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霍长歌夜里回了镇北王府,将要带进宫去的东西收捡了出来,两名家将在外守门,她在屋里床边坐着,跟东篱、盈袖就着厨娘做的糕点说着话。

    “东篱性子简单天真,那宫里不比咱们北疆,一步一规矩,一步一算计,我怕你着了别人的道,还不知如何是好。”霍长歌对着她俩道,“往后的日子,咱们都得谨慎,明日我便带着盈袖进宫去,这王府便留给你做主,把家给咱们守住了,以后还得回来的。”

    东篱点头应了,霍长歌便让她先去睡,让盈袖给她继续收东西,只道盈袖自个儿收拾的,东西在哪儿她日后找起来也方便。

    东篱一走,霍长歌这才又对盈袖说:“东篱孩子心性,心直口快,这话我当着她面说不得,但却想给你先交个底儿。”

    盈袖闻言郑重起来,道:“怎的?”

    霍长歌下意识先瞥了眼房门,这才道:“这回我原是冲着那三殿下去的,待熬到及了笄,便是要嫁他。只是他身份特殊,远不得也近不得,近了让人生疑,远了,他也不见得愿娶我。”

    “王爷的意思?”盈袖吃惊道,“怎会挑了三殿下?”

    待皇子成年,皆是要封王、宫外赐府的,史上曾有的那些个异姓王,皆没什么好下场,尤其手握兵权的,那三殿下日后便也是位如霍玄般的异姓王,日子当不会有多好过才是。

    “我自个儿的意思。”霍长歌人被拢在摇摇曳曳的烛光里,忽然便笑了,她微微垂着眸,也不知在看哪里,只脸色笑意温暖眷恋,似在出神。

    “今日才见第一次,便想嫁他了。”霍长歌抬眸对着盈袖笑,那笑里却隐隐裹着几分哀伤似的,有些古怪,她一字一字轻缓地说,“他是个好人,有些傻,往后你便晓得了。”

    盈袖觑着她,只当她有些惆怅的模样是想家了,又听说那位三殿下也是掌着禁军的,便自个儿顺着想了想,试探笑着问她说:“那位三殿下,可是与王爷颇相似?”

    霍长歌闻言还稍愣了那么一下,倏尔又笑开:“还是不大像爹的吧。”

    霍玄是个嬉笑怒骂随心的,才能养得她也如此,而谢昭宁,想来活得并不多自在吧。

    她前世见过他最张狂肆意的模样,便是有日沐休,他携了她去游湖,在京郊湖边见着匹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野马在饮水,皮毛油亮发黑,四肢矫健修长,他眼神一亮,纵身一跃上了马背,抱着那马脖子就跑了起来,也不怕摔着,像个无畏无惧的少年模样,也不知那些年,性子被他如何压抑着无法宣泄。

    他那时已二十八九岁,骑在马上眉目飞扬,汗水挥洒,在烈烈夏日中,稳当当坐在高高跃起半身的马背上,整个人印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像是在发光,全不似平日淡雅自持。

    霍长歌瞧着他,也忍不住笑,忆起了北疆城里,纵马渡河、引吭高歌的儿时旧事。

    只是谢昭宁不知,他以为她总算是对他笑了,遥遥驱了马兴致冲冲得向她跑来,眼神里俱是惊喜。

    却不料他人还未至,霍长歌便敛了笑,眼底一片沉寂,那一瞬,便恍如从夏到冬,连天都冷了。

    “那小姐要如何做?”盈袖琢磨了一琢磨那个“近了不行,远了也不行”,想不出个好计谋,便坦然问霍长歌。

    霍长歌轻眨下眼,回过神,叹了口气,颇有些自嘲地说:“最简单的法子,不过是做回不懂事的顽童罢了,欺负他下,再给颗糖,在外人眼里,便也不过是仗着年岁小、孩子心性在逗弄人,来来去去反反复复,像扯着纸鸢的线,不让他离远了就行。这般熬过三两年,只要他眼前始终都有我,待及笄,事情便能好办许多。”

