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一众人瞅着霍长歌竟能摸准了晋帝脾气,与他自在谈笑风生,似一对亲父女话家常一样的热络,正面面相觑,门外突然有人打了帘子走进来。

    那人约莫三十四五的模样,眸正神清,浓眉方脸,肩宽背阔,天生一副刚正不阿的容貌,见着晋帝一怔,躬身行礼,嗓音浑厚有力,晋帝抬手一挥:“免了。”

    “既是老师已到,”他一负手,又是一副平日里的端肃模样,与众人说,“那朕回去了。”

    一众人便又行礼送他。

    “那位乃是本朝第一位武状元,张远图,骑射卓绝,你可与他好好讨教讨教。”晋帝临走一回身,又指着霍长歌揶揄笑了一声,“朕可是听闻,你自诩骑射颇佳?”

    霍长歌也不怵,狠狠点头,脑后小髻一晃,晋帝便又失笑,转头入了风雪中。

    他一走,众人便都松口气,霍长歌于檐下扭身,也不认生,做出一副小女孩儿柔软的撒娇模样来,可爱又讨喜,直直便对张远图拖了长音道:“师父,长歌今日练不得弓箭,只得改日再与您讨教了。”

    张远图虽不识得她,但也晓得霍长歌身份自是不低,他闻言木讷一滞,不大明白地问:“为何?”

    “我没弓,”霍长歌唇角一撇,理所当然道,“自然也没箭。”

    她说完又狡黠地笑,径自往谢昭宁面前蹦跶过去,谢昭宁见她又似一团火般烧过来,竟是让她闹得心有余悸,不由往后一退。

    “谢昭宁,这输,总得输些实质东西才行,不然也无趣,你说可对?”霍长歌眉眼一抬,显是又来找事儿的,“你可输得起?”

    “没大没小,”她当众不住“谢昭宁”“谢昭宁”地喊,终是不妥,连谢昭宁也忍不住轻斥她声,“叫哥哥。”

    “三哥哥,”霍长歌乖觉一应,复又厚着脸皮继续道,“这里没我能用的弓,三哥哥既是输了,就应我一事,帮我寻把能用的弓,可好?”

    “你……你莫得寸进尺!”连珍于他二人身后恼道,“明明是三哥让的你。”

    “与你有关?”霍长歌偏头怼她,连珍气得一声“你——”适才出口,便听谢昭宁竟莫名道:“手巾。”

    霍长歌只一顿,便将一手紧攥的那方巾递还给他,他接过,一抖开,见那手巾已让她揉搓得不像样,皱皱巴巴似块破抹布,简直惨不忍睹,他不由抬头瞟她一眼,竟隐隐蕴了三分戏谑笑意。

    霍长歌破天荒也觉不好意思起来,手指抠了抠鼻梁,眼神游移。

    谢昭宁将那方巾往右手上一搭,仔细覆了全手,只踟蹰一瞬,抬眸将右手递于她:“你握着我,只管使力,我瞧瞧你握力。”

    霍长歌便落落大大将手斜插-进他虎口间,他手掌宽厚,手指修长,隔着一层布料也能察出那份温暖来,她前世从未与他好好牵过手,从不知这份暖,原是能一路烫到心底、烫得她鼻头微微得酸。

    霍长歌人小手小,竟握不住谢昭宁手掌,只得稍稍往后一退,握着他四指使力一捏。

    “不喜弩?”她撤手抬眸,谢昭宁心下便有了计较,将那方巾叠好收进袖带中,露出发红的四指来,只淡然问她,“只要弓?”

    霍长歌又摇头又点头:“不喜弩,只要弓。”

    “既是输,自然输得起。待我寻到合适的弓,再给你。”谢昭宁说完与她一拱手,转头去与张远图见礼。

    他一走,露出身后连珍来,连珍莫名便气得张清秀俏脸青白交错。

    霍长歌似乎隐约意识出什么来,又不明确,只见她噘嘴恨恨斜着自己,心下也生出些不爽快来,她转头环顾四周,见左右无人,遂冲连珍一吐舌头,耸肩摊手,手上一做拉弓模样,嘴上还小声“咻”一下,配合放箭动作,明目张胆地挑衅完四公主,扭头就走。

    连珍:“……”

    霍长歌闹腾一整,目的全达到,外面雪又正下得大,也不得出去跑跑马,连珍杵厅堂里又碍她眼,便不大想留下了。

    她折腰一捡地上大氅,边披身上边出了屋檐往外跑,众目睽睽下扭头对着张远图笑盈盈地道:“状元师父!长歌今日没有弓,早退啦!明日见!”

