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小郡主?”
霍长歌正与谢昭宁较着劲儿,闻言一扭头,却见正前一张桌案后,正端端坐着位熟悉的人,那人老神在在捋着一把花白长须,眯眼笑得像偷了鸡的黄鼠狼,也不起身,只一拱手:“小郡主安。”
“杨伯伯!”霍长歌喜出望外,转身向他福一福,只照着小辈儿参见长辈的礼,也抛了尊卑不顾,笑盈盈得朝他道,“长歌也问杨伯伯安!”
杨泽受她一礼,心情似乎颇好,遂又笑眯眯地说:“你爹伯伯原也教过几个月,教过老的,如今又要教小的,嘿,倒也有趣。小郡主,学问如何?四书五经读全了?”
“读了读了,”霍长歌抬手一挥,不以为意又颇有自知之明,“囫囵翻过一遍,字是全都认得的。伯伯无需管我,我就跟着哥哥姊姊们溜一溜,学得多少算多少。”
她故意加重了“哥哥”的音,杨泽倏然大笑,长须乱颤,只意味深长回了与她四个字:“孺子可教。”
他懂了,下面一众皇子皇女也懂了,连璋面色铁青难看,谢昭宁还正尴尬,闻言脑壳越发得疼,连珩悄声一“哼唧”,哭笑不得:“这咋还躲不过去了呢?”
四公主一双美眸不住扑闪闪地眨,两手揪紧了手帕,扭头往后面年长皇子那排飞快一瞥,嘴唇微微有些抖。
杨泽笑过半晌才停,他人虽和善有趣,授课时却直言正色、言辞犀利,规矩立得多且杂,是以无人敢于学堂之上与他嬉戏玩闹,如今只一个霍长歌,却能与他谈笑甚久,倒也颇开了一众皇子皇女的脸。
“寻个地方坐下吧。”杨泽笑呵呵一摆手,霍长歌便应一声,越过众人,转头去往最末一排,往空位上一趴。
她那桌正前便是谢昭宁,他今日显然要当值,一头如墨长发又拿锈金发带高束了马尾,露出一段修长颈项,英气又干练。
听说,脾气好的人,连头发都会很软,就像他的心一样。
霍长歌手掌托腮,瞧着谢昭宁背影,便想伸手摸上一摸,看看这话是否属实。
她方一抬手,便见那人倏然朝她扭过半身,见她那手微张停在半空,一副想要扇他后脑勺一把的模样,霎时一怔,冷艳长眸茫然一眨,耳朵尖尖上又染了红。
霍长歌:“……”
他俩尴尬对视一瞬,谢昭宁才将一张字条就势塞进她手中,复又转回了头。
霍长歌狐疑地收回了手,将那字条往桌上一摊——
“对不住。”
傻子,霍长歌无声笑了下,挑了眼皮觑他背影一眼又垂手,稀罕地拿指尖去轻轻抠那三个清隽沉静的字,心尖尖上又狠狠地疼。
待她终于瞧得够了,才将那字条往袖中仔细藏好,手在袖侧又压了下,端正坐了,桌上书也不翻,只撩开袖口静静研磨,墨棒带起浓墨,一圈圈转在四方砚池之中。
杨泽复又继续授他的课。
杨泽授课时也一副神棍似的模样,打着策论的由头,思绪频跳,仰头坐靠太师椅,两手互往袖中一笼,纵观上下千百年,引经据典挨个儿揪着那些个所谓先贤的错处一通驳斥,嘴皮子开合颇利索,抑扬顿挫中,自有一股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势。
霍长歌提笔沾了墨,本就心情大好,此时更边听边乐,她忆起来前霍玄曾与她说到过,说他年轻时与杨泽意见不合吵的架,没有一次赢了的,只年岁渐长后,晓得杨泽竟信奉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这才拿捏着他这点,让他频吃瘪,讨回了昔日丢掉的场子。
霍长歌自顾自地趴在人后乐,提笔运气,就着桌面上好的生宣两下描出个气势汹汹的霍玄来,两手间正揉搓一只没腿没脸的小鬼,她往右再一下笔,又勾勒了个缩头缩脑的杨泽,她越发抿唇无声笑得喘不过气。
南烟没说错,她想家了,想她爹,想北疆。
霍长歌愣愣瞅着画里活灵活现的霍玄,冷不防便觉似乎有人在盯着她,她一抬眸,那四公主连珍转头不及,堪堪被她抓个正着,竟吓得一个倒气,脸色惨白,眼神瞬间慌乱无措,只恨不得能把脑袋埋到桌下去。
霍长歌:“……”
这人谁?霍长歌拿笔尾戳了戳额头,在前世记忆中使劲儿刨了刨,也没挖出丝毫与这瞧着就弱不禁风的四公主任何相关的蛛丝马迹。
瞧着四公主那年岁,霍长歌忖度道,她抵京城时,连珍必定已嫁人了吧?
