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歌刚扣着谢昭宁的手借力,从车辕上提着裙摆跳下去,谢昭宁忙不迭就将她一把甩开了,跟她烫手似的。
霍长歌还没站稳,差点儿让他又给扔回去。
她一个踉跄,人往后一仰,后背正撞上那半人高的车辕。
“咚”一声闷响,就见霍长歌疼得龇牙咧嘴得反手按着背,腰都疼软了,另一手扶在车辕上:“嘶,谢昭宁,你——”
她下意识就喊了他名字,她前世五年,没怎么给过他好脸色,平日张口“谢昭宁”闭口“谢昭宁”地叫,当着皇亲国戚的面,才会给脸冷淡地喊他一声:“安王爷。”
她只当“王爷”这二字,除了她爹霍玄,旁的人,都是担不起的。
这一下简直遂不及防,她身后宫女太监一并变了脸色,“呼啦”一下围着上去扶霍长歌,手忙脚乱,她额头冷汗滴滴答答直往下淌,嘴唇都给疼白了。
“庆阳郡主,可还好啊?”为首大太监尖着嗓子急道,“伤着筋骨了不曾?小的给您去请太医瞧瞧啊?”
霍长歌疼得话都说不出。
“对不住。”谢昭宁立在原地瞬间僵了,手刚伸到半空想扶她,又猛地缩回一握拳,慌得自个儿额头也渗出了汗,凤眼倏然瞪圆,手足无措道,“郡主,可还好,我,我——”
“你什么你,还想说什么呢?我就搭你一下手,至于么?”霍长歌气若游丝地哼唧了一声,拖着长长尾音挑眉睨他,眼泪挂在眼下摇摇欲坠,不像质问,倒像撒娇,“你们京城的男人碰不得啊?”
谢昭宁这下连耳根都一并红了个透,越发不敢看她了,只不住握着拳沉声道歉:“对——对不住,对不住。”
霍长歌这一疼也明白了,谢昭宁伸手那意思是让她搭着他胳臂跳下去,他今日穿的是战甲,胳膊外侧护甲有为对敌设置的钢刺,只得胳膊内侧朝上,亮了手心与她,不成想,倒是她情迷意乱、色令智昏,会错了意。
白白显得自作多情。
霍长歌揪过宫女手里那帕子,自个儿囫囵抹了把脸,捂着后背也不放手,越发一副伤到致残也坦荡磊落的模样。
北疆女子,绝不认输。
“我走不了了。”她把那帕子攥手心里,直直对着谢昭宁,理所当然便道,“就劳烦三殿下——背我一程吧。”
谢昭宁闻言,腰背一僵,瞬间挺直,霍长歌不动声色拿眼神丈量了丈量他个头——呦,十六岁的谢昭宁,没比她爹低多少啊,只堪堪一头的模样。
“我——”谢昭宁想也不想就要拒绝,“我骑马——”
“那我正好坐你后边啊,你带我。反正我背疼,走不了。”霍长歌想也不想就拆招,柳眉一蹙,秀丽精致的小脸越发显得可人疼,招儿却使得颇无赖。
“郡主,男女授受不亲……”谢昭宁闻言差点儿心梗,垂在身侧的拳握得愈发得紧,垂头看她,又惊又为难,强压着自个儿静了一下,方才抬眸劝她道,“进了宫门,肩舆已是候着了。”
“肩舆?我伤在背上,还不能坐,得趴上面,嚯,”她“嚯”这一声,嚯得整个人古灵精怪又眉目灵动的,三两句就驳斥了他,“我这头日进京,见着的人还不以为我是山野来的,形貌无状,让陛下一顿板子给抽趴的?我丢不起这个脸。”
霍长歌只一言,直直把谢昭宁说愣了,旁边一众正紧张的宫女太监倒乐了,一个接一个的在那儿“噗嗤”“噗嗤”地笑。
