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谢昭宁别过连璋,解下大氅,回到自己右殿书房,手下将他要的东西俱已送达,堆满了整整一桌面。

    “殿下,”谢昭宁的内侍陈宝守在那儿,正为他将那些材料分门别类规整好,见他进来,有些憨傻地笑了声,“您散值啦。”

    谢昭宁应了,从袖袋中取出个绢布小包递给他,温声道:“上次你说喜欢,我又问四殿下要的,你尝尝?”

    陈宝接过那小包,姿态略微笨拙地打开它,见里面是一窝裹了白胖松子的菱形小糖块,顿时眉开眼笑“呀”了声,抬头惊喜道:“殿下,是松子糖!”

    谢昭宁又笑着应了。

    陈宝也未净手,迫不及待拈了颗糖尝了,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倏然就陶醉地眯成了缝,开心得似个五六岁的孩童般。

    陈宝打小进宫,原是伺候二公主的,本是个机灵的小太监,不想十来岁那年二公主出宫一趟,夜里回来便出了痘,陈宝与两个宫女照顾她,自个儿也染了病,虽说最终躲过一劫没死成,但连日高烧到底伤了脑,自此便成了这副有些痴傻的模样。

    他人虽不大聪慧,一举一动也总瞧着有些不和谐、略笨拙,做起事来却很认真、鲜少出错,人又忠诚、不多话。

    若是谢昭宁当年没跟皇后执意将他要过来,陈宝便要被扔出宫,往后的生生死死,就真要由天定了。

    “谢谢殿下!”陈宝嘴里含着糖,还不忘继续要干活,撸了袖子又往那堆材料里一头扎下去,眼神认真执着。

    谢昭宁拦了他一下:“这些不急,今日先搁这儿,你去睡吧。”

    陈宝便也不多问,只使劲儿点头应了声:“洗漱的水已事先备下了,殿下也早些歇息。”

    说完转身就走。

    谢昭宁那些年从这个宫挪到那个殿,几番周折,身边人来来去去,始终留下的,也唯有一个陈宝,待他再迁至羽林宫,书房寝殿便都不留人伺候了,只一个陈宝也就够,这已是他这些年里养的习惯。

    陈宝一走,整个殿内便只剩下他自己,窗外雪虐风饕,窗内孤影伴昏灯,真真正正是形单影只,寂静又凄凉。

    他撩了袍角坐在桌前,对着那一堆制弓的材料,随手拿起根竹材,两指一夹弯折了弯折,试了下柔韧程度,突然他“嘶”一声,一松手,拇指上已让竹刺扎出个洞,血珠迅速一凝,一道血线便顺着指节淌了下来。

    谢昭宁将那竹材赶紧单独扔出去,生怕明天再把陈宝也扎了,另一手又掏出白日里递给过霍长歌的那手巾,往指腹上一压,待止了血,折过那方巾,觑着那雪白缎面的丝绸上,落了一点殷红的血,又忆起霍长歌早晨披着火红大氅,一路跑进风雪中,背影终是凝成一点朱砂的模样。

    谢昭宁不由轻笑了声,那笑笼在橙黄摇曳的烛火中,便暖得似能融了屋外的雪。

    喜怒随心、肆意妄为,偏又无畏无惧,还机敏能打,想来,他欣羡又憧憬,这才原该是位天之骄子的模样吧。

    *****

    翌日,霍长歌比前日早了一刻钟到得崇文馆,一推门,屋里灯火通明,只一个谢昭宁远远靠墙坐着,正低头姿态闲雅地翻着书。

    他闻声抬眸,朝霍长歌遥遥点了点头。

    既然左右无人,霍长歌索性抿唇冲他甜甜一笑,笑得一对梨涡摇曳生姿,反而惊到了谢昭宁,他长睫虚颤几下,只觉她又要使坏招。

    霍长歌见他眼神一动,就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憋着笑意摆出一副乖巧无辜的模样,老老实实从桌椅间穿过去,到他身后抬手拉了下座椅。

    谢昭宁闻见响动,只当她已坐下,适才放了心,又捧了书聚精会神地看,却不料下一刻,他左肩后倏然伸出只白皙纤细的手,作势要夺他的书,谢昭宁左臂一抬挡她,右手并指就往她手腕上点,霍长歌见状撤臂,动作也快,在他身后不忿“哼”出一小声后,又没了动静。

    谢昭宁背对着她,哑然失笑,只觉这位“小妹妹”是真难以应付得紧,招猫逗狗的小把戏简直层出不穷。

    他原先只当霍长歌是烦他,如今又觉这份时不时便摆在台面上的厌恶挑衅中,怕是的确有着瞧他好欺负便日日想来逗弄逗弄的意思在,恐是这宫里着实太闷,将这位爱恨随意又好动的小郡主拘得紧了,闲得一日不寻些事情做,就浑身难受。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罢了。

    谢昭宁见她安生了,又垂眸兀自去看书,适才翻过一页,便听霍长歌在他身后磨起了墨。

    那砚台经了一夜已是几近干透,霍长歌也不知是蓄意还是无意,也不取了水来加,只那么干巴巴得就拿了墨锭使劲儿绕了大圈在砚池里不住地研,墨条蹭得砚石“叽”“叽”地哭,发出令人刺耳牙酸的声响,简直糟蹋了上好的墨。

    谢昭宁让她那响动折腾得头皮发麻,脑壳抽着疼,书也看不成,哭笑不得地端了自个儿已研好墨的砚台,转身往她桌面一放,磕出一声轻响。

    “干嘛?”霍长歌仰头,明知故问,眼里还蕴着狡黠的笑。

    谢昭宁便知她是故意的了,他敛了眸,也不答她,将她手里那墨锭抽了,抢了她砚台又转回身,搁回到自己右上方。

    “谢昭宁,我的弓呢?”霍长歌人在后面,果然无事可做,又寻衅道,“我的弓!”

