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暖的阳光一路照进来,刺得霍长歌眯了眯眼,寒风夹裹着冬雪的冷冽清香登时萦绕在她鼻端,隐约还能嗅出股子青松的味道,那是她午夜梦回中北疆冬日里独有的气味。
霍长歌陡然便清醒了过来,她不可置信得睁着双眼转头,床头那人虽逆着光,但那形貌轮廓错不了,还有那嗓音——
“您可算是醒了,骇死我了。”那人见她神色惊惶地瞧着她,忍不住就哭出了声,“您自个儿也吓住了是不是?您烧了足足一日一夜,大夫都被您吓跑几个了呀!”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脑后梳着双小髻,两手捂着脸只顾嘴里喊着“小姐”哭,霍长歌侧头凝着她那狼狈模样,却不由想笑,笑得流了泪,那是东篱,她想,北疆城破之时,挺着四月的身孕,挡在她身前替她挨了五箭的东篱啊。
“东篱,”她干哑着嗓音唤了她一声,也带出了哭腔,却在安慰她,“莫哭了。”
那叫东篱的丫头,抽抽噎噎地点着头:“小姐,你等着,我叫盈袖进来,她在外屋煎药呢。”
东篱不等她答,转头出去,又带了个年纪稍大的丫头来,那丫头已及笄,头上简单拧了灵蛇髻,名唤盈袖,与东篱同是随霍长歌自小长大的家将之女,霍长歌见着她,眼眶一热,眼下便又蕴了泪——北疆城破之日,盈袖被乱军冲散,下落不明,再见时,已被敌军褪尽衣裳,顶着一身伤,吊在城楼,暴晒成了一具枯骨。
盈袖进屋也哭,霍长歌发个热,整个人活活瘦了一圈,面色苍白又憔悴,半死不活地躺着,哪里还有原半分神采奕奕的模样。
她端着个碗伏在霍长歌床头边抽噎了两声边骂东篱:“你也不晓得把帘子遮遮,小姐这热刚退,你个不让人省心的,行事总如此莽撞。”
东篱也不回嘴,扶着霍长歌起身,拿自个儿的衣袖给她挡着风,盈袖擦干了泪给她喂药,一勺一勺,吹凉了再喂,喂得仔细。
温热的药入喉,苦得霍长歌一个激灵,这苦得她十几年里记忆犹新的味道她也记得,她眼睫轻眨,瞧瞧盈袖,又觑着东篱,微微转头再环顾四周,望着窗外那棵覆了雪的青松,这才终于确认自个儿还活着,还回了她心心念念的镇北王府,回到了她十二岁生辰那日。
别人十二岁生辰该是高高兴兴过的,她这辈子就只生过那一场病,冬日里跑马踏碎了河面的冰,落了水,被救起时,高烧不退,就差点儿折在十二岁的寿辰里。
霍长歌一口一口喝完药,这才抬眼颤着嗓音一字一顿小心翼翼地问盈袖,生怕这只是自个儿的一场梦:“爹——爹呢?爹怎的不在?”
“王爷守着小姐守了一日一宿没合眼,前厅里来了京中的官儿,”东篱抢着答了句,嗓音
脆生生的,见她那神色眼瞅着好了几分,止不住地开心,“还带了圣旨来,王爷没法儿,去见客了。”
“京里来的?”霍长歌随着她喃喃念了句。
“嗯,还是王爷旧相识。”东篱又答,笑着从袖袋里摸了把零嘴儿出来,塞了个蜜饯给霍长歌,又递了酸枣给盈袖,自个儿吃了把核桃仁。
“我刚去煎药,隐约听外面婢子说了句嘴,”盈袖也浅浅应了一声,她、东篱与霍长歌姐妹情谊大过主仆之情,一向不以奴婢自称,嗓音温柔和缓,不疾不徐道,“说是皇上下旨给了小姐封地与封号,小姐如今是名正言顺的郡主了呢。”
“封地在庆阳,素有‘陇东粮仓’之称,是个富饶大郡,小姐封号便是——庆阳郡主。”
“哇!庆阳好啊!”东篱拍手笑道,“就是离咱有些远了,不然有空瞧瞧去!”
庆阳郡主?
霍长歌猛地掀了被子挣扎下地,头晕目眩,差点儿摔倒,骇了盈袖一跳,正笑着给她道喜的东篱也赶紧来扶。
“东篱!”霍长歌按着盈袖肩头稳住身形,急道,“将衣裳拿来,快帮我穿了,我要去见爹!”
若说她如今也可算是重生再来,那前世的她,正是因着这一场病,为镇北王府、为北疆,带来了日后的无穷祸患。
重活一次,她便再不能——重蹈覆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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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长歌裹了两层冬衣,脚蹬鹿皮靴,将发只简单束成了一把,塞进大氅兜帽中,便踩着一地积雪,从闺房穿过小半王府,一路跑进前厅,东篱、盈袖在后紧紧跟着,生怕她摔了。
她扶着前厅的门,急喘了口气,打了手势让守门的家将勿出声,隔着层厚重门帘,便听内里她父镇北王正与人在吵着架,那人急道:“你怎的还是这副牛脾气?局势与你是说不通还是怎么的?”
“不说别的,只说大郎永远是大郎,都道坐上帝位的人会变,别人兴许是会的,只是大郎我不信。我离京那日便说过,只要我还跨得上战马,便会永远替他守在这儿,死也不让狄人越过北疆的门。”镇北王也是真急了,嗓音越说愈发得高,“他该信我!”