谢昭宁脸也不红了,改紫了,连一副挺立如峰的鼻梁上都坠了汗,他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胡闹得还颇有理有据。
霍长歌歪了头追着他侧脸瞧过去,便见他果然生气生出了股子风流模样。
他左眼下颧骨那处原有一粒红点般的小痣,平日色泽颇淡,倒不太显,只他若一脸红、若一激动,那小痣便越发殷红,衬得他人也生动起来,淡了那一身清峭,多一抹俗世气息,似个红尘过客了。
霍长歌晓得他是再没别的招儿了。
他前世就是这么个沉静善良的性子,那时年岁比现在要大上许多,气度越显镇静沉稳、内敛持重,不似如今还明朗鲜活些,太子曾还打趣儿过与他一同长大的俩兄弟,说——二弟是瞧着温润良善实则端肃刚硬,三弟相貌斯文冷艳,反而忍让宽和。
他平素对老幼妇孺耐心温和,待下人又宽厚,见着她霍长歌,有理也不辩,有招也当没招,处处让她忍她顺着她,她闹得再过分,他也不过带着几分伤怀,纯然淡雅地笑一笑,什么也不与她计较。
霍长歌闲闲瞅着他一副有理说不出的憋闷模样,凤眼瞪得滚圆,倒有几分像她爹口中那个“大眼睛,圆滚滚”的样子来,忍不住扭头背对他,冲着车身笑了下,梨涡若隐若现。
正巧有个小宫女瞅见她瞎乐,愕然一瞬,眸光一闪,了悟了,也想跟着她笑,霍长歌赶紧冲她轻眨了下眼,那小宫女两手一捂嘴,抖着肩憋笑。
“你敢在宫门前纵马?”霍长歌笑完舒坦了,转头只觉再不出声,保不齐谢昭宁就要把自个儿憋死在宫门前。
“陛下允的,殿前司换防耽搁了,怕误了接郡主的时辰。”谢昭宁下意识回她,紧抿着唇,抿得唇线的转折愈发明朗,唇色红润,好一副俊朗模样。
“允的就行,你既能骑马,那我也能坐,不算逾矩。”霍长歌捂着后腰,连迈腿走路都故意一瘸一拐得,往他战马旁一杵,还先伸手逗了逗他战马,这才一本正经催他道,“赶紧的,陛下等着呢。”
车后那个小宫女是彻底没憋住,“噗嗤”一声乐了个大的,她一起头,宫女太监全憋不住了,从“噗嗤”皆改了“哈”。
宫女太监全是人精过来的,伺候人伺候得久了,比谁都会审时度势看眼色,霍长歌是怎么一回事儿,倒是他们先瞧懂了。
谢昭宁也明白了,这丁点儿大的小丫头就是在整他,可是也没法儿,不过无伤大雅的玩笑,就当是小孩子的闹剧了吧。
“且不说这是军马。”他叹了口气,神情颇为一言难尽,低声斥了她一句,几近是明明白白得在提点她,“小郡主,你还未出阁呢。”
他就差说,你还晓得要脸面,那贞洁名声呢?
“是啊。”霍长歌杏眸一挑,歪了歪头,天真俏丽中又带着明显揶揄,居然当着一众人的面,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竟毫不忌讳得直白回他了句,“都指挥使大人,想娶我?”
谢昭宁好悬一口气没呛死。
“现在还不能嫁你。”她揪着他马鞍上的络子,笑得前仰后合,笑声清脆悦耳,像是山里的清泉在“滴答”敲击着玉石,笑得雪夜下,月亮都爬出来了,“你还没行冠礼呢,太小了。”
谢昭宁:“?!!”
一个十二岁的丫头居然嫌他小?!
