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霍长歌人在偏殿中住过两日,每日晨起去找皇后请安喝茶,待到第三日午后,尚衣局遣人送了身大氅来,说是陛下旨意,让小郡主着了新衣与哥哥们入夜了好去赏花灯。

    京里不如北疆严寒,那大氅便也略轻薄,如烈火猩红的底料上用线绣了一丛半开的金芍药,姿态婉约又清丽,偏又在兜帽一圈加了细白的绒毛,娇俏中又显一分富贵。

    霍长歌笑着让盈袖将那大氅给她披身上,故意跑去一众宫女太监前显摆,转着圈儿讨夸赞,做足了率真孩子的模样,不加掩饰的性情倒颇讨人喜欢。

    “小郡主穿红真好看。”那圆脸的张英见状奉承道,“在咱们大晋朝,金银绣线那只有正经儿皇亲国戚才能用。”

    “皇帝伯伯心疼我。”霍长歌摸着兜帽的绒毛,偏了脸还在上面蹭了蹭,晓得他是皇帝的人,故意说了好听的话,俏生生地笑,“改明儿我得谢谢陛下去。”

    她话音未落,南烟便从外进来,恭恭敬敬对她说:“小郡主,皇后那里来了人,说几位殿下已在候着了,奴婢领您过去吧。”

    霍长歌笑着扭头应她声:“好。”

    永平殿,皇后正坐着与端端立着的三位皇子说着话,见南烟领了霍长歌进来,“呦”一声笑开,对他们道:“瞧瞧,这丫头越发好看了,小姑娘家家的,就是得配艳色才喜庆。”

    连璋、谢昭宁与连珩,便给脸得附和夸了霍长歌:“是。”

    “娘娘谬赞。”霍长歌边笑边行礼,“三位哥哥好。”

    她眼神依序滑过那三人,却只堪堪在谢昭宁身上多停了一息,他今日未着甲,长发以锈金发带束了斜斜搭在左肩前,堪堪掩住颧骨上的那颗痣,露出冷艳眉眼,月白长衫外罩薄蓝大氅,银丝杂了彩线缀在左襟细绣了赤顶墨尾的云鹤,越发衬得他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

    连璋拧着眉、模样端肃得只跟霍长歌点头回了礼,谢昭宁礼数周全地沉默与她拱了手,连珩却笑嘻嘻地道:“霍妹妹好。”

    “又没个正形。”皇后笑着嗔连珩,招了招手让霍长歌到她身边来,给她塞了令牌在手上,柔声嘱咐,“酉时一过,宫门下钥,戌时前可得回来的,宫外人多,跟好你三个哥哥。”

    她说完复又抬眸,起身牵着霍长歌将她往那几人面前推了推,再三叮嘱道:“你们哥仨也是,要将郡主仔细照顾——”

    “晓得的,母后。”连璋只当霍长歌吃人似的,不耐烦得侧身避过,与皇后行了礼,率先出门。

    连珩眼神一动,追在他身后扬声道:“二哥等我!”

    霍长歌:“?!!”

    “——着。”皇后话音未落,那俩人便蹿出了门,她仰了脸出声拦,“诶!”

    谢昭宁遂不及防便被剩下了,他错愕一瞬,后知后觉也要走,正抬脚,却见霍长歌垂着头不动声色小步横挪,恰恰阻了他去路,一抬眸,略略委屈又难堪地觑着她,眼神湿漉漉,随时要哭似的。

    他一怔,时机错过,皇后转了头回来,颇无奈地瞧着他。

    “你这俩兄弟,皆是急性子,行事总这般毛躁,本宫话还未说完。”皇后对着谢昭宁怪罪嗔一句,又明里暗里替霍长歌挽回着颜面,“还是你稳重,不像他们俩,跟百八十年没出过宫似的。”

    谢昭宁狭长凤眸微敛,只一言不发站着,耳根莫名微微泛起了红。

    “行了,”皇后暗暗睨了眼霍长歌,见她只略有失落的模样,便朝谢昭宁摆了手,“你也领着郡主走吧。”