“皇上已登基十几年,你当他还是未发迹时的少年郎?怎的还叫大郎呢?你是不是傻?!你把北疆治理得都快独立成国了,谁能不疑你?都道人心易变,人心易变呐,你可醒醒吧!”那人又道,“你当为何好端端的,你姑娘还未出嫁,就被赐了封号做郡主?十几年未提的旧事婚约,今日却被拎了出来?你镇北王离京时孑然一身,八代九族都已在黄土里埋着,可戍边大将,哪个在京没留下个妻子儿女?那叫什么你不懂?那叫——质!”
“可长歌如今半条命都要烧没了?!”镇北王辩驳不过,勃然大怒,“啪”一声摔了茶盏,“你让我如何能舍得下送她进京为质?!她娘去得早,我可就她一个女儿啊!你若要她走,不如现下就要了我的命!”
霍长歌人在外面,听着她爹那淳厚低沉的嗓门与人对吼,震得屋外檐上的雪簌簌往下落,不禁喜极而泣,眼泪忍不住地流,她爹前世身死狄人之手,乱军之中连尸首都找不回,只余下半颗头颅,还让狄人兵将挂在枪尖上传遍了整座营,最终悬在城楼上,就吊在盈袖的尸骨旁。
她只流了两滴泪,就拿手背揩干净了脸,挥手让东篱与盈袖等在门外,脸上强扯了笑意出来,探手扶上了门帘。
镇北王府万事不避大小姐是默认的规矩,镇北王膝下无子,这女儿便是在当儿子养,平日兵书武艺皆是亲自在教习,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若是有朝一日王爷去了,那这位小主子纵是女儿身,也是他们的新主将。
往日来了军情急报,霍长歌都敢在镇北王前先拆了瞧,今日不过是京里来了人,那守门的家将见她是想进前厅中去的模样,还亲手替她掀开了帘。
寒风卷着冬雪吹进屋内,霍长歌就那般光明正大地进去了,人在门口,夹裹一身冷风,穿得似个臃肿的蚕宝宝,背负双手,仰头盈盈笑着,露出颊边一对娇俏的小梨涡,压着颤抖的嗓音,甜甜地冲着厅中嗓音清亮地喊了一声:“爹!”
那一声“爹”,莫名似一把射出的箭,穿透了一段冗长晦暗的光阴,带着期待、向往与心满意足,直唤得人心底难受得疼,厅中二人闻声皆转了头。
镇北王惊得“诶”一声差点儿蹦起来,两步过去一把拉住霍长歌,瞪着双眸将她从头倒脚一通地瞧,哆嗦着唇,粗糙的掌心不住扑棱她脑门:“还烫不烫啊?不烫啦?诶呀我的小乖——你总算不烫啦!你吓死爹爹了可晓得?”
北地里常将兔子叫作“小乖乖”,百姓家也将幺子女儿这般唤,意为“漂亮可爱的小家伙”,往常当着外人面,霍长歌是不允她爹这般叫。
镇北王一时忘形,喊了一半才想起来,霍长歌却不在意了,她憋着泪直直扑进她爹的怀中,伏在他温柔有力的胸腹间又想哭。
“知道怕了吧,小祖宗?这才初冬,河面还没冻牢靠,不让人先探了路,你也敢纵马去渡河,真真平日将你宠坏了,无法无天,忒胆大。”镇北王只当她是病重一场吓坏了,絮絮叨叨斥责了几句,拍了拍她的背,拍出一手的寒气来,又心疼,“盈袖怎也不懂事了?你才刚刚退了热,哪能让你出来呢?快快回屋去躺着。”
霍长歌从她爹怀里一步退出来,仰头只是笑,渐渐收了眼眶中晶莹转着的泪,侧过身探头去瞧她爹身后的人,又冲那人笑。
“伯伯好,”她礼貌地冲那文人装扮的中年人作了个揖,姿态端正大气,透出几分武人的气度来,倒是与面上一副没长开的娇俏少女模样不太搭,“适才听府里的家将说,伯伯带了陛下的旨意来,赐了我封号,予了我封地——”
她虽瞧着单薄羸弱,个头也小,说话间气息也不大能稳得住,但一字一句,当有不卑不亢之风骨:“——庆阳郡主,自当亲来叩谢皇恩。”
霍长歌撩开大氅,单膝抱拳行了个武人的礼,再起身,秀丽眉目间,倏然一抹傲骨锋芒一晃而过,眼神明亮有神。
那文臣一怔,猛然便忆起与皇帝拟旨时曾有过的争执来:
“臣以为‘庆阳’这封号过于刚强大气,不适用于女子,郡主只才十二岁,若是压不住这封号,物极必反,恐伤自身命数,不如就仿前朝,拟个‘安阳’‘安乐’吧?”
“不说‘安阳’‘安乐’只是县,单说‘宜春’‘寿阳’‘南平’几郡,名字虽好,却富饶不过‘庆阳郡’,亦是配不上我镇北王的独女,再说若是连镇北王的女儿也压不住这‘庆阳’二字,这天下又有哪位女子压得住?就按朕的意思,这般定下吧。”
庆阳郡主,霍长歌——那文臣微微蹙眉揣度地觑着她,片刻后,倒是也笑了——似乎,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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