谢昭宁活了十六年,头一回把脸丢在了宫门前,他实在不想与她多掰扯,止不住她还得再出幺蛾子,只得冷着眉眼扶了那北疆来的金贵郡主上了马,待自个也坐在了她身前,还不忘往前又挪了挪,跟她堪堪隔出半人间距离。
霍长歌抿着唇“噗嗤”一声,又乐了。
“殿下,”为首的大太监却突然后知后觉地敛了笑意皱了眉,仰头踟蹰得对谢昭宁悄声道,“这的确不合规矩。”
“算了,随她性子吧。”谢昭宁人在马背,一勒马缰,只冲那太监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便打马蹿了出去,“出事儿我担。”
*****
那一声散在风里轻飘飘的“我担”,恍然间,又将霍长歌似拉回了五年前,她心头不由五味陈杂,连残余的那点儿玩笑意思的都淡了。
霍长歌如愿坐到了谢昭宁的马背上,想抱他的腰,却又晓得这少年老成的守礼呆子如今也是有些着恼了,只不过压着性子不发罢了,她若再放肆,他虽不会对她做什么,可会不会把自个儿憋出个内伤来,可就不好说了。
她如今把他捧在心尖上放着,可太心疼了。
霍长歌只老老实实揪着他披风,扽得谢昭宁也不能俯身低头,直挺挺板着腰坐着,让马一路小跑,穿过重重宫门。
前世霍长歌也这么坐过一回,只一回,还是北疆城破那日,谢昭宁将杀至乏力麻木的她从阵前抢出来,丢在马背上。
霍长歌那时连坐骑也累死在了城门前,若不是谢昭宁来早那么一步,她便也要学她爹就此殉城了。
她那时神志也不大清明,以为来救她的,是她爹未散重归的英灵,坐在他身后,憋着泪狠狠抱上去,谢昭宁脊梁瞬间挺直僵硬,也像今日这般模样,她便晓得,那不是她父亲了。
霍玄的后背虽如他一般宽广,但留给女儿的,永远是最温热柔软的一块,直到后来,谢昭宁也将最温热柔软的一块后背留给她时,她却不愿再靠着他了。
霍长歌思绪跑着跑着,那马突然停了,谢昭宁下了马,转头又将手心递给了她,头却微微偏着,红着耳尖,不大想多理她的模样。
霍长歌人还在马上,就听有人走了过来,足音轻叩着石板,步履稳健,立在她身前打趣儿说:“呦,这可果真是镇北王的女儿,还是骑昭儿军马进来的?”
霍长歌闻声抬眸,前世死在她手上的大晋开国皇帝,如今也只才四十五六的模样,比她爹霍玄清瘦些,显老,浓眉大眼,眼神锐利如鹰隼,鼻梁挺直,略做鹰钩,脸有些方,肤色重,又蓄了须,越发显得脸型宽正,神情肃穆,比霍玄还像武将。
只单单这样瞧着,实在不大像心思狭隘的模样,但人在高位久了,渐渐得,疑虑便比谁都重。
霍长歌骑在马上,心情着实复杂,想起前世她爹死时的惨状,纵使大晋皇帝临死口称“已悔”,她也不能原谅他,只是一报归一报,前世的纠葛也算已了解,尘归尘,土归土,就当往事如过眼云烟,就此翻篇吧。
她今生得把这位九五之尊哄好了,才能如了她大大小小的心愿,除却别的不提,只要不触及这位君王所谓“皇权”“越矩”“野心”的逆鳞,他也是位颇宠孩子的父亲。
但首先,她得像个孩子,才能博得这位“父亲”的宠。
谢昭宁闻声也转了头,舍了霍长歌,先去给那人躬身行了礼,郑重且神情凝重地称了声:“父皇,是儿臣之过,儿臣——”
“皇帝伯伯!”霍长歌突然冲着那人就哭了,骇得谢昭宁瞬间错愕扭脸,话音断在齿间,只说了一半。
她揪着马缰,身子往侧边一倒,从马背上姿势熟练又颇孩子气地滑下来,往前只跑了三两步,就已哭得梨花带雨,鼻头通红,小模样别提多可人疼,谢昭宁瞠目结舌地瞅着她一路往前跑,赶紧伸手拦了她一下,生怕她冲撞了圣驾。
却不料,霍长歌一手按着他横在半空的手臂,一手还不忘扶着后腰,口齿因哭腔微微有些含糊,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掷地有声地抢在谢昭宁请罪前,蹦出了一句:“皇帝伯伯!他摔我!”
谢昭宁:“?!!”
“他,就他!”谢昭宁猝不及防让她用手指着,被结结实实告了一把御状,眼神都瞪直了,“跟个大姑娘似得碰不得,我就搭着他手下了个车,他就一把把我甩出去了,磕在了车辕上,疼得我腿都软了。”
“我后背定是青紫一片,又红又肿!”
“皇帝伯伯!真的,可疼可疼了!”
谢昭宁:“……”
适才闹,现下哭,谢昭宁只心道,若有朝一日,这位小郡主寻了根白绫,打算自挂了在宫门前,他亦不觉惊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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