霍长歌那时已不愿出席宫中家宴,尤其与女眷寒暄,想来没见过连珍也正常。
霍长歌挨到杨泽终于将史上圣贤的底裤尽数扒拉完,讲累了,抬手一摆结了课,她赶紧将她那画一吹干,对折,跑过去往杨泽身上一丢,面不改色跟着几位皇子就出了门。
杨泽累得直喘气,狐疑将那画一打开,“噗”一声,一口热茶登时喷出来,他啼笑皆非在后面抻着脖子骂:“霍长歌,你个小王八蛋,跟你爹一样一样的,你跟我滚过来!”
霍长歌扬声大笑,笑声清脆明朗,将屋外那一地雪色都唤亮了,一溜烟,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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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着三位年长皇子如今都有了正经要办的差,晋帝便也改了皇子皇女上课的时辰,晨起卯时二刻到辰时三刻众人于崇文馆中学文,巳时至午时二刻皇子们于尚武堂中修习武艺与兵法。
待午后,谢昭宁他们三人便不必再来,各自可去忙了,只年岁小的连珣、连璧需继续于崇文馆中再读半日的书,连珍则于自个儿宫中学女红。
南烟领着霍长歌跟着众皇子,上得回廊,行过半堵红墙,倏然便有尖细女声于身后不豫喊道:“你站住!”
那一声莫名又急又怒,还抖得不成样子,惊得一众人皆回了头,却见正是四公主连珍裹着华贵冬衣,领着婢女在后头,一张娇花似柔嫩的脸于烈烈寒风之中,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她眨着一双圆瞳半恼半怯地觑着霍长歌,见她望来,一蹙柳眉,又轻斥:“你站住!”
霍长歌莫名:“公主有事?”
连珍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拢在大氅下暗暗攒紧了拳,冷然挺胸回她:“你往哪里去?这宫里原是你能乱走的地方?”
霍长歌狐疑瞧了眼南烟,见她也一副茫然模样,便又转了头往谢昭宁几人那处眺了眺,不料他们也正面面相觑。
霍长歌越发不解回道:“奇怪了,我也没走错路啊?哥哥们不也走得这条路?我哪里有乱走?”
“你原也说了是哥哥们,”那四公主又道,“自然他们走得,你走不得。”
霍长歌“哈”一声笑出来,有些乐:“难不成去尚武堂,男女得分走两条路?这规矩倒定得有趣。那不知,公主可否为长歌指条路?”
“你!我,我是说——”连珍让她一语噎住了,梗了半晌才气急败坏一跺脚,“你也说了是尚武堂,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为何我又去不得?”霍长歌隐约似已明白了,杏眼微眯,却故意又道。
“哥哥们自是要去习武的!保家卫国,那是男儿本色,你一女子,去那里作甚?不过是平白添乱,你——”连珍越发激动起来,几句话一说,竟气得前胸起起伏伏不住地喘,体态纤柔单薄,“你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才跟着几位兄长,你无耻!”
霍长歌闻言终是“嗤”了一下,轻笑出声,她还从未想过她霍长歌有朝一日,也能为人扣上这么一顶名号,倏然止不住地笑。
“四公主。”
“连珍!
谢昭宁与连璋人在回廊异口同声唤了她,一人温雅、一人冷,却皆有呵斥她行径的意思,连珍遂不及防闻声一抖,眼睫一眨便带出了盈盈泪光出来,委屈又难过。
连璋睨了谢昭宁一眼,谢昭宁便长眸一垂,不再出声,只连璋远远继续道:“过分了,道歉。”
想来连珍平日也怕他,身子越发颤得厉害,眼神瑟缩却梗着脖颈,贝齿咬着娇嫩的唇,罕见得不愿退一步。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余寒风卷着大雪吹入廊下的轻响,那廊中其余人皆瞧着两个姑娘较着劲,也不说话,只连珩一副兴高采烈模样,看热闹不嫌事大,胳膊肘一拐捅了捅谢昭宁,无声做了口型说:“你猜待会儿谁会哭?我赌四妹妹,你赌霍长歌,可好?”
