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好啊。”那文臣笑着冲她拱了拱手,模样宽和又风趣,穿着朴素又不失文人气度,“伯伯姓杨,年轻时于你爹帐中做过两年文书。”
那文臣姓杨名泽,何止是文书,新帝举事时,他于镇北王霍玄那支军中可是有名的神算谋臣。
新朝初立,人手不够,杨泽这才没再随霍玄镇守北疆,而被留朝中,如今其已是官拜参知政事,形同副宰,又兼太子太傅一职,偶尔于崇文馆内,还为一众皇子讲学授课。
传个诏令,能用上杨泽,如今想来,皇帝还是念着旧情,故意派了霍家军旧部前来提点霍玄,只可惜前世的霍玄爱女如命,又因爱女这一病彻底吓破了胆,外加榆木脑袋始终是榆木脑袋,杨泽也未能劝动,直至霍长歌长至十九岁,霍玄也未送爱女入京为质。
若追根溯源,此事,便是前世新朝皇帝对霍玄疑心的初始。
霍长歌笑着对杨泽又行了个大礼,字正腔圆地改唤他一声:“杨伯伯。”
杨泽便捋须愈发满意地笑。
“行了,见过你杨伯伯,便好生回去歇着吧。”霍玄一把拉起霍长歌,又将她那手仔细塞回大氅中,弓着腰,揪住外裳带子使劲儿一拽,骨节粗大的手指笨拙地将那衣带绕来绕去,在她颈下束了个蝴蝶般的结。
霍长歌就怔怔瞅着她爹动作,霍玄是真真将她捧在手心当眼珠子似得疼,前世东篱与盈袖都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整个北疆也没哪家的公子能入得镇北王的眼、配与他的独生女为夫。
若不是她十九那年北疆城破,霍玄身死,她也不晓得能否有身披嫁衣的那一日。
“不急,”霍长歌抿着唇,颊边梨涡深陷,俏生生得冲她爹揶揄地笑,“女儿回去也躺不住,待会儿还得有人来请,说镇北王在前厅大发雷霆,要我去哄。”
杨泽闻言大笑,霍玄瞬间尴尬得原地搓手,脖颈通红,下意识挪了挪身子,想挡身后那一地狼藉:“哪个又瞎说?!爹爹没生气,爹爹不气,你回去。”
“不回。”霍长歌侧身避过他来捉的手,一扬下巴,佯怒道,“您摔的那茶盏,还是我亲自去拣选的呢,让您摔了,你赔我。”
“赔赔赔,你看库里有什么,先拿了自个儿去玩儿。就晓得你是嫌我近日太忙,没陪你遛马,你恼我。”镇北王弯着高挺的身子,不住哄她,也不顾外人在场,腆着张高眉深目的俊脸,好声好气道,“你饶我这一回,等你病好,我陪你遛马上雪山,你要捉那个什么红腹锦鸡,我亲自去,可好?”
她爹这一说话,霍长歌又想哭。
镇北王教女很有一套,学兵法武艺时,再累不准哭,骑马操练时,伤了也不准闹,但平日霍长歌爱哭就哭,她不开心着恼了就哭,绣个荷包针扎手了也哭,她哭,镇北王就哄着。
霍长歌十六岁初上战场,随军出征大捷归来时,她爹副将就曾说:“往日那个夜里梦魇着都能哭到打嗝的小姑娘,入了战场对着敌军脑袋砍瓜切菜一通剁,直到刀口卷了刃,肩脱了臼,后背一道入骨的伤,人也没掉一滴泪,真是奇。”
她爹话回得更好,他道:“她能打,因是镇守北疆大将的女儿,她喜怒随心、爱恨随意、任-性-爱哭,那是她生在王府,也是锦绣堆里滚出来的王孙贵胄。真正的天子骄子,就该当如是。”
“我不回去,”霍长歌将泪硬生生憋回去,她死过这一回,如今亲朋好友皆在身侧活生生立着,这镇北王府再没什么好哭的了,她该笑,于是她又弯折眉眼,侧身越过她爹去瞧乐不可支的杨泽,坦坦荡荡地道,“我刚还听到杨伯伯说,我有婚约呢,我得瞧瞧我那未来相公人在哪儿。”
杨泽刚跟霍玄吵一架,又笑得快要断了气,才举了茶盏喝口水,闻言登时喷了个天女散花。
这北疆的姑娘也太大胆。
杨泽捧着袖子擦了擦脸,啼笑皆非了一瞬,又抓住这大好时机赶紧便接了她的话:“你未来相公在京城——”
“诶!”霍玄闻声赶紧去挡,“孩子面前说什么浑话!”