    谢昭宁拱手行礼,垂眸温声探了手:“郡主请。”

    他一展臂,大氅划开半扇,露出腰间悬的那枚云鹤玉,霍长歌余光一瞥,只觉眼前倏然便是他前世举了灯朝他走来的模样,眼眶骤然一红。

    谢昭宁只当她是难堪到了要落泪,凤眸圆睁,微微慌乱,手忙顿在半空又落下,想去哄她又不行,暗暗握了拳,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霍长歌却瘪着唇矮身向他一福,神色怏怏得转头出了宫。

    谢昭宁茫然跟在后,长腿一跨追上她。

    他俩一走,皇后便抬手让宫人全退下,闭了门,殿中深处走出一人,正是五殿下连珣。

    他身量不高,骨架又小,颇显体态羸弱,一身紫棠长衫下摆细绣了只背部棕红后披黄褐长尾的鸟,半副阴郁秀气的脸笼在西沉的冬阳中,越发衬得另外半张苍白青灰。

    “我与那郡主只差半岁,”连珣边行边道,“父皇为何不让我也跟着去?”

    “你说甚么?”皇后闻言着了恼,温柔一瞬全不见,似是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祖宗,可用用你那脑子吧?你哥哥们唯恐避之不及,你却想自个儿贴上去?”

    连珣不置可否,撩了衣摆往她身旁一坐,自顾自倒了杯茶,细长白皙的手微微颤抖,现出一股子病态来。

    “你真当那北疆的郡主是来京里选夫的?”皇后不顾仪态,抬手狠狠去戳他的头,“她就是一枚用来验你们这群人心思的棋子!”

    连珣让她戳了也不恼,脑袋一偏又晃回来,只姿态优雅地品他的茶,皇后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揣着两手坐着生了会儿闷气,沉声道:“如今还万万不到动那心思的时候,你安分些,纵那郡主日后美成朵花,你也不许往上蹭!你想死,还莫拖上本宫与你六弟弟。”

    *****

    霍长歌出了殿门上回廊,便闻见身后有人跟着她。

    那人脚步稳而轻,却似踏在她心头上。

    她回眸,果不其然,谢昭宁缀在她身后,负手缓步,长身玉立,虚幻美好得像缕不属于这世间的烟,随时能散了似的。

    她倏然便伸了手,一把揪住他大氅,生怕他下一瞬就消失不见。

    谢昭宁遂不及防让她一拽,人陡然僵在原地,错愕微微瞪着眸,白净面皮泛起了红。

    “郡主?”他警惕环顾四周,又试探轻唤她一声,“可是身体不适?”

    霍长歌泫然欲泣瞅他一眼,便将错就错哽咽着说,“二哥哥不理我,四哥哥也不喜我,三哥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谢昭宁:“……”

    她如今这娇柔无助模样,与前日宫门前那无理取闹的折腾劲儿,简直不似同一人。

    谢昭宁下意识便道:“不敢。”

    “不敢?”霍长歌长睫一眨,眼底倏然就凝了泪,缀在眼下摇摇欲坠,小声啜泣,“原是不敢生,不是不再生。”

    谢昭宁又哽住,不知所措温声道:“是、是不再生了,小郡主,你莫哭。”

    霍长歌闻言“哇”一声嚎啕起来,泪“唰”一下就往下掉,晶莹泪珠裹着夕阳微微昏黄的

    光,亮闪闪得滴滴哒哒落,骇得谢昭宁心脏都快停了跳:“我,我可是又说错了话?”

    他慌得就要折回头去永平宫里搬救兵,他幼年与活泼开朗风风火火的二公主一同长大,后又有未语先羞不露人前的四公主,可从未见过如霍长歌这般——难以形容的姑娘。

    “没事儿,三哥哥,”霍长歌抽噎两声就止了哭,扯着他大氅揩了揩脸,阻了他回头,恍然笑得又乖又娇俏,似一朵沾了晨露的花儿,“听你不气我,我欢喜。”

    谢昭宁:“……”

    “我们走吧,三哥哥。”霍长歌笑靥如花得往前自顾自跑远了,一回头,见谢昭宁还怔在原地没动,一副被雷劈了回不过神来的模样,又小跑着回来,扯了他大氅往前拖,谢昭宁茫然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惊魂未卜地瞪着她后脑勺那俩一晃一晃的小髻。

    这这这姑娘,他忍不住心道——

    ——喜怒无常?