连珍传闻娇柔喜哭,但素来谨小慎微又自恃身份,于人前嫌少哭闹,而霍长歌任性-爱哭却是板上钉钉实实在在的,这二人若真杠到一并哭起来,谢昭宁只想上一想,脑壳就疼,他冷冽凤眸淡淡觑了连珩一眼,斥他无聊,心下竟有些紧张霍长歌。
那位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家公主,只这一点,霍长歌就比不得。
“这话我便不爱听了,不过习武罢了,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霍长歌笑过半晌,一挑眉,嘴角讥讽意味一晃而过,杏眸黑沉黑沉得有些冷,她拂开探进廊内被雪压弯了的桃树枯枝,一负手,众目睽睽之下,竟朝着连珍缓步过去。
南烟见状不对,赶紧跟上,她往日只闻四公主性子懦弱柔软,却不成想她今日竟凭空生了事端想阻霍长歌去尚武堂。
“自然不同!”连珍喘息片刻,硬气地挺胸刚道一句,便见霍长歌微笑着过来,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又寒又瘆。
连珍不由两股颤颤,居然莫名怵她,只觉她那副气势不大像个十二岁的姑娘家,身姿似是倏然拔高了好几尺,傲然俯视着她一般,比往日严苛的连璋还可怖。
连珍后续半句话便噎在口中,吐不出了。
“有何不同?”霍长歌往她面前端端一立,与她堪堪只隔了半步远,偏头凝着她淡淡地笑,一呼一吸间,像是带出了裹了黄沙燎了硝烟的血腥气,似个自生死里滚过一圈的修罗,“没什么不同的,四公主——”
霍长歌竟压低了嗓音柔声笑,喉头干涸,微微喑哑,她眼前一时间飞快闪过前世北疆覆灭的惨烈画面:身怀六甲中箭身亡的东篱;被人羞辱虐杀吊在城楼的盈袖;站在街头手上举着一把匕首,摇着母亲尸身哭闹不逃,让人一刀砍下头颅、平日惯常爱抱着她腿喊姐姐的军师幼女……
那些场景,是她前世执着复仇的源头,也是她如今重生归来,执念要扭转的乾坤。
她出着神,嗓音和缓,不疾不徐说着讽刺的话——
“女儿家又怎么了?公主只不过命好,生在陛下新朝羽翼下的宫殿中,自然可以只写写字、绣绣花,可在北疆,大敌来时,姑娘如何?妇人如何?便是女子,那也是要手握柴刀,随时候着应战的!”
说到最末一句,霍长歌眼神骤然凛冽,嗓音一高,往前欺身一步,连珍慑于她气势,竟空茫着双眼抖着往后直退。
“公主可见过狄人?”霍长歌嗓音又陡然转柔,虚飘飘的,踮着脚尖探手往高竖着一比,“他们啊,通常这么高,”她两手一张,横着又展臂往胸前虚虚环抱,“一般呢?又有这么壮——”
“北狄人,蛮夷,骨子里流的是烧杀抢掠的反骨血,他们每到一处,必会屠城,老弱妇孺皆不放过,尤其姑娘,侮辱再杀,那是寻常——”
霍长歌压了嗓子再一说,连珍突然捂住耳朵就想哭。
“城门一破,敌人蜂拥而至,”霍长歌抬眸觑她,冷然哂笑,“乱军之中,能救你的,唯有你自个儿,旁的人、护你的人,不是能不能靠得住,而是他们终会死。”
连珍在她话音之下,抖得不能自己,整个人像个鹌鹑似地瑟缩着脖颈,眼神慌乱,直往后退进婢女怀中,她那婢女颤巍巍着双手环住她,自己竟然也在怕。
“公主,”霍长歌凉凉挑眉睨着她,与她无情地继续道,“如今你可还觉得,若论习武之事,论保家卫国,男子与女子——有不同?”
连珍半捂着脸,处在她威亚之下,面红耳赤直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便连南烟冷不防也被震慑住,只觉此时的霍长歌是她从未见也从不曾想过会见到的模样。
霍长歌见状闲闲一弹肩头落雪,一字一顿地笑着向她一探头:“公主,如此,可允臣去尚武堂了吗?”
她那俏脸倏然一近,连珍竟两眼一翻,“叽”一声,遂不及防晕倒了。
霍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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