突然意味深长——
嘉嘉,你得学会对自己好。
这句话挂住心头,挂了一天之久。
徐嘉感到奇怪,容骞然也不是好为人师的性子,却总能做到一语胜人千百。
言简意深,入木三分。
而她跟陈彻在一起,要么闹嘴要么听些真假难辨的情话,好像真的……
没什么营养可言。
徒有心热和悸动,也不知有没有退潮的时候。
*
陈彻的生日在三月十二号。
当天徐嘉在忙大实验,从清晨到黄昏,幸得中午他来电,她才恍然大悟。
对面不满地嗔怪,“你就一点都没想起来?”
徐嘉也觉得理亏,又不好解释,自己是因丁瑜的事情纠结昏了头。
她分外诚恳地道:“对不起。”
陈彻像在睡觉,发根于枕面碾出绵细声响,配上瘖哑语气,是暧昧的。他一阵阵地笑,说她是小没良心。
徐嘉四指扣压白大褂袖口,上齿抿抵下唇一般。
“你才没良心。”她驳回去。
他起身,就着电话脱衣穿衣,动静都闹在她耳根底下。
“好,我没良心,晚上过来陪没良心的吃饭。”
“是生日聚会吗?”
“对,在西苑会馆,到时候我去接你。”
徐嘉心有戚戚,斟酌道:“你妈妈……”
“她不在。”
她释然,说哦。
陈彻狎昵,“小破胆子。”
“我在本部,实验得做到五点多。”
“差不多吧,”那头响起电动胡刀的嗡鸣,“你有正式点的裙子吗?穿上,最好配高跟鞋。”
“……有必要吗?”
陈彻“嘶”一声,“怎就没必要?吕安安结婚你还盛装出席,到我这就区别对待了?”
“人是终身大事,你过个生日而已,也能相提并论?”
他不依不饶,说不换今晚就有她可受。
太顽愚难缠,徐嘉又气又恨地允了。
到了点,陈彻来接她,烟灰西装滑墨领带,握方向盘时溜出袖缘的悬腕骨骼十分清癯。
真微妙。
有时人的心猿意马,仅仅由一个细节勾引。
徐嘉不禁想到高二陪他手绘板报。
陈彻发挥根本造诣的时候,就尤为认真,托个水粉板像能不眠不休地画下去。
她在下方间或帮忙传工具,空闲了便偷瞄他的手腕。
教室一人也无,言行都不需顾忌。
陈彻画一半冷不防搁笔,弯身拽她站上椅子。
他很会营造小心思,胸膛围握她,捉着她的手在空白处留了个小兔。
“少点什么……”他忽道,声息降到她头顶。
“少什么?”她脸颊烫到快走火。
“少这个。”他笑,随即在兔子眼尾印一点小痣。
时岁兜转,该祛的瘢痕还是顽强进了骨髓。
陈彻起码等了半钟头有余,才见徐嘉姗姗出了宿舍。
他落下手机抬头,顿时木然。
暗蓝涓面旗袍,垂发配素淡妆容,她分明还是有心扮上了。就是高跟穿得不娴熟,一步一顿的,好似踩跷过梅花桩。
陈彻拳覆双唇,笑到后来格外猖狂。
“笑屁!”徐嘉千难万险进了车,拿冷眼削他。
“不笑了,我给赔礼,”他贴近,双手捧起她头发,“这是哪家民国闺秀再世啊?”
徐嘉兜脸不接茬。
那双手自行在脑后缠弄,她颈脖一空,仰脸看后视镜,竟被盘了团发髻,耳边又留三两慵懒的碎丝。
陈彻向她摊掌,问有否皮筋。
她在包里随翻出一根,他接下,动作利落地收了工。
陈彻仰回驾驶座,视线饿虎擒羊般停在她颅后。
过了几分钟,徐嘉戒备道:“……别看了。”
他才发动车,移近校门口,倏尔冒一句:
“真是尖果儿。”
*
西苑会馆主营宴席布场,来客非富即贵。但近年倡廉风行,消费尺度有所降温。
陈彻领徐嘉进门,她不料又闯入一屋子的生疏面孔。
郭一鸣唐应生自不必说,其他一概不认识。有唐应生携来的玩伴,也有陈彻麾下员工。
屋里配厢K歌厅,乐声正喧哗。
寿星莅临,众人都齐齐涌上来,又是贺喜又是送礼,这在陈彻数月前际遇潦倒的情况下,根本难以想象。
陈彻礼节性笑纳,忽而回眸来看她。
“你的呢?”他问。
徐嘉诚实回答:“什么都没准备。”
他像融水软在她身侧,附耳道:“没事,人准备了就行。”
有人交语,问这姑娘姓甚名谁。
郭一鸣穷叫:“嫂子!”
徐嘉浑身僵住了,陈彻只笑不否决。
众人哄闹半晌散退,他牵着她坐到自己下首。
应侍将菜肴一一呈上席,那边仍有人在唱歌。
徐嘉刚把包压在自己后背,蓦然听见熟悉的歌声,唱的是王菲的《如风》。
不只是歌耳熟,连唱的人声线也是那般有印象。她遂回头,凝神间竟在灯球光影下看见付星。
那瞬间的心情如何形容,酱醋油在心脏泼了一地。
徐嘉收回视线睨陈彻,后者烟不离手地状况外。
“你看着我。”她抬手拽他衣袖。
“作甚?”