    盈袖总觉这说法哪里有些不大妥当,又有说不出的古怪感,总觉不大像她能说出的话,似是她曾经历过沧桑世事的一般,微微蹙了眉。

    “我今儿已经装疯卖傻一整日了,眼睛都快哭肿了。”霍长歌倒没瞧见她,只叹气笑话自个儿道,“等明日进了宫,三不五时一做戏,你可别觉我是真疯了。”

    盈袖抿着唇笑:“你还当你年纪多大不成?往日玩笑撒娇时,本就孩子气十足,王爷可是说过小姐一旦疯闹起来更加得意忘形,但大事儿面前却已有王爷风骨,行事思虑周全,我又有甚么可大惊小怪。”

    她说完,又淡了几分疑虑,只当霍长歌如今将整个北疆命运负在背上,脱胎换骨,已成熟了不少,事事想得妥帖仔细,连婚事也下意识算计得如此精细,遂低了头又去给霍长歌收东西,见包袱中有条通体艳红又杂绣了金线的一条食指粗的长鞭,便咦声道:“小姐,你怎的把这软鞭也收进来了?”

    霍长歌垂眸,轻笑了一声,倒是自个儿高估了自个儿,原在盈袖眼中,十二岁的自己原的确是这副模样的。

    她将那条柔软如蛇身的鞭子拿了起来,往腰间一缠,正正好好够三圈,那长鞭是她爹寻了特殊材质亲自扭了给她的,还着人打了锁扣机簧卡在鞭头,鞭尾也做了凹槽锁眼,首尾一扣,瞧着便是条颇为华丽特别的腰绳,寻常人压根不会往长鞭上想。

    “小姐,携着兵器,入不得皇宫内院吧?”盈袖见她动作,不解问道。

    “我晓得,可我拿它有用。”霍长歌又笑了一声,手指抚过那鞭身,眼神意味深长,“只是我若要带,谁又能晓得这是什么?除非——”

    她话说一半,也不说了,只唇角噙了笑,眼神清清亮亮的,不知在想什么。

    “小姐,”盈袖见她笑,只知她心情的确不错,却仍有些担忧道,“太大胆了,我们不如谨慎些?”

    霍长歌轻笑:“放心吧,我有分寸,无事的。”

    *****

    翌日,清晨,天飘细雪,宫里来了马车接霍长歌。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入得宫门时,霍长歌素手挑开半扇车窗的帘,眸光温柔地瞥了眼那红瓦青砖的宫墙,眼底带笑,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玩儿的事,窗外随车行走的盈袖低声询问:“小姐?”

    “无事。”霍长歌敛了眉眼,半晌才轻回了她,将那帘子放下了。

    车轮倾轧着石板路,发出“咯吱”轻响,霍长歌端坐在车内便想,往后至少四年时光,她便都得在此住下了。

    大晋不兴女子早嫁,及笄定了亲,十六七出嫁乃是寻常,只是过得十□□还未议亲,那便又算晚了。

    霍长歌前世守过三月孝便已满二十岁,陛下体恤她年纪已大,下旨让她出了嫁。

    她那时满心满眼想复仇,为她爹披麻戴孝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只是霍长歌婚后起初仍拿守孝说了事儿,并未与谢昭宁同过床,可莫说三年,直至她死,也没让谢昭宁碰过她。

    霍长歌思绪一飘,便跑得远了,待她回过神来,已在皇后永平宫的偏殿里坐着了。

    皇后拉着她手问话,和声细语地问她平素喜好,身前一众宫女太监分了两列垂手立着,盈袖也不晓得自个儿该站哪儿,便如往常般,扔杵在霍长歌身侧静静守着。

    “但凭娘娘吩咐,”霍长歌抿着梨涡笑着仰头,模样乖巧,“长歌吃穿不挑,北疆偏僻贫瘠,爹原也不允长歌挑食拣衣。”

    “好孩子,”皇后又端庄地笑,疼惜地摸摸她脑后小髻,“在宫里倒不必如此,吃穿用度自然不会短缺,你若是想吃什么要什么,朝太监宫女说一声便是。”

