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过岁,天适才蒙蒙亮, 连珍回宫, 进了寝殿抱着淑妃就开始哭。
淑妃抬手让人全出去, 关了殿门, 温柔抚着她发顶问她道:“怎就哭了呢?”
连珍生月小, 过了这年, 待开春, 便该十四了,贵族里的姑娘家, 十四要议亲, 过得十五及笄之年, 就得琢磨着嫁人了, 她那点儿的心思, 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淑妃。
“是瞧见三殿下送了那郡主一把弓?”淑妃一张瓜子脸生得娇柔可人,眉心一点桃花妆更添妩媚, 柔柔一把嗓音婉转似莺啼,却抱着不住哽咽的连珍, 略略有些嫌弃道, “你这时候哭, 不嫌太早了么?”
连珍美眸含泪,仰头委屈道:“还早么?那郡主才来多久啊,便能亲手打了弓送她?三哥哥可从未这般对过我?我瞧着他看那郡主的眼神,才晓得,他原是喜欢与他势均力敌的女子, 我已经开始学弓了啊,可我再怎么学,也赶不上那霍长歌!”
“那又如何呢?”淑妃仍是那副窈窕模样,话说得不疾不徐,剪水双瞳里眼波盈盈一转间,美得摄人心魄,菱唇轻启,气定神闲,“这宫里的婚配,容得下门当户对,却最容不得势均力敌,那是天家忌讳,你不明白么?”
连珍闻言一怔,眼下挂着泪,楚楚可怜地瞧着她,茫然摇头。
“傻子,三殿下娶不得那郡主的,你只管喜欢你三哥哥去。”淑妃又笑一声,抬手姿态窈窕得一翘食指,指尖沾掉连珍眼下的泪,倏然压低嗓子,往连珍耳侧凑过去,以气声轻微道,“他是经先皇后亲自教导过的人,自然晓得轻重缓急,越喜欢那郡主,越死得快。”
那耳语似的“死”字遂不及防灌入耳中,惊得连珍一个激灵,连哭都忘了,讷讷道:“当,当真?”
“你说呢?”淑妃柔媚地笑着答她道,“再待他大一些,若他想活下去,你公主的身份、皇家的血脉,便是他为数不多的保命符——之一。”
*****
大年初一,霍长歌晨起往皇后殿中吃饺子,皇帝也在,想来是夜里留宿了永平殿。
她行过礼往桌前一坐,左手一伸去取茶喝,露出皓腕间一只苍翠剔透的玉镯。
“这当了娘的人,原的确是不一样,有了长进,细心些了。”皇帝轻瞥一眼,随口笑着与皇后道,“如今也还晓得挑只小些的镯子与她,想当初珠儿才多大,她就——”
他话一出口,自个儿先怔了一怔,话音猛地咬断在齿间,皇后脸色微变一瞬,却是亲自夹了饺子去他碟中,温婉轻声道一句:“每逢佳节倍思亲,陛下可是想起二公主了?”
连珣与连璧始终一语不发,眉眼低垂,霍长歌小心抬眼觑着皇帝,听他深深叹息一声,落寞地短促一笑,自嘲道:“是啊,这突然就、就想起她来了,罢啦,不提了,吃饭吧。”
霍长歌闻言举了筷子,心头却越发疑惑起来,后知后觉发现,这二公主竟是这宫中的一道忌讳似的。
“朕瞧你昨日还收了你四哥一对金耳饰,”皇帝吃了口饺子,倏然抬眼又一觑霍长歌,眸光往她面儿上一绕,状似随意道,“怎没戴着?”
霍长歌闻声仰头,似是不好意思一咬唇:“臣,臣没耳洞呀。”
她扔了筷子,将鬓发往后一撩,两手各自揪住一只耳,颇孩子气地露出耳垂与皇帝:“臣只左耳上打了一个洞。”
席间众人一顿,皇帝错愕与皇后对视,皇后“噗嗤”笑一声:“这是个什么理儿?这耳洞皆是一双双一对对的,怎你就只打了一个呢?”
