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冬至,屋外寒风裹着细雪飘飘扬扬地落,不疾不徐。
霍长歌拥着锦被起身,恍恍惚惚的,似是人睡久了在发懵,一双杏眼也微有些肿,不大能全睁开的模样。
她抬手撩开床帐,便见床尾斜插着盏玉兔宫灯,内里的烛火已熄了,瞧着便是昨夜被烧掉的那盏,只小兔的左脸上并无那点朱砂痣。
霍长歌没急着唤人,愣愣望着它,不由便忆起昨日来:
她昨夜一时哭得感怀又心伤,只在他人眼中,却似有些莫名,尤其谢昭宁,只不住自责负疚,拱手折腰与她告罪,左一句“在下之过。”,右一句“姑娘原宥。”,其他哄人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却不料,他那连番请罪的话,又瞬间凝成一柄柄锋利的刀,捅得霍长歌愈发哭得收不住。
连珩腆着脸哄她她不理,连璋不耐吼她她也不顾,只一臂抬着挡了脸,哭得嗓音微微得哑,引得半个集市的人都聚了来。
周身一众人围着她面面相觑,连那卖灯的摊主都傻了眼,只当她格外爱惜那兔子灯,又赶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塞了竹柄于谢昭宁,让他拿了向她去赔罪。
谢昭宁便挑着那灯,躬着身,低沉了嗓音,忐忑又温柔:“赔你一个,不哭了可好?”
霍长歌手一伸,虽是攥紧了那灯柄,人却仍是哭。
谢昭宁一筹莫展地觑着她,眼见天色越发暗得沉,就到宫里落钥的时辰,无奈得长长叹了气,认命似得转身将她一把负了在身后,与连璋连珩出了人堆往回走。
霍长歌一手挑着那灯,趴谢昭宁背上与他照着亮,行过些微昏暗的街巷,一手揪紧他衣领,偏头眼泪顺着他脖颈就默默淌了他一胸膛。
谢昭宁一路将她背回车,她哭得两眼桃子似得肿,头也一阵阵得发着懵,往车厢内一靠,模模糊糊便睡了过去。
一觉天亮。
“郡主可是起了?”盈袖于屋外闻见动静,试探轻唤了她,霍长歌应她一声,人也回过神,盈袖便与南烟进屋服侍她起身。
“我昨夜怎么回来的?”霍长歌下床接了青盐去漱口,“我怎得不大记得了。”
“三殿下背您回来的。”南烟如实道,“说是无心惹恼了您,您一路哭到睡着了。”
霍长歌闻言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面儿上一点儿不带羞愧的,盈袖便朝南烟轻笑说:“我家郡主孩子心性,喜怒随心、爱哭爱闹,姐姐见笑了。”
“不敢,郡主年岁小,又乃金枝玉叶,娇贵些亦是应当的。”南烟不以为意回她道。
她往日虽不苟言笑,人却规矩又好相处,平日服侍也仔细,正拿温水湿了帕子,要递于霍长歌净面,细瞅之下,轻“咦”一声:“郡主这眼睛,想来是昨夜哭过又吹了风,如今越发红肿了,盈袖——”
她将那帕子塞了与盈袖:“你来替我,我去要些药来给郡主敷一敷,今日冬至,待陛下祭过天,午时可是要于永平殿中与皇后一同分食饺子的,皇后晨起便着人唤了郡主前去一并用午膳,届时见了陛下,这副形容可不好。”
南烟说完推门出去寻人,寒风擦着门缝吹进来,屋外冬阳照着一地薄雪,闪着亮晶晶的光。
盈袖将那门闭紧,摆了帕子拧干递于霍长歌,待她净过面,这才悄声说:“小姐昨日受了气?临行前王爷可是叮嘱过,咱虽在旁人地界上,骨头原也是硬着的,不需无端折脊梁。”
“谁能给我气来受?”霍长歌眉梢一动,挑出股子傲气来,转头觑着床尾那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原可不能再说了。”
盈袖点了头,得她一语宽了心,见她动作,心下了然,又抬臂挡着唇轻“嗤”一声:“您昨夜回来时,人都睡熟了,手里却还攒着那盏灯,三殿下送的?”
