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霍长歌臊眉耷眼地推了门出去,南烟等在廊下角落里正与四公主的宫女聊天说话,四公主那宫女,南烟也熟,有了昨日那一出,她便自觉得替新主子把明面儿上的恩怨给抹开。

    她正小声跟人说霍长歌就是个孩子脾气,比不得四公主长在深宫识大体懂规矩,那宫女也晓得南烟是想让她逮着机会,在连珍面前给霍长歌说说情,让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只是,姐姐,不是我不卖你面子——”那宫女颇为难说,“咱四公主往日和声细语的,从不发火生气,最顾举止仪态。可昨日里回了宫,往床上一扑,又哭又闹,淑妃娘娘哄了好半晌呢,是真被那位郡主给气恼了。”

    南烟一叹气,又要说话,倏然便见霍长歌出来了,斜斜站在她对面,躲开门,往墙上一靠,眼神倒是平静,什么也瞧不出来。

    南烟与连珍那侍女面面相觑一瞬,赶紧就朝霍长歌那儿走过去。

    “郡主——”她适才唤她声,就见崇文馆那门又开了,连珍提着裙角,莲步轻移走出来,往霍长歌面前一立,精致漂亮的小脸儿上挂着明显的幸灾乐祸。

    “太傅说,”连珍雀跃的连嗓音都微微劈了,两手揪着手绢,又清咳一声做了掩饰,道,“郡主既是习武之人,想来只罚站便不够看了,不如改扎马步吧,也好让郡主长长记性。”

    她说完,姿态窈窕地走回去,“哐”一声门又合上。

    霍长歌漠然斜她背影一眼,两手握拳往腰间一收,两脚分开略宽与肩,沉腰往下稳稳当当半蹲着,表情乏味透了。

    “郡主这是——”南烟这才出声,疑道,“被罚了?”

    “嗯。”霍长歌抬眸觑着她,眼神委屈极了。

    “郡主可是犯了错?”南烟又道。

    “忤逆师长,大逆不道。”霍长歌自个儿把罪名越发加得严重了,还颇有些自娱自乐的味道,笑着反过来安慰她,“没事儿,我打小儿没少被罚,我爹的军师也烦我闹,拿戒尺抽我手心都有过。”

    南烟简直哭笑不得。

    “姐姐去跟你小姐妹聊天吧。”霍长歌心大得将她往走了催,“不碍事。”

    南烟点了点头,朝连珍那宫女身边复又站过去,就势与她小声说:“瞧瞧,昨日刚惹了你家四公主,今儿就又把太傅也气着了。”

    那宫女只当这下也替自家主子出了气,捂了唇闻言悄声笑。

    *****

    辰时三刻,崇文馆的门一开,年岁最小的连璧率先跑出来,连珣跟在后面追着他,接着便是连珍,她身姿婀娜得从霍长歌面前走过去,扭头看着她,眼里含了笑意长睫不住扑闪闪,霍长歌也不理她,连谢昭宁都没顾上,只探了头往门里瞧。

    等人都走出来完,才见杨泽捋须慢吞吞抬脚准备跨门槛。

    “杨伯伯!”霍长歌一把揪住他长袍,可怜兮兮仰头说,“我错了。”

    杨泽斜睨她一眼,手把自个儿衣角狠狠拽出来,显然气性还没过,冷哼道:“蹲好,这才一个时辰!”

    他说完就走,霍长歌在他身后只杵了一息,一撩衣袍,果断追着他跑出去,还不忘交代南烟道:“南烟姐姐,你去给尚武堂的师父说一声,我请一刻钟的假!”

    谢昭宁远远闻声一回头,就见霍长歌人已出了馆院的墙,与他们渐行渐远了。

    *****

    霍长歌一路追,一路好声好气跟在脸色难堪的杨泽身后告着罪,左一句“我错了”,右一句“我不对”,抱着两手不住朝他行礼作揖。

    路上来往宫女太监皆朝他们望过来,霍长歌只执着地跟着杨泽往前走,脚下带起一溜的碎玉琼花。

    俩人直走到片宽敞空地前,四周红墙青瓦都离得远了,满眼望去除了雪还是雪,连人都不见,杨泽这才停下来,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霍长歌,抖着嗓子说她句:“长歌啊,伯伯当你是明白人,怎得你也犯糊涂了呢?今日要不是伯伯拦你,你还要胡闹到甚么时候?”