“臣怕疼,”霍长歌抿唇拖了长音撒娇道,“打了左边就哭着不愿再打了,真的太疼了,臣耳朵肿了小一月,觉都睡不好。”
“娇气,”皇帝举了筷子笑着朝她脑门上轻轻一敲,“你爹惯得你。”
霍长歌眯着眼,腆着脸只是笑。
“倒是枉费你四哥哥一番心意啦,朕昨日远远瞧着,他与你那耳饰下还缀了红珠,晓得你是喜欢红色的,还有你三哥哥,”皇帝悠悠闲闲又意味深长道,“与你亲手做的弓上也寻了红玉来,也是用心。”
“陛下不说,臣原已把这事儿忘了呢!”霍长歌嗅出他那话里话外的试探,登时故作蹙眉不悦模样,“皇帝伯伯,你可得给臣评评理,那弓原是三哥哥输臣的,却在昨日充了礼来送给臣,那臣的新年礼呢?这不就明摆着坑了臣一把,少了臣一分礼物么?小气。”
她往那儿一坐,撇嘴生闷气,话却说得的确有理有据,皇帝让她说懵一瞬:“嗯,那还得怪朕多事啦?朕原还想着你与你三哥哥近日处得不错,也算志趣相投,这怎得就引出一桩官司了呢?”
“志趣?”霍长歌颇有自知之明地道,“那是三哥哥脾气好,臣要闹他,他拗不过,不跟臣计较,也说不出重话来,倒还扯不到志趣上去。”
“嗯,还挺实诚。”皇帝若有若无笑一声,睨她一眼,“那你还得了便宜卖乖?惯会欺负老实人。”
“这事儿不得一码归一码?”霍长歌腆着脸又道,“人好是真,可这欠债还钱,也是真呐?”
“促狭。”不待皇帝说话,皇后先探头嗔了她一句,“再欺负你三哥哥,就把弓还给人家去,快吃你的饭。”
霍长歌闻言一吐舌头,赶紧低头。
*****
早膳用过,撤了席,霍长歌与连珣、连璧坐在一旁用茶,太子与太子妃拜过皇帝便去了相府,长公主携驸马来过也回了婆家,再来便是谢昭宁与连璋来请安,皇帝与他俩适才说了几句话,连珩与连珍也到了。
连珍进门便往谢昭宁身上探过去,含羞带怯得不住觑他,她今日着了身桃红的大氅,额间绘了金花茶,越发趁得人比花娇,模样水灵妩媚,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珍儿与珩儿也来了。”皇帝笑着一招手,让他二人上前去,谢昭宁与连璋便自觉退下来,瞧见连珍只点头行礼,便往霍长歌身旁坐下,与她隔了一个空位,接过宫女奉上的茶。
连珍眼神一瞬失落。
“三哥哥。”霍长歌见谢昭宁过来,把茶盏往桌边一放,身子一歪,横过一张座椅,手一伸便想去拽他衣袖。
谢昭宁闻声转头,询问似觑她一眼,便见她又仰脸笑得一副鬼灵精怪的模样,一对杏眸亮晶晶的,先哼一声才悄声道:“咱们之前说好的,你输我沙盘,还得给我十支箭,我箭呢?”
谢昭宁:“……”
“不许赖,”霍长歌见他愕然又无奈便想笑,死死抿了唇,故作正经模样一挑眉,“给弓不给箭,你耍我呢?你那弓那般短,寻常箭又用不得,我拿那弓当吉祥物,挂墙上看呐?”
她一说话,嗓音清澈悦耳,似山涧里的清泉,带着些许调笑意味找人茬,灵动又可爱,永平殿里一众宫女整日让她逗得前仰后合,闻言“噗嗤”一下掩了唇轻声笑。
“莫胡闹,”谢昭宁措不及防被她当众敲竹杠,耳朵尖尖又染了红,侧眸轻斥她一声,“到底哪个在赖账?”
“输的那个在赖啊,”霍长歌没脸没皮揶揄他道,“三哥哥说,谁输了?”
谢昭宁:“……”
他一瞬语塞,众目睽睽之下有理也难辩,瞠目结舌与她对视半晌,只憋出一句半恼半怒的:“别闹。”
“那你到底是给不给?”霍长歌“诶呀”一声,觑着他半张如玉侧颜,偷笑一声,手指勾着他袖口摇晃一摇晃,撒娇道,“三哥哥,你拿输的彩礼当新年礼,瞒掉我一件礼,我都没说你,现在只给弓不给箭,你故意逗我玩呢吧?”
