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霍长歌身体一向康健,在屋里养了没几日,便又生龙活虎起来,与霍玄一起去祭拜她生母。

    她七岁时,娘没在了冬月前那夜,自此她爹再没娶。

    霍长歌还记着她娘没之前,裹着一身苦涩药香,拉着她的手曾断断续续喃喃道:“长歌啊,你爹她重情重义,是个榆木脑袋,娘走了,你劝劝他,让他再找个可心的,只要能照顾着你爷俩,娘不在乎,泉下有知也会笑。”

    她娘咽气后,她爹沉默守灵守了整七日,头七夜里,霍长歌照着这原话站她娘牌位前,复述给她爹听,她爹听完,拨开霍长歌,直直对着那牌位道:“要找可心的,原就不会找你了,你当你可心啊?本王就爱你那古灵精怪的劲儿。本王活了三十年才找着一个你,你让本王续弦啊?也成,你跑快点儿投个胎,等本王六十大寿时,再娶你一遭。”

    她爹说完还挺自豪,结果得意没一息,“哇”一声便大哭,悲恸地伏在地上起不来。

    霍长歌那时便想,等她长大了,她也得找个像她爹这般,就算她死了,也不会再另找个老婆领进门的傻男人。

    没成想,真等她长大了,她却嫁了个被她害死还无怨无悔的傻男人。

    真是,大傻跟二傻,也不知谁更傻。

    霍长歌跪在她娘坟前边烧纸钱边对她娘默默地说:您放心,女儿也是重活一回的人,这大傻呢,我得好好保住他,没了他,北疆会乱,别人嗑不下北狄这块硬骨头,城里百姓得遭殃,他也还要六十大寿那年娶您的;

    这二傻呢,我得把他再找着,拴住,嫁了,好好对他,还清他上辈子的债,上辈子的的情,我也会……也会努力爱上他,像他前世爱我那样爱他。

    二殿下说,他对我是一见倾心,也不知如今还会不会。按理说呢,我不该再招惹他,但把他这么个傻子给别人我也不放心,我怕也有人像我那时一样来害他,所以,还是我自个儿来吧。来年,等春暖花开了,我带他来看望您。

    霍长歌心里念叨完站起身,她爹正揪着貂皮大氅下摆擦她娘那碑上的落雪,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格拉拐角都抹干净了,这才端端正正立在碑前,叹了口气忽然说:“夫人,你胎投好了没?赶紧的,再不投胎,本王娶你时,你可就比长歌小太多了,等咱俩再大婚,铁定得有人指着本王鼻子骂本王——老牛吃嫩草哇。”

    霍长歌让她爹一句话给说乐了,偏头抿着唇笑。

    “夫人,长歌就要上京了,我没用,保不住她,还得靠她保我保北疆。”霍玄不正经完,突然又正经了,当着霍长歌的面,沉声又说,“你在天有灵,保佑她在京城找个喜欢的,想嫁的,只要那人对她好,是不是皇亲国戚都可以,哪怕是个贩夫走卒,我自会去与大郎说。”

    他言罢,撩了下摆,郑重地给霍长歌她娘石碑磕了个头,这才转身牵着霍长歌的手下山。

    他俩刚下到山脚,家将领着杨泽正打算往上爬,杨泽见着他爷俩,拱了拱手:“既然人都到了,我也来祭拜下嫂夫人。”

    “不必了。”霍玄那狗脾气还没过去呢,对着杨泽嘬了下牙花子,抽抽着脸颊,牙疼似地道,“我媳妇儿比我还能护犊子,要知道你忽悠了我家小乖乖上京,晚上铁定得去找你。”

    杨泽闻言还真抖了那么下。

    “长歌啊,往后在京里要真有事儿,你就去参政府上找你杨伯伯。”霍玄拉着霍长歌,瞅着杨泽叮嘱她,“你杨伯伯胆子大,没什么怕的,独独就怕那些半夜里头能飘的。”

    他坏心得故意加重了“飘”的音,杨泽闻言又抖了下。

    “他要不帮你,”霍玄盯着他继续道,“你就说,那行吧,我娘夜里亲自找你再分说。”