    霍长歌人在前头走,不用回眸,都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自觉替他默默补完后半句,眼里蕴了笑。

    傻子就是傻子啊,重生回来见过年少时的他,还是傻。

    她便又开始心疼他。

    *****

    出了宫门,马车在外候着。

    连璋与连珩正坐了一侧在车里说着话,见霍长歌打了帘子进来,连璋冷冷淡淡觑她一眼,住了嘴,闭目枕着双手往车壁一靠,似睡非睡,连珩笑嘻嘻瞅她一眼也不说话,谢昭宁跟着也进来。

    人一齐,车一晃,便飞快驶出了皇城里。

    霍长歌与谢昭宁坐一侧,他僵着身子,两手拢了拳搁在膝头,一动不动,霍长歌正对连璋,连璋不吱声,车内也没人敢说话,只连珩无聊得两臂环抱在身前,两眼不住滴溜溜转,左左右右地瞧,也不知到底在瞧什么。

    霍长歌也不敢惹连璋,倒不是因他那素来挑剔严苛又不近人情的性子,只是觉连璋那眸子黑沉沉似望不到底,一瞥她,她就能一瞬又回了那阴冷的天牢中,再受一回他诘问,再被扎上一回心。

    车里静得瘆人,一时间,只闻车轮轧过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半晌后,车停下,门外有人扬声道:“二公子,已到地方了。”

    连璋这才缓缓睁了眸,不耐烦地应了声,帘一掀,人便下去了,临出门,还狠狠瞪了眼霍长歌。

    霍长歌:“……”

    霍长歌倏然一恍,便晓得他是在恼自己,若说前世谢昭宁是自困于府中只能喜静,那连璋便是发自内心真喜静,受她牵连来闹市,这梁子算结大发了。

    她一出神,车里人都已下去,待她挑帘站在车辕上,就见车外太阳已几近落了山,只剩如血残阳缀在地平线一头;半副玉轮当空,清辉已渐渐铺陈开,日光的暖与月色的凉紧紧纠缠在天边,美得荡气回肠。

    连璋与连珩已不知去了哪儿,宫里侍卫扮的车夫在马前扯着缰绳,只谢昭宁侧身立在车下等着她,摄人心魄的半张脸融在那美到绝望悲壮的景色中,平举了手臂与她,霍长歌怔怔杵在车辕上。

    不远处,集市上,一盏盏灯渐次点亮,连影的烛火由远及近似窈窕火凤拖了尾羽“唰”一下,转瞬到了眼前,霎时万盏花灯齐亮,灯火璀璨,绵亘十里,恍如白昼。

    城楼下,又有铁匠熔了铁水在打铁花,“哗”一声,铁水升空,“啪”一下又散成炫目银白碎花,似万点星辰坠落。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1)

    霍长歌极目所见,皆是震撼,她轻叹一声,又低声吟了句诗,按着谢昭宁手臂跳下车,适才站稳,倏然便见有古怪两物直直朝着谢昭宁怀中飞来。

    谢昭宁反手一抓她手臂,将她拖至身后挡着,侧身一避,那两物“啪”“啪”先后落地,谢昭宁垂眸去瞧,莫名便没了动静。

    霍长歌从他身后疑惑探头,便见他脚下落了两只缀了七彩尾穗绣工精巧的荷包。

    她愕然转头往那香囊来处望,只见十步外,街道口,老树下,有两位团扇半掩面的姑娘美眸眺着谢昭宁,吃吃地笑。

    “这是打哪儿来的小哥哥,”其中一人娇声道,“好俊俏。”

    谢昭宁耳根“唰”一下又红了个透。

    霍长歌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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