“他赔的。”霍长歌斜觑她一眼,唇角蕴了淡淡的笑,“就晓得你想说什么。”
*****
南烟原是皇后身边人,既是她求药,众人便也乐于卖她个面子,霍长歌敷过她寻来的药,待到午时,眼皮虽然还是肿,红却是明显消了的。
她换过衣裳,带着盈袖去正殿,皇后坐着正与下首宫女说着话,嘱咐人将煮好的饺子送往各宫中,见她进来,抬手招了她上前,指尖一点她眼皮儿,抿着唇笑:“远远就瞧见了你这俩核桃眼儿,昨日怎得就哭成这副模样了?谁惹了你?”
“我不喜欢三哥哥,”霍长歌就势一撩衣衫,往她身前地上一坐,仰头可怜巴巴得将错就错道,“他摔我灯。”
“孩子气。昭儿性子宽和温雅,平日举止亦最为得体,定不是故意的。”皇后点着她鼻头温婉地笑,“可他也已经赔了你,夜里宫人可都看见了。”
霍长歌嘴角一撇,怏怏不乐道:“长歌晓得的,就是气不过。”
她本就生得一副粉雕玉琢模样,生起气来反倒越显眉目生动,皇后只瞧着她笑,颇纵容,半晌才道:“姑娘家要不得小家子气,原还是得大度些。待会儿若是陛下来,可不敢这般说,昭儿性子好,陛下往日很是疼他,年年轻轻便让他担了宫中要职。”
“嗯。”霍长歌乖觉一点头,“长歌懂得了。”
她摇头晃脑一动作,脑后小髻便不住得颤,皇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小髻,霍长歌便仰脸冲她一抿唇,抿出嘴角一对小梨涡,天真又娇俏。
“除了三皇子,”皇后状似无意试探道,“其余两位皇子可还好?”
霍长歌闻言复又瘪了嘴,臊眉耷眼回她句:“娘娘,二皇子不喜我,四皇子不理我,这京城里的男人们,原都是这般拘谨的吗?”
“你这张小嘴呀,还真什么都敢说。”皇后“噗嗤”一声乐出来,无奈嗔了她,“凡事总得徐徐图之,急不得,更别提你如今年岁又尚小。”
“图?那也得图得着。”霍长歌闻言眼前陡然灵光一闪,眨巴着那双肿眸赶紧顺着她话道,“花灯节一年只一次,我又能寻了多少由头见他们?”
皇后倏然一怔,盈袖却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臣也是无趣得很,每日蹲在殿中无处去,好不容易出个宫,还——”霍长歌两手揪着衣裳下摆,一副郁郁寡欢模样,抬眼觑着皇后,拖了长音撒着娇,“娘娘,往日我在北疆打马渡河上雪山,哪里闲得住?如今这未来夫君不好玩,那总得给我寻个好玩的去处吧?”
“又瞎说。”皇后不轻不重斥了她,转念一想,迟疑又道,“你这话原也颇有理,皇子们平日是忙得紧,你若见不着,的确不大好。”
霍长歌使劲儿点着头,殷殷切切地凝着她。
“这样吧,”皇后寻思道,“不若待会儿陛下来,我替你求个恩典问一问。”
“若是陛下允了,你白日便去崇文馆中与皇子公主一并读书可好?陛下常言,便是女子也需通文墨。如今四公主也在那儿,每日习得半日书,午后待皇子们去了尚武馆与箭亭,你便可与她回来了。”
“尚武馆?”霍长歌眼眸一亮,倏然笑道,“我也去!打马射箭,还不一定有人能胜过我。”
“好好好,去去去。”皇后止不住又嗔她,只当她在说大话也没当真,“鬼灵精怪的,刀剑无眼,你可得照顾好自个儿,莫伤着。”
“晓得的!”霍长歌一撩衣袍起身一拜,“谢娘娘!”
待片刻,皇帝换过朝服也来了,身后跟着皇后俩嫡子,见着霍长歌,打眼一瞅也先乐:“大早就听闻你昨日笑着出宫,夜里哭着回宫,不知是朕的哪位皇子惹了你?”
霍长歌讨饶惨叫一声:“皇帝伯伯!”
“适才与我刚说过,”皇后打了手势,着人上过水饺,坐在桌后温婉一笑,眉眼半笼在盘中腾起的雾气里,“她嫌宫里闷,且往日瞧不着那些哥哥们,偶尔见过一次又谈不来。我原想着让她与皇子们读书射箭溜溜马,也有空儿能多亲近,还得求过陛下允肯才可。”
“像她爹,”皇帝见怪不怪,与皇后道,“闲不住。”
“可你爹不爱读书啊?”皇帝扭脸又问霍长歌,揶揄道,“四书五经可在家里读过了?”
