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前世谢昭宁就不大会应付姑娘家,这原还被皇后笑话过,霍长歌与他大婚后头次进宫,皇后就拉着她的手,揶揄地睨着谢昭宁,笑得温婉贤良:“我前些年还问过他,这个姑娘也不要,那个原也瞧不上,他到底是想要个怎样的?你猜他怎么说?”

    霍长歌那时只摇头:“臣不知。”

    皇后自顾自地乐:“他说啊,他不大会应付姑娘家。珩儿那时也在,弯腰大笑回他:‘姑娘家何须要应付?你只管挑个喜欢的,日日顺着宠着便是了。’”

    霍长歌抿唇轻笑,眼底却无笑意。

    皇后却是在兴头上,未曾留意她,复又扭头对着谢昭宁嗔了句:“昭儿啊,如今可晓得要如何应付了?”

    谢昭宁一双冷艳凤眸温柔觑了眼霍长歌,笑着点了头。

    再后来,他倒对她确是日日顺着宠着的……

    霍长歌打回忆里走过一圈,于灯火红光中凝着谢昭宁侧颜,便见他果真一脸绯色,眼睫低垂,半掩着眸中尴尬,人一动,是要直接走人的意思。

    霍长歌觑着地上那俩绣满杏红杜鹃的香囊,却是想捡起来瞧瞧。

    北疆战事频发、贫瘠多苦,绣娘赶制军服尚且不及,哪里有人会做绣工如此繁杂精巧的玩意儿。

    她前些年与盈袖、东篱与城里一位老绣娘学过陇绣,原只想为她爹绣出个荷包来,不成想绣过半年,针扎遍十指,北极玄武绣得像个狰狞男鬼蹲在石头上,那荷包也就让她爹挂在床前当辟邪圣物了。

    她方一折腰,谢昭宁便连忙伸手阻了她,蹙眉冲她一摇头,一副紧张模样。

    他抬眸礼数周全得遥遥冲那二女拱手作揖,闻得那二人遗憾叹息,又轻扯了霍长歌衣摆,催她快走。

    霍长歌被他拽走也不恼,了然轻笑,仰头止不住问:“是不是捡了谁香囊就要娶了谁?”

    谢昭宁不答,霍长歌却越发笑得揶揄:“三哥哥想来平日颇受姑娘待见,堪比卫玠呐。”

    谢昭宁面红耳赤斜她一眼,暗含责备,霍长歌便愈加乐不可支起来。

    他俩转眼进了街巷,入了灯市之中,只一瞬便被喧嚣淹没,周遭来来去去皆是人,举目左左右右尽是灯,好不热闹。

    “三哥!”猛然有人喊了声,似是连珩,二人抬眸,果然见他与连璋并肩杵在远处一座挂了巨龙模样彩灯的灯楼前,冲他俩遥遥挥手,“霍妹妹!”

    霍长歌一时间只望着那楼,又惊又叹:“三哥哥你瞧,那灯楼好漂亮,竟是龙!”

    “晋帝名中带凤,便自称凤帝,改以凤为举国图腾,还龙与百姓,平日欢庆祭祀皆可用。”谢昭宁远眺那盘附于灯楼上的彩灯巨龙,置身沸反盈天的闹市,却似乎格外自在,竟温声笑着与霍长歌解释,他一双长眸原生得冷艳,如此淡淡一笑,便似冰中裹着朵黄腊梅,七分清傲三分暖。

    霍长歌凝着他那笑,便想,他骨子里果真是喜欢热闹的,前世自困于府中那些年,不知该有多寂寞。

    她只走了一走神,连珩与连璋便过来了,连珩笑嘻嘻地问:“霍妹妹想瞧些什么?可是有想先去的地方?”