    霍长歌闻言起身又行礼称谢。

    “你既到了我这儿,便只管安安心心住下。我瞧你只带了一个丫头进宫来,除却平日负责洒扫的宫女,我又挑了自个儿身边两个能干的宫女与你贴身伺候,早起陛下也赐了两个小太监,你瞧瞧。”皇后招了招手,唤霍长歌起来,又牵着她手,带她去认身前那些人,也不端架子,亲昵地与她“你”来“我”往。

    霍长歌只笑着任她摆布,被牵着在殿里走动。

    “大眼睛的宫女那个叫南烟,高个子的宫女是银屏,圆脸的太监唤张英,下巴有颗痦子的太监是王喜。”皇后素手一点,点了那群人中排在最前的四个,又连唤了四人名讳,捡着脸上形貌特征三两句便让霍长歌认清楚了人,她笑着一低头,手心拍了拍她手背,“可记住了?”

    霍长歌点头抿唇笑:“娘娘,记住了。”

    “那便好。”皇后又拍了拍她,立在大殿正中,一抬首,微微敛了笑,倏然便端了母仪天下的气势来。

    “你们,都来见过咱们北疆的小郡主。”她突然便对着所有人正色道,“从今往后,你们可得好好伺候着小郡主,不得有分毫怠慢。”

    那两男两女闻声领着身后众人躬身向霍长歌行了个大礼,齐声道:“见过庆阳郡主。”

    霍长歌只立着笑,眼里适时透出股子感激来,梨涡深陷,娇俏可人却不多话。

    “行了,起来吧。”皇后觑着她双眸,复又温婉地笑着叫了起,握着她的手,似诚心又似玩笑地对她说:“我可得嘱咐他们仔细着些,谁让咱们镇北王呀,就这么一个心肝儿呢?”

    霍长歌闻言越发笑出一副感动来,拱手便要拜:“长歌谢娘娘恩典。”

    “谢什么,应该的。”皇后抬手阻了她,疼惜地轻捏了捏她脸颊,这才转身摆驾出了殿。

    霍长歌目送她出门,眼神里蕴出些意味深长来,这位绵里藏针的皇后倒是有意思,前世她还未曾留意过。

    霍长歌笑过便挥手让人全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只留了盈袖,正要往暖阁里去,南烟端了碗粥来,对她恭敬行了礼:“皇后娘娘说郡主年纪小,当喜甜,如今还在长身体,特让小厨房备下了这桂花赤豆乳糖粥给郡主垫垫饥,让郡主趁热用了。”

    那奶白的粥上一侧撒了灿金的干桂花,一侧盖着熬得酥软的赤豆,瞧着虽不起眼,闻着却诱人。

    霍长歌先道了声:“谢娘娘恩典。”,才让盈袖将粥接了,待南烟一走,霍长歌站着拿了托盘上的勺子就搅了那粥想尝尝。

    盈袖连忙要挡,急道:“小姐——”

    她一出声,略有些紧张得左右一环顾,见四周无人,才又压低了嗓音对霍长歌道:“还是让我先试过才说,啊?”

    “无事的。”霍长歌倒是胆大,捻着白瓷小勺就舀了半勺,笑着觑了眼盈袖,“你方才没听皇后说什么?你当那话,她当真是讲给宫女的?”

    镇北王可就这一个独生女。

    盈袖一怔,恍然了悟,那话原是在安霍长歌的心。

    霍长歌将那裹着浓郁桂花香气的粥小口吹凉,凑在唇前尝了尝,品着那甜味儿笑:前世也等到霍玄人都五十了,才不世出了个谢昭宁,搭着还欠些火候的连璋,勉强能就着霍玄的手,将半残的北狄吃下了。

    如今光阴一倒流,正是武将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些个旧部老的老、伤的伤,囫囵的可没几个,小将又未养成,朝中可无人能替了霍玄镇北疆,她若是不明不白死在这儿,谁能担得起?

    她就算是北疆送来京城的质,目前也无人——敢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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