    霍长歌“噗嗤”一声又活生生让他给说乐了,杨泽却差点儿让他给气哭。

    ***

    清和十五年,冬月初一,天朗气清,北疆庆阳郡主入京,镇北王霍玄特调两百精锐骑兵沿途护送,经半月余,直至独女平安进京,方才折返。

    ***

    新朝初立,皇帝登基时,特封了霍玄一字齐肩王,也赐了座气派的宅子与他,但那人闲不住,府邸没落成,就已带兵一路迢迢往北去打狄人了。

    再往后,他便驻在了北疆,京城的宅子匾额亦随之换成了“镇北王府”,但仍一空就空了十五年。

    清晨,天刚亮。

    京里的天气倒好,此时已是隆冬腊月,竟只落了层薄雪。

    杨泽随着车驾,直将霍长歌送至王府门前,正待掀帘下车,觑了她一眼,先笑道:“这便是京城,可怕了?”

    “长歌晓得自个儿身前身后是什么,”霍长歌仰头回他,“自不能怕,也不会怕。”

    杨泽让她那坚定眼神又震撼了一把老骨头,捋须安慰地笑:“比你爹那一根筋儿的狗脾气强太多,你一准像你娘。”

    “爹是傻。”她也笑,“娘说的。”

    “好孩子,伯伯先进宫复命去。”杨泽瞅着这么个聪慧又孝顺的小姑娘,越发欣慰,“你且在府里修整修整,这一路上也着实够累。再者说,如今你身份也是高贵,陛下晚上自会设下家宴为你接风洗尘,你且好生等着,不定还得指派个皇子来接你,以示皇恩,不是二皇子也得是三皇子。”

    三皇子……

    霍长歌心头轻跳了一跳,笑着应下了:“长歌明白,伯伯好走。”

    杨泽“诶”了一声,掀了车帘下去,这才瞧见散了一众将士的霍长歌车外竟只余下一辆驼物的马车与八人随行,两婢女、俩侍卫、俩厨子、俩仆妇,人数正好凑两桌麻将。

    “长歌啊。”杨泽愣在她车窗外。

    霍长歌闻声探头出去,人站在车辕上,大氅只系到一半,道:“伯伯?”

    “你怎的——就带了这点儿人?”杨泽难以置信道,“伺候你的人呢?”

    “东篱与盈袖不就是?”霍长歌轻巧地从车辕上跳下来,下巴一抬再点了点分驾两车的车夫,“这二位乃是我家家将。”

    “你这人手——不大够吧?且不说家将,”杨泽只当她没懂自个儿意思,“婢女也只才两个?”

    霍长歌却笑了,微微一扬声:“东篱,盈袖,给杨伯伯露一手。”

    那俩半大的丫头相视一笑,当着杨泽的面突然“哈”一声大喝,一人抽了子母剑,一人拔了柄弯刀,往前一个错步,随手一划拉,虎虎生威,刀锋剑刃划破虚空,“唰”一下带出冷冽的鸣响。

    俩俏丽姑娘面容一转,猛得便肃穆起来,眼露杀气,杨泽遂不及防差点儿被吓退半步。

    好家伙,杨泽忍不住心道,北疆的姑娘真凶残。

    “人嘛,够用就成,伯伯这下可是放心了?再者说,镇北王府空了这许多年,不日陛下还得赐人来,我若自个儿带得多了,倒也不是太好的事儿。”霍长歌往前两步一个转身,正正立在那“镇北王府”四个金闪闪大字的匾额下,歪着头轻笑,秀丽眉目间,那抹混不吝的气度像极了她爹霍玄,连眼底那明晃晃的傲气劲儿都懒得遮掩遮掩。

    天之骄子,杨泽禁不住忆起霍玄那话来,原该是这副模样。

    “杨大人且宽心。”东篱收了子母剑,两手往背后一负,脆生生道,“莫说小姐两位家将皆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只说我与盈袖,自小与小姐一同长大,武艺也是镇北王亲手教授,当不了十,当个四五不成问题,定会护得小姐周全。”

    她话说完,想了想,还又天真得特地补上句:“小姐自个儿也能当个六-七-八,不怕的。”

    他还操哪门子闲心?杨泽闻言嘴角一抽,连带胡子都颤了颤,他莫不是该提醒众位皇子一声,自求多福吧,能当个六-七-八的、只才十二岁的庆阳郡主,这便要开始选夫了?