    张远图闻声抬首,只见她兔子似得已跑远了,愕然伸手,欲阻已迟:“哎——”

    “便让她去吧。”谢昭宁与他身侧温声道,“郡主孩子脾气,喜怒随心,受不得拘束,想来陛下也不会在意的。”

    “郡主?谁家的郡主?”张远图这才后知后觉问他句,“哪位郡主?”

    “庆阳郡主。”谢昭宁远眺霍长歌身影渐渐缩成满天席地通白雪色中的一点朱砂痣,竟下意识轻笑了声,“镇北王家的霍长歌。”

    *****

    霍长歌绕了个圈,人从尚武堂另一侧转出来,只一盏茶的功夫,便让疾风骤雪劈头盖脸狠狠砸到脖颈里都半湿了,这才恍然——她竟是将南烟忘在了尚武堂那大门后。

    她于这宫中也不熟,再原路转回去又丢人,路上随意抓了个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嬷嬷,交代人家一声,让人去尚武堂门前寻南烟,只说让她自个儿回了皇后侧殿便成。

    那嬷嬷显然也识得南烟,跟她一口应了,兀自去寻,霍长歌便顶着风雪摸索着路往回走。

    天苍苍,地茫茫,往远了眺,便是雪与天连成了线,似是只凭走的,就能到北疆一样。

    霍长歌像只扑火的蛾,不知冷也不知累,迎着那抹雪天一线,直孤身走了老远,到得一处陌生宫门前,才转过神来,晓得自个儿又魔怔了,遂又反了原路往回走。

    等她到了侧殿上回廊,正瞧见南烟撑着把伞在前头。

    “南烟姐姐。”霍长歌唤她一声,南烟回头,一脸焦急神色,见她让一头一身的雪严严实实裹在里头,吓了一跳。

    “呀,小郡主!”南烟回身拉了她衣袖便疾走回宫,“下回可不得落下奴婢,自个儿先走了。你这要是受了寒,可怎得是好?”

    她进了侧殿宫门,便扬声连连唤人:“王喜、张英,快去给郡主备水沐浴;银屏,你去皇后小厨房里要姜汤;盈袖,你去寻换的衣裳!”

    殿里烤着暖笼,如三月里的春,霍长歌将大氅脱下给南烟,她在北疆的冬雪里撒欢打滚野惯了,哪里有这般娇贵,遂笑了声:“瞧这劳师动众的。”

    “郡主说的哪里话。”南烟嗔她道,“快去沐浴更衣吧。”

    霍长歌洗过澡,又让南烟按在床上,给她怀里塞了汤婆,披了锦被,端了姜汤与她,待她喝完,这才端了空碗出去,只留盈袖立在床前拿了干帕子替她揩湿发。

    “南烟姐姐为人谨慎周全,这宫里规矩大,主子生了病,奴婢是要受罚的,看护不利。”盈袖慢条斯理地柔声教训她,“小姐平日任性惯了,这性子如今可收收吧,别无端连累了旁的人。”

    “晓得了。”霍长歌泡过澡,有些困,耷拉着眼皮还不忘应她。

    “困了?”盈袖道。

    霍长歌一言不发,点了点头,跟只啄米的鸡似的。

    “那便睡吧,正好喝过姜汤发发汗。”盈袖待她躺下,替她将锦被盖了,“我在外间候着,小姐醒了唤我声。”

    霍长歌眼皮一闭,正要睡,突然忆起一事,半阖了眼一扯盈袖衣摆,盈袖便矮身蹲在她床头,听她悄声问:“那四公主的底细,你晓得多少?”

    “母妃懦弱不受宠,公主软弱不讨喜,至今无封号,也未议亲。”盈袖也压低嗓子回她,又补了句,“交恶了?”