    连珩前世也是这副不正经的随性模样,整日穿着花里胡哨的袍子,手上时常一把瓜子攥着,走哪儿嗑哪儿,就好打听八卦俗事,与他那位原是歌姬的母亲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眉大眼、削尖的脸儿,自知出身低微,便颇有自知之明得也不把自个儿身价抬多高,只当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纨绔,直奔成年后封个享乐亲王的目的去的。

    “去哪儿都成,我头次来。”霍长歌与他并无仇怨,前世交情也浅,只笑盈盈着道,“单凭几位哥哥做主了。”

    连珩闻言便觑连璋,却见连璋冷脸仰着头,一副冷淡傲然模样倒似他衣摆下缀的那只朱鹮鸟。

    诚如谢昭宁所言,晋帝还龙与民,以“凤”自诩,自此皇室贵胄、世家大族中的男子,便盛行择一鸟类为自身图腾,取“百鸟朝凤”之意,意为臣服。

    除却皇帝是凤,太子择朱鹮,二皇子选白鹳,谢昭宁则挑了云鹤,那三种鸟类乍一瞧还颇像:

    朱鹮体羽白额鲜,喙红眸金,雍容庄重;

    白鹳羽白而翅黑,细腿长喙,趾高气扬;

    云鹤则体白顶红,长颈黑喉,姿态出尘。

    如此安排,想来也是先皇后的意思,寓意他们仍乃一家人,不似四皇子,衣襟下常缀一只尾墨羽蓝喉白腹红、头粟眸褐嘴黑的仙色八鸫,模样机警又胆怯,个头虽小似麻雀,但却风骚得别致又漂亮。

    连璋不理,谢昭宁不言,连珩头转过一圈,认命一叹气,复又乐呵呵得对霍长歌道:“既然两位哥哥都没甚想法,那我也随意,这集市上左右不过都是灯,大同小异,咱们不若就走哪儿算哪儿?”

    霍长歌笑着应他:“行。”

    她一扭头,便故意尽往人多的地方挤,连珩也是个喜闹的,便随她身后跟着她;谢昭宁不远不近缀着,人虽始终不语,却罕见现出几分惬意来,眼里也蕴了笑;只连璋铁青着一张脸,怒而不发,不耐地觑着霍长歌,遂不及防让人一冲撞,越发面色不豫。

    “三哥哥!”冷不防霍长歌回身踮着脚,在人群里扬声唤了谢昭宁,又朝他嫣然一笑,挥了挥手,连珩在她身旁杵着半仰着头,似是在瞧什么东西。

    她那般一喊,莫名有些亲近之感,连璋瞬间横眉冷目,谢昭宁只一怔忡,便认命要朝她走去,连璋却倏尔一伸手,阻了他一阻。

    “记得你自个儿身份。”连璋睨着他道,“莫与她太过亲近,这话原需我再说?”

    “你二人将她一言不发扔下时,可想过这烫手山芋只能我接?我若是不管,陛下那里又如何交代?”谢昭宁双眸一挑,于灯下竟现出几分流光溢彩的意思来,语气却淡然无奈,罕见得话多了起来,“二哥,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背井离乡孤身一人来此,还是莫要做得太难堪了。”

    “莫忘了母后仙逝前曾提点过你什么?”连璋压了嗓子轻声又道,“你同情她,那你自己呢?”

    “一刻莫不敢忘,她要我在皇权之下莫要试探人心,谁都不可全然信任,莫说陛下,便是你与大哥也不行;她要我安分守己度日,远离权势深谋远虑;她说我早晚是个箭靶子,不止伤已、还会累人;她说我只要活着,她便能对得起我父母了……可是二哥——”

    谢昭宁竟自嘲轻笑了声,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集市,竟像是憋闷了许久,终是能将这些话说出口了似地道,“可我有时又想,若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又原还有多大意思呢?战战兢兢、苟延残喘的一生,只说出来,便就已经很可笑了。”

    “你——”连璋闻言一怔,未曾想过他能有此一言。

    “二哥莫急,”谢昭宁又落寞轻笑一声打断他,似是在自嘲,“我如今也只是这般想上一想罢了,该怎么做,我晓得的。”

