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碎鸦
    吕安安新婚尚在沸腾期,便闹了第一个矛盾,电话来与徐嘉哭诉。

    只是鸡毛蒜皮,关于红烧肉该否搁糖油,南北习性之争的永恒话题。

    徐嘉听完方想劝解,对面倒自己想通了。

    “我想了想,和他分开其实更难受,而且再怎么说,我也找不到比他更与我登对的人了。”这是吕安安的回应。

    “登对”二字留在徐嘉脑海里,刮了好一阵的风浪。

    她笑,“你的原谅来得真轻易啊。”

    吕安安说:“可是他也没什么大的错误啊,与其对他记仇同时又把自己困住,不如和他彼此体谅。”

    “这话中听。”

    “中听吗?听得出来我也是在说给你听吗?”

    徐嘉说“哦”,提笔在缴费单上署下大名。

    “你那里好吵,在干嘛?”

    “在医院。我领了份奖学金,”她抻手将单子递进窗口,“挪出两笔钱,一笔用来缴咨询费用,一笔用作我爸这周的住院费。”

    “好女儿,真懂事。”吕安安学舌父亲的口吻。

    听到这句话,徐嘉鼻腔像白醋倒涌那样酸。

    徐大为近期肌酐畸升,连夜高烧不断,病况颇使人忧惧,手术也因此延挨滞后。徐嘉几乎每日都会抽空跋涉到省立来看他,不计较露来霜往有多累,就期待一个万一:

    万一他意识清醒了能同她说句话。

    但就目前而言,这期待仅仅是一种奢望。

    姚兰与他磨合了大半辈子的婚姻,终在这几天领悟到这是一段再难割舍的亲情,于是终日以泪洗面,哭到整个病房都仿佛江河凌汛。

    她说嘉嘉,我对你爸厌烦了二十多年了,当老天爷跟我说想带他走,我怎么就这么绝望呢?

    这问题对徐嘉无解。

    吕安安听她沉默,警铃大作道:“出什么事了?叔叔还好吧?”

    “还好,没什么事,”徐嘉仰脸,“我一直陪着他,不会让他出事的。”

    “那就行,真有事了也别瞒着我啊。”

    言毕她又自己找补道:“呸!我这嘴真臭,什么真有事,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不可能有什么事的!”

    徐嘉欲笑又倦,聊了句把挂断电话。

    奖金数额共一万,如此支出后还剩下几千。

    她走出医院,想用这笔余额为陈彻补偿一份礼物。

    他生日结束那天,徐嘉回寝重读《倾城之恋》。

    没想到张爱玲写过那么多触动人心的句子,最有力地抵达她心的还是那段:

    “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她认为自己和陈彻也就差这一个刹那。

    差一个“豁出去”。

    得失过、分开过,也许他们始终还是最登对。

    徐嘉搭公交跑了一趟银泰,挑挑拣拣后在浪琴敲定了一只价位七千的男表,付账后拜托柜姐精心包装好。

    表的外观不算多矜贵,甚至偏于普通大众化,唯一使她钟意的可能就数它稳重的气性。

    围住他骨骼精明的手腕,摘与戴的画面都那么一气呵成。

    她用想象力描摹了一下,觉得不会再有比它更合适的选择。

    这天下雨,空气濡湿。

    徐嘉撑伞怀抱着礼袋,问陈彻要了地址打车赶往。

    他人在一个映像公司交流论坛会,电联时就差五分钟要上台宣讲。

    可能是心血来潮,她居然说:“你演讲的时候,可不可以把电话开着别挂?”

    陈彻笑,嗓音在聒地的喧哗里分外清晰,“你想听吗?”