    霍长歌淡定应了声:“嗯,我睡了。”

    她话音未落,已沉沉睡去,周身热气蒸腾,梦里便是四月春夏交接时,到处开遍五彩缤纷的花。

    她身后似是缀着个人,她悠悠闲闲在花丛中逛了逛,倏然那花圃里晃过一道陌生人影来,横在了她面前。

    那人高挽发髻,面容瞧不大清,着了身藕荷色的宫装,色厉内荏地抖着嗓子尖声质问霍长歌:“你凭甚么嫁给他?你凭什么嫁给他!”

    霍长歌凉凉觑她一眼,赏花的兴致让她败了,连她理都未理,拨开她便往前走,那人竟顺着她力道摔倒下去,捂着脸嘤嘤地哭。

    “王妃见谅,那原是宫里的颍川公主。”霍长歌走出老远,身后缀着的那人才小声道,“传言她苦苦哀求了陛下好几遭,过了双十年华亦未嫁,便是在等咱家安王爷,只是王爷一再回绝,与她绝对无私情。”

    “待王爷应了要娶王妃时,那公主还曾闹过的,陛下嫌她烦,才将她许出去,外嫁出京。”

    “说来也是个长情的苦命人——”

    她那一句话未完,霍长歌猛然便醒了,睁着双清亮的眼,怔怔凝着帐顶的纱,默了片刻,“噗嗤”一下笑出声。

    闹了半晌,原还真是位故人呐。

    *****

    戌时,皇宫下钥,谢昭宁照例巡视过几处重要宫门,踏着月光雪色,回了自个儿宫中。

    谢昭宁十岁那年,先皇后薨逝,次年,继皇后入主永平宫,他与连璋就此被迁出殿,安置于何处,成了最大问题。

    太子上书求情,虽于理不合,却也接了他二人于东宫里待过一年。

    翌年,百官联名上奏,他二人便又从东宫里被迁往丽嫔的瑶华宫,与连珩一同住过两余年。

    待谢昭宁十五时,连璋已十六,离成年封王出宫,还尚遥远,晋帝让他二人分掌了禁军,特指了处最靠近禁军营的宫殿与他二人住,方便日常调度。

    那宫也因此换了个名儿——羽林宫,左殿归连璋,右殿给了谢昭宁。

    谢昭宁进了门,正欲往自个儿殿中去,却见连璋倏然出现,伸手将他一拦,面色不豫抬眸,冷冷觑了他一眼。

    “听闻三殿下今日午后,于兵器库中走过一遭,挨个试了些小弓。”连璋寒声质问他,不可置信道,“搜寻无果后,竟又着人备了上好竹木、兽角兽筋、弓弦、胶漆送往羽林右殿?”

    谢昭宁闻言只淡淡应他一句:“不错。”

    “不错?你为她寻不到弓,竟是打算亲自去做?!”连璋沉声厉喝,“谢昭宁,你已与她走得太近了!你今日看她那眼神——”

    “不过一把弓,既是我输的,应下了,便早晚得给,寻不到,自然得做。”谢昭宁平静答他,“兄长小题大做了。”

    “你指责我?”连璋冷声道。

    “不敢,郡主什么身份,你我心知肚明。”谢昭宁暗垂一双凤眸,负手虚虚凝着一地雪色,从容淡定,“只是我想,这些年总归要与她一同过。郡主孩子脾气,若是日日避、时时躲,反倒易激出她好奇心、胜负欲,那才是真真正正甩也甩不脱。不若顺其自然,就像多了个需照看的小妹妹,与她和平过得这几年再说,何必如此早早庸人自扰呢?”

    连璋闻言一怔。

    “兄长,再者说——”谢昭宁长身玉立,背后月光凄冷,烈烈寒风吹着鹅毛大雪飘入殿中,卷动他大氅衣摆,露出内里银铠轻甲,越发显得他姿态似仙非仙、似将非将,孤寂又沉静,他抬眸道,“只要我还掌着禁军,她愈与我靠得近,陛下就越不能让她嫁与我,可对?”

    连璋一震,这才晓得他用意,他竟是想反其道而行之。

    “兵法云——”谢昭宁泰然一笑,“置之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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