“这是你未出生时便许下的诺,”霍长歌往这儿一杵,杨泽也莫名就不怕霍玄犯倔了似的,也不怵他骤然不悦的脸色,只兀自捋须笑着道,“先皇后娘娘金口玉言定的亲,说你爹日后若是有儿子,便让他去京里挑公主,若是日后有闺女,便许她去宫里挑皇子,早去早挑,慢慢地挑,瞧上哪个便是哪个。”
他这话出口,霍玄也静了,霍长歌便晓得此事不虚,只是她前世却不知,始终被她爹护在北疆城中。
“小郡主,‘我大晋一字齐肩王的女儿,只能配得上皇子’,这也是陛下原话。听伯伯一句劝,别跟你爹似得倔,京里的荣华才能保你富贵一辈子。”杨泽跟卖耗子药的江湖骗子似得一挤眉眼,话里有话,还故意拖了长音诱哄她,“跟我回京里挑相公了,好不好呀?”
霍长歌未卜先知,适时死死揪住她爹衣袍的下摆,阻了他爹蠢蠢欲动要揍杨泽的手,眯眼笑着也拖了长音认认真真回答他:“好的呀。”
镇北王镇北王,镇北王被叫得多了,连霍长歌都快忘了,她爹在获封镇北王前,原还有个用打下了新朝半壁江山的功勋换来的封号叫——一字齐肩王。
如此泼天的权势与富贵,来得快收得也快,待到那人起了疑心要收回时,也不过就是朝夕的事。
“过几日咱们便走,”霍长歌仰头深深瞧了一眼她爹愕然圆瞪又转瞬了然、因不舍而骤红的眸,出乎杨泽预料得对他利落干脆地续了句,“长歌母妃祭日就要到了,等长歌歇过这两日,祭拜了母妃,就跟伯伯走。北疆大雪时节便要封山封路,再晚,咱们便——走不了了。”
最后四个字,她仍是没忍住,哽咽了喉头,她历经一个生死,才刚归来与父团聚,便又要走,如何能舍得?
杨泽怔了一怔,觑了眼垂头默然的霍玄,直让霍长歌这颇为上道的机敏通透震撼了心神。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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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霍玄把杨泽按在厢房里揍了顿狠的,专挑面上瞧不见但揍起来疼得结实的地方,出完了气,出门掉头上回廊,人到了霍长歌闺房前,搓着两手直转圈,也不进去。
东篱挑了门帘出来,借着亮澄澄的月光雪色,打眼儿一瞧是他,嗓音清脆得便唤了声:“王爷好!”
方圆十里的鸟雀都让她一嗓子惊飞了。
霍玄抬手晚了一步,没拦住她,一言难尽地瞅着她,东篱瞧他脸色不对,也不怵,一吐舌头跑远了,下一瞬,霍长歌挑着帘子就出来了。
“您搁外面转悠半晌,也不嫌冷的。”霍长歌道,“就晓得您晚上得来,烤着火盆等您呢。”
霍玄深深瞅着她气色转好的脸,满面的不舍,长叹了口气。
“去京里享福呢,您这气叹的。”霍长歌如今跟他说话,反倒也不愿挑明了,揶揄着就想把这事儿搁过去,她爹却不愿。
“是爹对不住你。”霍玄又红了眼眶,立在门口拿手一比自个儿胸口,“你才这么一点点高,就得离家——”
那是您个儿太高了,”霍长歌故意打趣儿道,“您瞅瞅北疆城里头十二岁的姑娘,哪个比我高?我比东篱还猛点儿呢。”
霍玄只泫然欲泣地瞅着她:“惯会瞎说,东篱比你高一头,你原当爹眼瞎的?”
“先长得矮,后长得高,你跟娘哪个个头小?我只是晚长罢了。您可别在我门前哭。”霍长歌嫌弃地睨他一眼,“这天寒地冻的,眼泪能冻脸上,我还得替您扣下来。”
霍玄让她逗得又笑了。
“好了,您也别难过,进来坐,咱俩聊聊。”霍长歌垫着脚挑帘子,她爹腰弯成了大虾似得,才勉强挤进去。
她一屋的药味,闷了一日,到了夜里越发浓郁,她爹进了屋也不说话,只就着烛火瞅她,追着她身影瞧,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霍长歌给他沏水倒茶,偏头想了想,又将茶盏换了,只盛了杯热水递给他,她爹捧着水暖手,半晌才道:“你这一病,倒似长大了。”
霍长歌拿针去挑了下灯芯,转过头来,在她爹面前坐下了,才不动声色道:“发热时烧得晕晕沉沉的,反倒做了许多梦,梦里王侯将相生生死死来来去去,跟看了场大戏似的,莫名倒还学了些东西。”
“病里也不闲着,”霍玄也不管她话说得玄,只心疼地摸了摸她头,“尽操闲心。”
“人生苦短,”霍长歌回得巧妙,“这叫物尽其用,不浪费。”
霍玄又愣是让她逗笑了,心想:这么个好孩子,唉。
“您又叹气,别不承认,您心里叹气我都听见了。”霍长歌也借着烛火瞅他爹,瞧他一眼就晓得他在想什么,故意转了话头道,“京里的皇子您熟么?给我挑着讲讲?您喜欢哪个?我给您召回来当郡马。”
霍玄又差点儿让她给气哭了。
“要能召回来就好了,我何苦得送你走呢?”她爹越发得难过,大手扣着她的手,捂着不动。
“那您就只说吧,您喜欢哪个?”霍长歌自觉说错了话,又想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眼梢挑了一挑,笑道,“要不,我就挑个长得最好的?比您还好看的,您说怎么样?”