    “叫三哥。”谢昭宁让她搅扰得已无心读书,内里好气又好笑,面上却淡然自若回她,“这才一日,催什么?你若是等不及,就当我输不起,赖掉了。”

    他遂不及防来这么一句,霍长歌愕然一怔,竟是一时没想起要怎么接。

    她这一顿,错过时机,馆门“吱呀”一开,其余人陆续都到了。

    霍长歌坐着半晌没回过神,抬眸斜了眼谢昭宁那束了高马尾的后脑勺,心想,这人原还是有脾气的呀。

    “你们俩来得还都早,三哥是晨起要巡防,”连珩进门眼神一亮,嗑着瓜子儿“咦”声笑道,“小郡主,你怎得也到这般早?”

    霍长歌这会儿也淡定了,想随意打发他了事,遂拖了拖音说:“哪里是起得早,明明是夜里梦魇着了,再没睡。”

    “呦,做的什么梦,能把你给吓着了?”连珩“噗嗤”笑得一抖,手心捏不下瓜子皮,“哗啦”一下掉一地,连璋嫌弃地瞪他眼,默然往自个儿座位上坐。

    “梦见——”霍长歌正编瞎话,睨见连珍缀在最后面,披着件藕粉色的大氅婀娜多姿地走进来,小脸冻得红扑扑得越发娇柔又可人,笑着一字一顿地道,“有人想摘我的花儿。我爹说我原就是个小肚鸡肠的,别说花儿了,叶子我都不送人,可不得气得一宿没睡么。”

    她说这话时,手掌一托下颌,嘴一撅,便又是一副无理取闹的孩子样儿,再当不得真的事儿,搁她身上也能当真。

    连珍瞥她一眼,也没懂,随着众人落座之后先研磨,只连珩嘻嘻哈哈地笑。

    他笑声落,杨泽到,腋下明显夹着副卷成个卷儿的地图,身后跟着四名内侍,还将尚武堂里推演布战用的沙盘给抬了来。

    那沙盘一落地,“哐当”一声,震得地板都颤了颤,杨泽“刷”一下又将那细绘了山河的行军地图抖开,着那些人将其订墙上。

    “嚯!”霍长歌探头一瞧,登时乐了,脆生生得就笑道,“杨伯伯,今日咱们推沙盘?”

    她笑得整个厅堂都亮了,一众人皆不由扭了头去看她。

    “嗯,”杨泽对着她脾气也好,见她开怀,捋着长须明知故问,“跟你爹爹玩过啊?”

    霍长歌眉目飞扬得从桌后转出来,着一身石榴红的对襟襦裙,比昨日越发得明丽娇俏,两步去了杨泽身侧,手一撑,就往那沙盘一角坐上去,不顾体统地晃荡着两条小腿偏头瞧杨泽,竟直接张口就邀战:“杨伯伯,来一局?”

    杨泽“噗”一声,刚入口的热茶就喷出来,简直让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抬眼瞪她:“什么规矩?你下去!”

    “我不,”霍长歌也不怵他,兀自道,“来一局我就下去。”

    杨泽抖着手指点着她:“无赖脾气,跟你爹一样一样的。”

    一众人又有了热闹瞧。

    连珩“嗤”一声,忍不住打趣她:“霍妹妹,你怎么见天跟人要约架,昨天刚跟三哥约武的,今日就跟太傅约文的?爆仗脾气。”

    谢昭宁也远远觑她一眼,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倏然,连珍又颤着那副微弱尖细的嗓音,强迫自己出了头,对着霍长歌就指责道:“你下来,你怎有资格往那儿坐?你当自个儿什么身份?!整日乱出什么风头?”

    连珍平日性子懦弱柔软,嫌少为难人,见了霍长歌两日,便呵斥了她两日,也是奇,连璋一蹙眉,连珣也觉意外,忍不住来回打量她。

    “资格?学生只不过想与太傅推一局沙盘,切磋兵法而已,可若要真说起资格来……”霍长歌将连珍故意往起提的身份悄无声息抹下去,大事化了,小事又往漂亮了说,歪着脑袋睨着她,略带些委屈与不解,“我是军帐里生,战报堆里长,识字用的是兵书,为我启蒙的是军师,镇北的王侯为我造的血肉,北疆的战事为我塑的筋骨,四公主——”

    她冲着连珍挑眉一笑,傲到眉眼都有些艳,耀眼得让人不可直视般:“——这点儿资格,够不够?”

    连珍闻言一滞,眼神一瞬瑟缩,竟莫名生出些自卑的感觉来。

    “你给老子——滚犊子!”连珍还未言说,杨泽怒了,他一脚将霍长歌从沙盘之上踹下去,气得连她是个姑娘都忘记了,不顾身份破口大骂,“小兔崽子!跟你爹好的不学学坏的!老子当年军帐里面授个课,你爹就给我这般闹腾过!过了二十年,你也给老子来这出!你们姓霍的都——自大个屁!”

    他气得山羊胡子上下来回得颤,霍长歌捂着后臀惊愕扭头,见他铁青着脸不住地喘,就快把自己给气死了。

    一屋的人陡然全都傻了眼,未曾见杨泽发过如此大的火,登时连气都不敢出,鸦雀无声。

    “杨——”霍长歌讪讪地伸手想安抚他。

    “杨你大爷!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杨泽与霍玄的往日恩怨,彻底让霍长歌引了出来,比她还似个炮仗,直接炸了个满堂红,“你爹推沙盘都赢不了我,你——”

    杨泽暴怒一指门外:“忤逆师长,不懂尊师重道!给老子滚出去,罚站俩时辰!”

    霍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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