    “嗯,挺想听的。”

    “好,那我就不挂。”

    出租偶尔陷进堵车,一条路走得漫长艰辛。

    徐嘉握着手机紧贴左耳,右边即是疏雨拍在玻璃上的节奏。

    会场应当面积不小,陈彻的声音由话筒传至音响,有波涛般的回音。

    她像掉进留声机,卡在两个时空的缝隙中。

    一边是陈彻在高二被老师拽上台谈理想,他吊儿郎当道:“我学习不怎么行,估计以后就打打游戏,卖号赚钱吧。”

    教室内嬉笑訇然,众人都随他同样不当真。

    一边是他条理清晰、字字珠玑地分析视频营销行业未来的走向,牵及大企业的领头作用,中型公司和新创者的发展趋势,整个行业环境如何伴驾互联网之热潮继续开辟奇迹等。

    台下时不时送出掌声,尊敬钦佩或许遑论,但此刻他与观众至少做到了平等。

    徐嘉听得入神,倏然话筒里一道风,下一秒陈彻说:“我结束了,你到哪儿了?”

    她扫视周围地标,答估计还要一会儿。

    “那没事,我这大概也还要一会儿,你到了就给我电话。这地儿不好走,我出来接你。”

    极富耐性的语气,听来就好似他本就是在等她。

    如果说徐嘉有那么一刻真的愿意豁出去相信他,兴许就是在当下。

    会场地点在假日大酒店,出租泊到路边,徐嘉下车便看见一楼大堂门口的陈彻。

    细雨潺潺,她一脚误踏水凼,踩碎了汽油彩虹。

    陈彻蹿进雨中到她伞下,睃视她一身的黑色大衣。

    他今日也穿黑,为论坛会刻意捯饬的墨砚色正装,右上口袋镶一条白缎方巾,和内嵌的皎色衬衣不谋而合。

    也同她的服饰不谋而合。

    “怎么好好地穿这么黑?”他蜷指将她的手与伞柄一并裹了去。

    徐嘉还在起草如何解释怀中的礼物,耳朵被雨浇得瑟缩,旋即听他道:“是在我身上安了眼睛,都能料到我今天会穿什么?”

    她不言声,暗自感慨老天喜好巧合的安排。

    “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

    “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嘲讽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医我的药。’”

    徐嘉抬头,对进陈彻的双目。

    “你车停在哪?”

    “停车场,不远。怎么了?”

    “待我去坐坐,我有点……冷得不行了。”

    陈彻鼻间笑息阵阵,扣紧她的手去找车。

    侧门一开,徐嘉忙不迭投奔温暖。陈彻干脆就立在门边,一手把着门沿,一手抓出车上随带的小毯搭在她腿上。

    二人气息离得过近,好像是她借他的口呼吸。

    “突然跑来找我,有什么事?”

    陈彻浮浮眉,打趣地看她。实际上那个礼袋早在刚刚就进了他眼底,刻意不戳穿,要徐嘉自告奋勇。他略略低头,影子落她身上仿佛烙印。

    徐嘉深深呼吸,“给你补个礼物吧。”

    袋子由怀里缓缓拿出,硬纸壳特有的轻响,她抿抿唇又道:“省得某人日后又记仇。”

    陈彻愣一霎,随即畅怀地笑。

    “是怕我记仇,还是你自己想补啊?”他揪下方巾拭掉她手上的雨渍,“小嘉嘉,做人诚信为上。”

    徐嘉冷他一眼。

    搁在门上的手下滑,和另一只并用拆开了袋子内的礼盒。

    陈彻看到表的瞬间,是有那么些惊酲难言。

    “多少钱?”他仰面凝视她。

    “不贵,”徐嘉神情轻松,“不算什么好表。”

    又恐他狐疑,她补道:“真的便宜,跟我的奖学金比起来不值一提。”

    小姑娘浑身大义凛然的模样。

    陈彻被逗出笑声,甚至想俯首撷她的说话间翕动的双唇。

    “几千?”

    “唉有什么好问的,你戴上吧。”

    一面说,徐嘉一面抬手把表拿出托撑,目光示意他摘掉原表。

    陈彻于是老老实实照做,又撸起袖口几寸,袒露出光洁的手腕。

    她吸吸冻僵的鼻头,低头动作细致地为他戴上并扣妥。

    “觉得怎样?”