“只囫囵翻过一遍,爹说我又不用考功名,晓得些道理,懂人话该如何说,不求甚解便对了。”霍长歌腆着脸笑,竖着食指比划道,“可我画儿画得好。”
皇帝闻言大笑:“你爹自个儿不求上进,原也这般来教你。既是如此,你便跟着你那几个哥哥们,好好补补学问吧。”
“长歌——”霍长歌起身欢乐朝他福了福,欢天喜地道,“谢过皇帝伯伯!”
*****
入夜,晋帝留宿永平宫。
寝殿内,皇后挥手退了众人,上前与皇帝解外裳,皇帝垂眸觑她一眼,皇后便抿着唇角贤淑一笑:“臣妾已替陛下问过了。”
她柔声道:“那丫头说:二哥哥不喜她,三哥哥欺负她,四哥哥不理他。”
“一句话编排完了所有人。”晋帝似笑非笑,眯眼“嗤”了声,“真真让她爹惯坏了。”
“可不是,只不过珣儿性子古怪,璧儿年岁又小,估摸与她也处不来,好在崇文馆里有珍儿,与她年岁相当,姑娘家总归好聊得来,说不准与她能交好,也不至于让她这般闷。”皇后褪了皇帝外裳,倾身往他身上一贴,细白十指绕上他衣带又开始替他解中衣,柔情似水。
“珍儿?那就不是一路人。”晋帝闻言垂首一睨她,抬手轻掐她小巧下巴,往起一扬,那动作暧昧极了,皇后霎时羞红了脸,就势仰头主动吻了他唇角,却听晋帝意味深长地复又道,“皇后这回可看错了人。珍儿压不住她的,她俩早晚得交恶,不信皇后等着瞧。”
*****
一九,京里也终有了寒冬模样,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落下来,宫里宫外银装素裹,一步一棵银花珠树,宛若琉璃仙境。
卯时,天还暗着,霍长歌将盈袖留了在宫中,着南烟领她去崇文馆,路上不时有雪压折了树顶枯枝,发出“咔”一声脆响。
“白雪红墙,碎玉琼芳。”霍长歌裹着厚重冬衣,踩在雪上,恍然便像回了北疆的家,模样分外自在,扭脸与南烟笑着道,“我来时,北疆正要封山,京里此时才下大雪。”
“北疆严寒,奴婢原也听说过。”南烟替她撑了竹伞挡风雪,恭敬道,“郡主可是想家了?”
“想爹了。”霍长歌坦然回她,又遗憾叹息,“只是如今通往北疆的路亦封了,等开春山道上的积雪全化掉,才能收到爹爹写与我的家书。”
“那便快了。”南烟安慰道,“冬后即是春。”
霍长歌笑着应了她。
南烟平日无事便不多话,端得是大宫女的可靠模样,与霍长歌一问一答,措辞恰到好处又滴水不漏,很是让人舒服,一段长路不多时就到了头。
“时辰还早,馆门怎就闭上了?”霍长歌往崇文馆前一站,让值守侍卫伸手一拦也不恼,兀自拍打肩头的雪,诧异问了南烟一声。
“想来今日授课的大儒颇严厉,皇子公主们皆已提前到了。”南烟谨慎回了她,亮了永平宫的腰牌与侍卫,那人便朝霍长歌一行礼,伸手推开崇文馆那扇厚重的门。
朱红木门“吱呀”一声往里一开,屋内暖意裹着提神醒脑的草木清香瞬间扑面而来,霍长歌卸掉大氅正抬脚,便听内里有人轻“啊”一声,她眯了眉眼探过去,瞧见靠着门的四公主连珍手捂着唇,一双美眸惊魂为甫地瞪着她。
再往远,一众皇子表情各异地觑着她。
霍长歌也不怵,眸光一跳,越过其余人头,只往谢昭宁那处望过去,众目睽睽之下,面色倏然一沉,气势又足又狠,远远横了他一眼。
谢昭宁:“……”
“这气性真大,还没消呢?”连珩“噗嗤”一下轻笑,啧啧称奇悄声说,毛笔一竖,隔了走道捅了捅谢昭宁,便见谢昭宁耳尖一红,略有尴尬地垂了头,手往额前一挡,堪堪遮住小半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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