谢昭宁让她闹得连脸都红了个透,忙不迭将袖口从她指间扯下来,欲言又止瞪她。
霍长歌也不怵,伸手又要去拽他。
谢昭宁躲她也躲不过,让她左一声“三哥哥”,又一声“三哥哥”地唤,实在耐不住她左右央求,长叹一声,扭头瞧她,眼神一言难尽极了:“给。”
霍长歌闻言一瞬笑弯了眉眼,那心满意足的模样,简直让人又爱又恨。
连珣捧着茶盏斜觑着他俩,静静看着,眼神意味深长。
“又欺负你三哥哥呢?”皇帝与连珍正说着话,远远眺见霍长歌横趴过座椅招猫逗狗似地搅扰谢昭宁,扬声叱她。
“没有!”霍长歌应声否认,一众人全扭了头去看着她,一息后,她一抬手,拿拇指与食指比出一点点的小缝隙,腆着脸笑,不好意思又改口,“一点点嘛。”
谢昭宁无奈摇了摇头,只沉默纵容笑过便罢。
“促狭。”皇后在皇帝身旁笑一声,“整日嫌不住,惯会找人麻烦,去去去,让你哥哥们带你去戏园子里听戏去。”
霍长歌立马便道:“臣遵旨!”
皇帝一挥手,连珍和连珩便也行过礼退下,连珣与连璧随谢昭宁、连璋一道起身,霍长歌跟在他们背后,随众人一道出门。
*****
大年节里,宫里择了处院子搭了戏台,台上台下俱在顶上架了棚子遮挡风,四周又围着一圈暖笼,只那么坐在台下手捧热茶,倒也觉不出冷来。
帝后未至,台上戏便没敢开锣,班主也是个心思活络的,见先来了一众半大不大的少年人,便让人在台子中央拿黑布围出个昏暗小戏台来,点灯聚光演了出灯影戏。
那戏目也算小有名气,讲得是花木兰从军,有女声在一道雪白幕布之后,边纵着兽皮制的小人在幕后来回动作,只留一道活泼剪影与幕前,边合着鼓点铿锵又不失婉转地唱着北朝民歌《木兰诗》里的词:“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
幕布上,下颌尖削的俏丽姑娘剪影一瞬换成披坚执锐的英气小将,却是翻山越岭离家越行越远,鼓声顿时急促,敲出股子无畏与荒凉。
谢昭宁不由便回头觑了眼独身坐在后排的霍长歌,她却跟没事儿人一样,显是对看戏也无甚兴趣,扒着连珩的肩头问他要了把瓜子,又将瓜子铺在前襟上兜着,“啪叽”一声“呸”一声,颇有韵律感得低着头正聚精会神磕瓜子。
谢昭宁失笑,眼里流转一抹淡淡的光华,温情又柔软。
一曲终了,幕布上的将军卸下戎装,带着从军十二载所获的功勋与荣耀,一步一叩首,扑进父母怀中,终得以归家。
却不知北疆的小郡主此生又何时才能回她的家。
连璧年岁还小,看一场戏,只不住拍手叫好,霍长歌瓜子正嗑得上头,闻声反被吓一跳,抬了头往台上一探,又兴致缺缺地一撇嘴,余光瞥见谢昭宁正觑着她瞧,眼神里似乎隐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般,有些忧郁的意思。
她茫然一瞬,处在一众人中也不能多问,只故作困惑地抓着把瓜子抬手示意他,谢昭宁倏然便让她逗笑了,转回头去复又望着戏台之上。
霍长歌:“……”
笑得还怪好看的,能把北疆山顶上的积雪都笑化了似的,霍长歌“吧唧”一声又磕了一颗,心道,怪不得连珍前世死活要嫁他,单单就说这副好皮相,恐怕放眼望去,整个京里,还真嫌少有人能及得上他。
她就着他那笑的余韵,磕完一把瓜子,意犹未尽似得,又扒了连珩肩头,再想问他多要些,意外又瞧见连珍也转了头在窥着她,一双美眸里压着沉沉的愤恨与惶恐,被她发现,长睫受惊一抖,似个小鹿似慌乱,立马扭回了头。
霍长歌:“……”
不是,刚才那戏唱的啥,咋这一个个的,都把戏听她身上了呢?