“为什么她会在?”徐嘉抱胸质问,居然颇有正宫风范。
陈彻遂声回看一眼,不咸不淡道:“唐应生喊的。”
“唐应生喊,你就让她来?”徐嘉觉得好笑,“她也就来了?”
他是真的无所谓,还有兴致夹了点菜要喂她。
她躲开,蹙着眉说:“凭什么她要在?”
陈彻落筷,无奈地言声,“我估摸着,十有八九是她爷爷委来的。”
话至此,有些隐言他不好再多说,可是徐嘉对付不过去,抓起包就欲起身。
她碰落了个杯子,碎片咣啷一地,茶水溅停屋里所有的人声。
都在看她,连歌都歇了,歇在那句:“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陈彻眼神示意他们回避,一把扽住她手腕拽进怀内。
悄悄话压得私密,他哄道:“我去赶走她。”
治标不治本。
徐嘉冷哼,说不必,该走的人是我。
陈彻低低笑一下,捞起她五指亲了亲。他也有些慌,小姑娘现在的杀伐决断,真不可和过去同日而语。
“醋了?”
徐嘉坐在他温热腿面,旗袍叉口被耸上去几分。她一言不发,刀枪弗入。
气氛缓和,付星兀自接着唱下去。
她有一把好嗓子,柔情刚烈都能唱,俨然有王菲风韵。
“有一个人,曾让我知道,寄生於世上,原是那么好……”
徐嘉由歌声包围,抓起陈彻面前度数不低的洋酒当头一饮而尽。
那可是伏特加。
他阻拦不及,很快就见她面泛醺红。
终究,徐嘉还是挣开他走了,大门一甩,关一屋子不明所以的人,和截断的歌声:
“我跟那人曾互勉倾诉,也跟他笑望,长夜变清早。可惜他必须要走,剩我共身影长夜里拥抱……”
直走到会馆外,鞋跟猝然被卵石路跺断,徐嘉稳稳摔倒,双膝凿上卵石。
生疼感一下子冲开她泪腺,不过习惯所致,只是眼酸没有哭。
她撑地要起,蓦地被人拦腰提抱,耳边话音得逞的浑不吝。
“跑什么?还不得被我逮着。”
晕眩感浸渍入脑,徐嘉戗他,“你放我下来!”
陈彻不以为意,犹自送她进车里。
徐嘉跌落皮椅,脾气发作,斥他是百年一遇的混蛋。
车灯通照前路,昏黄中人影两相纠缠。
陈彻按住她的腿,一边要她安分不动,一边借亮察看膝盖伤口。
“你说你跑什么,摔了不还是你自己受罪。”他手搁在裙摆三寸下,游离创面周围。
徐嘉腿蹬如脱兔,他拧着眉嵌紧,说:“还动,都流血了。”
“流血也跟你无关!”
手起刀落的语调,她醉意上来了,于是情绪夸张地脱缰。
陈彻轻叹一声,俯身打捞她进怀中。
“又跟我无关了?”他学舌,吹气在她下颌,“不要每回生气就变刺猬。”
委屈噬心,眼泪借酒在眼前覆了层水壳,又割开太阳穴爬进鬓角。
徐嘉哭泣总是不动声色的。
陈彻觉察异样,手掌扳她的脸朝自己。
“很疼?”他终于敛下痞性,肃穆了声调。
连日来的担忧冲破堤围,徐嘉撇撇嘴道:“我就问你,你当初出国,跟你爸的事有没有干系?”
陈彻隐忍答案。
“还有,付星跟你走得近,你妈妈是想让你娶她吗?”
她吞下泣音,肩膀颤瑟。
是积云明明藏一场暴雨,却欲出又止。
陈彻也是骑虎难下,她哭得他心头大恸。可这些都不能说,她是轻易就胡思乱想的毛病,说了必是一场折磨。
“我只能告诉你,我会没事。”
徐嘉憋屈得好似心脏穿孔。
眼尾的痣随身躯掣动微微摇晃,像随时会沁入泪痕下滑。
“你说你没事,可你从来都不说实话,我怎么相信?”
陈彻喉咙哑极,低头啜抿那颗痣,冰咸的口感。
他又去吞她的眼泪,然后降到双唇,破门而入裹她的软舌。
会馆门外种几株海棠,马头墙下无言吐香。
是良辰美景,夜离清早还长。
“嘉嘉,不哭了,你相信我。”
越是起大的宏愿,越使她感到世事难量。
徐嘉摇摇头,双唇被动地触离他的气息。
陈彻又深入地吻她良久。
西装沙面和旗袍涓布摩挲,引人遐思的音律。
他故意轻佻地笑,故意一切尽在把握,说:“我不是说过的,以后还得带你去曼城。”
“你得相信我。”
山雨终有停摆之兆,徐嘉接受他的吻,时不时启口回应。
“还哭吗?”陈彻笑引胸腔共鸣,“水漫金山了都,你是小青还是白娘子啊?”
她窘迫地垂眸,片刻后呢喃道:“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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