    他言罢往前去寻霍长歌,一副挺直的背脊上却负着颓唐与萧索,不似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模样。

    谢昭宁挤进人群中,见原是霍长歌正与一位摊贩在买灯。

    那摊贩已有些年岁,顶着一头花白的发,手却格外灵巧,身后竹架上挂了满满的灯,样式繁多又精巧,一堆姑娘聚在那儿挑得眼花缭乱。

    他一来,那些个姑娘俱都“呀”一声羞红了脸,拿手帕半遮半掩着只露出双美眸,不住轻眨着眼偷瞧着他笑。

    “三哥哥!”霍长歌拢着一身华贵大氅正半蹲着瞧那摊贩盘腿坐在地上,低头给一盏小巧可爱的玉兔宫灯上着色,抬眸见着他又脆生生一唤,那摊贩“诶呦”一声,让她惊了一下,手上一抖,沾了朱砂的笔尖便落了滴赤红在灯上。

    “你说你好好喊什么呐?”那老板捧着那灯,哭笑不得斥了霍长歌,“我墨都溅到灯上了,你瞧瞧这小白兔的左眼下,平白多出了一个点儿。我还得再做一盏与你啊。”

    霍长歌却“哈”一声笑出了声,与他手下抢了那栩栩如生的灯出来仔细瞧,喜笑盈腮:“不用不用,您这一点多的好,我就要这盏。”

    她让那人给她灯里又加了蜡烛点亮了,拿小杆挑了站起来,仰头笑盈盈地对谢昭宁道:“三哥哥,你瞧它是不是有些像你啊?”

    她抬手一比自个儿左眼下,又去点那兔子灯上落的朱砂点,揶揄笑着就要将那灯往他手里塞:“送你了。”

    谢昭宁下意识便侧身要躲,霍长歌手上那灯已脱手,未料到他竟不肯接,遂不及防那灯便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灯里烛火一歪,火舌舔着白纸糊的灯壁,“唰”一下便燃了起来,瞬间吞掉了那颗朱砂痣。

    “诶啊!我的灯!”摊主心疼喊了一声,霍长歌却似恍若未闻,只出神盯着地上那一团裹着灯身的火,面上淡淡的也不恼,只眼里莫名便透出股浓重的哀伤来。

    她前世嫁与谢昭宁的头一年,谢昭宁也带她来过花灯节,他不愿她整日沉在城破家亡的悲忿与怨恨中走不出,执意想她出来散散心。

    他那时除顺着宠着,仍不大会应付姑娘家,与霍长歌打街头走至巷尾,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哄她开心,只瞧见一群女孩儿各个拎着盏兔子灯眉飞眼笑,便也寻了摊子买了想送她。

    他指骨修长漂亮的手握着青竹小杆一端,挑着个抱着胡萝卜啃着的小白兔宫灯,红着耳尖,沉默将那盏灯想递于她,霍长歌伸了手去接,却在那灯脱了他手时,故意手指往开一错,接了个空,任那灯掉了在地上。

    她神情冷漠得闲闲觑着那灯让火瞬间吞了,顷刻后,只余个骨架可怜得躺在地上熬不住烈火灼烧,不住发出“噼啪”脆响,她似是终于愉悦起来,竟仰头嫣然一笑,挑着眉眼对他说:“可惜了。”

    语罢,转身便走。

    谢昭宁那一瞬错愕空茫又心伤的神情,是她那晚好梦的源头。

    可如今,却不料霍长歌隔了一个生死再回来,才晓得,原这感觉是这般的难过。

    她仰头凝着愧疚又无措的谢昭宁,眼里倏然便盈了泪,她想问他一句:“你当时,有多痛啊?”

    可是,这话她如今无法问,他也没法答。

    “可惜了啊,”霍长歌泪水滴滴哒哒往下落,她抬手轻拭眼下,凝着谢昭宁似是想笑,却无端痛哭出声,“三哥哥,对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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