“你吃完了啊?还挺快。”连珩被她一爪子搭肩上,侧眸笑一声,正要给她再抓一把,皇帝与皇后御驾已到门口,遂又赶紧收手。
一众人起身行礼,躬身迎接圣驾。
“都坐罢。”皇帝携着皇后落座正前主位上,招手让太监捧了单子来,选了戏,一挥手,好戏正式开锣。
台上那戏班子宫外人称“小梨园”,登台唱的戏独一无二,本子皆是由一位惊才绝艳姓傅的先生写下的,那先生惯会讲一些神神鬼鬼又瑰丽玄妙的东西,一折戏讲一个故事,一个故事里一对男女,一对男女有一段恩怨情仇,待那段恩怨情仇落幕时,便连戏中人的生死也一并结束了。
这种戏本不大合适在大年节里唱,太伤,可架不住皇后喜欢,闻多了“小梨园”的名头,出不得宫门,便央了皇帝年年将人请到宫中唱一回。
那戏一开,台上跟演杂耍似的,有人翻着跟头上场,动作干净利落,又有人身上吊着红绸从天而降,做一出天外飞仙模样,鼓乐也登时跟着奏起来,女声清丽婉转唱词再一出,气氛一下便热闹了。
“皇后选的哪出戏?”皇帝只看了个头,颇觉眼生,低声问一句。
“《瑶姬》,”皇后悄声回道,“瞧那名,去年未见过,想来是新戏,八成是说炎帝之女的吧?”
台上演得也的确是神仙,一众妙龄少女皆身上裹了一截七彩绸缎,勒出一截纤细又柔韧的腰身,让绳吊着从棚顶上旋转飞下,似仙女临凡。
那戏唱得形式颇杂,唱词却简单易懂,说来便是瑶姬与七仙女下凡游戏人间,不慎碰上个武夫,俩人一见钟情了,七仙女拦着瑶姬让其断情绝爱,瑶姬不愿,仙女们便抬指一掐做法,欲抽下腰间绸缎与那手拿关公大刀的武夫打起来。
那故事俗烂得不行,明晃晃杂糅了两出民间传说于一处,拾人牙慧的厉害。
“这是——”皇后“咦”一声,柳眉一蹙道,“傅先生写的本儿?”
“瞧着不像呐,”皇帝也觉不对,淡淡应一声,冷冷一笑,要恼不恼的模样,“有人用了他名讳吧,欺君欺到朕头上,胆子也颇大了些。”
他话音未落一抬手,正要招人来询问,却让皇后按着他手背温婉劝了句:“大年节的,莫在孩子面前动怒了,让他们唱完吧,唱完再罚。”
皇帝瞧她一眼,又应一声,耐着性子复又去听戏。
霍长歌抬头觑了个开场便乏味得一撇嘴,垂眸继续磕瓜子,磕到一半,耳廓一动,突闻一声兵刃划破虚空的轻响,她倏然抬眸,见那戏台之上八女扯下身上彩绸露出缠在腰间的软剑,与那手持大刀的男人一同转身跃下戏台,登时便朝主位上的皇帝攻过去!
谢昭宁反应迅疾,一脚将前排座椅踹翻过去挡住那些人来势,再单手抡出一把木椅砸在领头那武夫身上,与连璋一左一右往皇帝与皇后身前一挡。
“啊!”一声,连珍倒在座椅上捂着脸不住颤抖,连珩惊地跳起来,抖落一身瓜子皮,连珣紧搂连璧,捂着他双眼。
“护驾!”守着台下的太监尖声大喊,“有刺客!来——”
一剑斜斜探出,横过他喉头一抹,那太监话音瞬时梗在喉头,瞪着双眼倒头栽下,“噗”一声,颈部剑伤崩开血口,呲出漫天血雨,他身后,碧玉年华扮做瑶姬的少女双眸阴冷,抬袖一擦剑刃,隐隐露出细白左腕间一块似鸦青色火焰般的印记。
霍长歌原还坐着没动,抓着一把没嗑完的瓜子,直待她从人缝间遥遥觑见那眼熟图案,愕然一怔,猛地起身,便见更多的人从戏台之后手持兵刃转出来,一路与园中侍卫悍勇拼杀而过,将他们围困在正中。
院子里霎时乱成一团,刀兵之声大作。
作者有话要说:霍长歌:这个驾,我是救呢,还是不救呢?这是个问题。
不好意思滴说,这两天不太舒服也休息得不好,状态不行,手感粗不来,码得不满意删删改改,所以就莫有按时放出来,请了一天假~捂脸~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