    ***

    杨泽一走,盈袖收了刀,瞥了后头那驾车的貌相憨厚老实的家将一眼,咬着唇,莫名羞讷了一张清秀俏脸,垂头往霍长歌耳侧悄声道:“你何时晓得的?你是为我故意留下的他,是也不是?”

    霍长歌只偏头笑,也不答她,转头推开了身后镇北王府紧闭多年的大门。

    如今重来一回,她自当事事顾虑周全,那唯二留下的两位家将,便是前世盈袖与东篱的夫婿,皆是会可着媳妇儿使劲儿疼的好男人。

    盈袖与那位家将已有些芳心暗许的意思,年岁还小的东篱却还未识得自个儿男人是谁。

    她霍长歌既已带着她俩入京,且此生或再无机会回那北疆城,那她自不能误了她二人幸福姻缘才是。

    *****

    用过午饭,霍长歌歇了一会儿,特地换了身衣裳,在府里前厅等着。

    偌大的王府冷冷清清的,只他们九人,她只让人将前厅、厨房、主厢一个屋,并着一个下人居住的小院儿收拾了,其余地方不动,以逸待劳。

    听闻当今圣上节俭,镇北王府又久不住人,便将一众仆役遣散,封了门。可既已得知她要入京,又为何不提前安排些人手打理,霍长歌胆大猜测,皇帝可能是想留她住宫中一段时日。

    毕竟她不比前世入京时已将近二十,她如今年岁还小,独住宫外一座府邸,的确不大妥当。

    酉时,夜幕将至,廊前日头已渐渐西沉,宫里来了人。

    一小队人马护着霍长歌车驾将她送至宫门前,便停了,为首太监道:“劳烦郡主再等等,陛下亲派了三殿下来接郡主入宫,时辰将至,就该到了。”

    三殿下……

    霍长歌闻言,耳边恍惚便有清脆马蹄声响由远至近而来,像是踏在她心上。

    她猛地一掀车帘,便见有人自那已沉去半个的黄橙落日中,凭空跃出似的,一路飞快打马,顺着红瓦青砖的宫墙迎面而来。

    那人如墨长发高束马尾,锈金色的发带扬在脑后,斜飞的额发下压着额心横缚着的一枚小指长细雕了云鹤的玉,他身着银白轻铠,披一条如烈火般猩红的披风,肆意在风中翻滚,枣红骏马上别着柄银枪,晃着冷寒微光,华美清贵。

    他夹裹一袭少年儿郎的飒爽英气,逆着冬日余晖,一勒战马,伴着马儿跃起半身、昂首的嘶鸣声,停在她车前。

    霍长歌手扣车帘扶住门框,只怔怔望着他,前世那五年相伴光阴电光火石般突然闪现在她眼前,又被寒风卷着墙头瓦上薄雪一吹,“唰”然收回,她眼里恍然便盈出了泪。

    那人一双狭长上挑的冷冽凤眸沉静瞧了她一瞬,长腿一抬,潇洒跳下高头大马,战靴落在地上发出“锵”一声清脆响动。

    “在下谢昭宁,奉命,特来迎庆阳郡主入宫。”他那一声似穿过生与死边墙的梵钟,微微低沉的清朗嗓音像是世上最动听的歌。

    霍长歌仍怔着没动,轻眨了下眼,泪盈于睫,凝着他那副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如似梦中般。

    久等她不下车,少年谢昭宁与她一双落满斜阳的杏眸四目相对片刻,白皙俊脸竟猛地泛起一层薄红,直烧到衣领掩着的地方。

    他只当那瞧着甚是单薄娇小的姑娘一人下不了车辕,委屈得眼里都聚了泪,便尴尬得赶紧偏头递了手与她。

    霍长歌便在那即将沉入宫墙内的落日中,将手交在了他手上。

    两掌堪堪相握时,远方的光忽然微微一晃射了过来,直直落入那相合的两掌间,天光倏然暗了下去。

    那光景,就像是最后一缕橙暖的余晖,被他俩握在了掌心中一样。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