    徐嘉堪堪把头一昂,就任猝然挨近的人夺了所有的口息。

    陈彻体温蹭摩着她,浅淡的烟草味也蹭摩着她。

    她不由阖上了眼睛,同时听他在分离的间隙道:

    “觉得,很喜欢。”

    这三个字形同一把钥匙,毫不费力打开了徐嘉心头锈蚀已久的锁。

    因而之后他们坐在车里聊了半晌,她终于愿意向他敞开一点心扉的门缝。

    “我忽然想,一刹那的快乐也是快乐,”徐嘉偏过身注视他,面色端正,“而且你最近确实表现不错。”

    陈彻包住她身畔五指不安分的手,谄笑,“怎么个不错?你给好好说说,让我也感受一下被夸的快乐。”

    “那还是不说了,免得你虚骄恃气。”

    徐嘉音调矜持,而嘴角攀出了微不可察的笑。

    弧度尽头有个浅窝。

    陈彻斜觑片刻,感到自己的心在那里掉落。

    他单刀直入,“所以,愿意留在我身边了?”

    徐嘉淡哼一声,低不可闻道:“现在是可以留……以后说不好。我说过了,一刹那的快乐也是快乐,以后的结局没准还是你和别人结婚,我和别人结婚生……”

    一句话半截出土,后半截没能说下去。

    陈彻动作是真的迅速,手掌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徐嘉惶惶回神,看近在咫尺的总是那么清明的双眼,听他略显匆忙的呼吸,以及他料事如神的那两句:

    “徐嘉你有没有听过《似是故人来》?”

    “里面有句歌词,‘但凡未得到,总是最登对’?”

    *

    路敬文一事闹得网络甚嚣尘上。

    起初只是他咽不下一口气想讨要个说法,却不料学术圈里的风气总是网民关注的热门,又加上平医近两年祸事实在太多,故而此事已惊动了教育部和媒体。

    事情闹得有多重呢?

    重到#平城医科大学学风腐败#的热门在微博居高半月不下,连吕陶风的底细都被网友扒了个朝天。分明离期末还远,平医各班辅导员已令学生签了数张考试诚信书,亡羊补牢般想要证明些什么。

    徐嘉思前想后,最终拒绝了丁母的请求。

    二人最终不欢而散,也就此,成了丁母去找路敬文当盟军的导.火.索。

    三月结束,徐嘉于傍晚乘车赴省立探望徐大为。

    他肌酐已然降至正常范围,手术排在两天后进行。

    意识也恢复清醒,能含笑看她为自己削苹果,时不时掺两个数学题,说是要考考她的心算能力。

    苹果皮在刀就要收尾时断了,断得很可惜。

    徐嘉切下一小块喂到他嘴边,犹犹豫豫道:“爸,我……可能遇到一个人了,想要跟他在一起。”

    “嗯?真的假的?”徐大为嚼着,声线些许沙哑,“什么臭小子?回头带来给我看看。”

    “你先保密啊,我是趁老妈不在才说的。暂时不想让她知道。”

    “为啥?”

    “……我估计,那个人她大概不会太喜欢。”

    徐大为笑得胸口反馈混浊的鸣音,“她不喜欢就不喜欢,又不是她跟人谈恋爱。她那么爱越俎代庖,难不成以后婚都替你结啊?”

    “……你可真大度。”

    如此温馨对谈许久,徐嘉在六点左右离开病房,刚下到一楼大厅,撞见一窝蜂架话筒提摄像的媒体人如骇浪猛潮般经过。

    她寻声望去,这群媒体人的目标正是大厅角落的陈健民。

    陈健民满身狼狈,仓皇躲逃,俨然已无抗甲有功而荣登电台的风光。

    徐嘉旁观几分钟,折身出了医院回学校。

    莫名其妙地,这一晚她数度受到了梦魇折磨,总有种将身体里最重要的部分生生剥离割剜的感觉。

    隔日清早,她一醒来就惴惴不安地打电话给陈彻。

    然而无论如何也拨不通。

    末尾的“0715”总是一闪瞬灭,换不痛不痒的关机提示音作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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