“放屁,那你可找不着!”霍玄突然就骄傲地扬了扬头,腆着老脸道,“老子当年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比皇帝帅得多,大郎家那几个小崽子们还能有你爹我长得好?再者说,要不是爹长得俊,单凭你娘一个人,能把你生得这般好?”
霍长歌“噗嗤”一声就乐了,笑得前仰后合。
她爹这话倒没错,她爹的确长得好,剑眉星目琼鼻,宽肩窄腰长腿,铠甲一上身,俊得惊天动地,再往战马上一跨,就算已四十不惑的年纪,北疆城里也愣是找不出第二个有这般绝世风采的美男子。
霍长歌乐着乐着,忽然又忆起了谢昭宁,北疆城破那日,她逆着光,远远瞧见枣红战马上银铠-长-枪的谢昭宁,一路骁勇,拼杀而来,还以为是他爹英魂不灭,又回来了。
“哎,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个皇子,爹哪个也没印象了。”霍玄吹嘘完自个儿,又仔细回想了一回想,对她道,“爹离京时,长公主该是有十岁大,太子约莫八岁,二皇子五岁,三……四皇子比二皇子小不了两岁,五皇子出生没多久,六皇子爹也没见着,估计比你还小些。”
“都说长子最沉稳,”霍玄又道,“太子与长公主的确最肖父,似大郎,二皇子幼时瞧着倒也乖巧温良,四皇子长得像他娘,其余的,爹也就不晓得了。”
“爹说来说去,”霍长歌故作出一副好奇模样,追问道,“怎得来来回回跳过三皇子?爹
不喜欢他,他不好?”
霍玄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又叹气:“不是不好,爹怎会不喜欢他?”
他偏了头,遥遥去瞧烛台,挑高的灯芯越发燃得亮了几分,他轻声道:“只是三皇子他身份特殊,不是大郎血脉,乃是大郎结义兄弟的遗腹子。大郎发迹前,爹喊他大郎,他喊爹二郎,却也不过是按着年岁大小瞎闹着随意叫一叫,而三皇子的爹,却是真真与大郎正经焚香结了义的。”
“那日,爹出征在外,几员大将也各自分散镇守城池,余下人马分了三分,两分左右包抄敌军正在战场交锋,却不料当日敌军精锐竟是由人领着偷袭了我后方营地。那日,偏巧恰逢先皇后与大郎义弟之妻先后临盆,大喜之下,人啊,神志难免松懈,敌方又有良将指挥,一路率军长驱直入,大郎义弟护着大郎身死,大郎之妻又托付了孩子与先皇后,披了先皇后的衣裳扮成了先皇后为她引开敌军身死……”
“自打那日起,大郎义弟那比嫡二公主只晚了半个时辰出世的遗腹子,便被大郎认了做义子,由先皇后亲自喂养,放在身边悉心照料养大的。如今先皇后与二公主仙逝已许多年,继后自个儿也育有嫡子,这孩子如今占着个三皇子的名头,实则想来地位也颇有些尴尬啊。”
“那孩子父母双亡时,连名字都未曾取,还是由大郎与先皇后,一人一个字,为他合起来拟了个名。那孩子父亲姓谢,大郎为他定了个‘昭’,原是因着他生于晨曦之中;先皇后为他定了个‘宁’,想来是望他日后顺遂安宁,合起来便是——”
“——谢昭宁。”
这是霍长歌重生以来,头次听到旁的人唤出这三个字,她心头不由一跳,像是被一把钝刀子来回地割心尖上那最软的一处肉,她不由屏息忍了一会儿,方才又像玩笑似地问霍玄:“那我嫁他,是比嫁其他皇子好呢,还是不好呢?”
“你说呢?你自个儿不是挺机灵?主意也多。”霍玄笑着去拧她的脸,“都说三岁看老,那孩子三岁时,爹倒见过一面,长得粉雕玉琢的,比大郎那两个嫡子都要好,大眼睛,水汪汪的,瞧着就聪慧,人也有礼貌,见了爹端着俩小手一晃一晃还作揖,作完揖,扑上来抱着爹的枪横竖就是不撒手。爹问他:‘可是喜欢枪啊?’他仰头眨巴着眼睛冲爹只是笑,可爱极了。听闻大郎让他与二皇子这些年分掌着禁军的骑兵与步兵,连你杨伯伯都说大郎如今在疑爹,你想想,他与二皇子,又有哪个——”
“——敢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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