    霍长歌眺着天边隐在云后时明时暗的黯淡冬日,轻笑一声回他:“伯伯以为长歌傻?害怕长歌行事狂妄嚣张太过显眼引来猜忌,为自己与北疆招来祸患?”

    “你既晓得,”杨泽一急,“那你还——”

    “伯伯,”霍长歌打断他,抬眸淡然道,“昨日陛下与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见到镇北王的女儿像了霍玄,才安了他的那份心。你明白吗?”

    “他竟是——”杨泽闻言一怔,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情急之下又心思电转,倏然上下一打量霍长歌,“嘶”一声,“那你是想——”

    “不论陛下是否曾派人探过长歌的底,只说陛下与爹爹共事十余载,他会不晓得霍玄会养出个什么样的女儿来?陛下既能未见长歌,便赐长歌封号‘庆阳’,便是他笃定长歌会是个怎样的人。”

    霍长歌负手傲然笑一声,又瞬间敛了那笑,正色道,“伯伯,你说,一个在陛下心中,本该有勇有谋恣意任性、却始终不显山露水的质子,会令他怀疑多一点?还是直白告诉他,他没错,长歌就是他想象中那样的人,会令他怀疑多一点?”

    杨泽让她说得又是一顿,微有动容,这并不是太难懂的道理,他也都是明白的,只是锋芒毕露这条路,太过铤而走险,稍有不慎,便会——

    “伯伯,长歌不是单单在走这一座独木桥,”霍长歌瞧着他那眼神,便懂得他心中在想什么,晓得他是真真正正在担忧她霍家,眼眶微微得热,却笑出了一副傲骨铮铮的模样,“长歌,便是要陛下,每时每日看到如今的长歌,就能想到曾经的霍玄。”

    “长歌,便是要陛下,日日时时都能从长歌身上看到那个曾经年少轻狂肆意张扬的霍玄;为他出生入死谋得天下的霍玄;誓言忠心相随永远——永远不会反他的霍玄!”

    “长歌如今——”她负手背后,扬了脸笑,自豪骄傲,“便是霍玄。”

    那一瞬,当真有霍玄的影子于她身后凭空浮起,他着玄甲配银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眼神张狂不羁,从不晓得如何“藏”也不愿藏,坦坦荡荡地刨开一颗赤子之心与大晋帝国,无畏无惧,亦从无后悔。

    历经二十余年,晋帝老了,杨泽老了,他们深陷权谋与猜忌之中,一步一思虑,一步一算计,只唯有霍玄未老,因他有霍长歌,执意要将年轻时的他再带回到众人面前、晋帝眼前,以往日为筹码,要他们再信一回昔日赤子之心不变、亦不老。

    她的确——便是霍玄。

    周遭陡然万籁俱寂,大雪已停,只狂风吹起地上薄雪,呼呼作响。

    杨泽霎时眼里就隐了泪,鼻头微酸,却只喟叹出一声:“好孩子。”

    “好孩子啊,辛苦你了。”杨泽对着霍长歌揩了把老泪,做了个原地转圈的手势,又奇奇怪怪与她道,“你转过身。”

    霍长歌茫然应了,适才转身,后臀骤然一疼,她遂不及防又让杨泽一脚踹飞出去,“噗”一下迎面摔进积雪中,啃了一嘴的雪,狼狈地趴在地上惊愕回头:“你干嘛?!”

    “记住这一脚!”杨泽弯腰,压低了嗓子嘱咐她,眼神明亮锐利,“锋芒毕露,兴许引来的只是这一脚的罚;而若锋芒过露,便是伯伯,也救不了你了。”

    霍长歌只一顿,便郑重其事对他点了头:“谢伯伯。”

    *****

    杨泽出宫的路途走一半,转念一想又回了头,他往皇帝书房门前一站,没一刻便被请了进去。

    他捂着腰眼磨磨蹭蹭往里走,皇帝自书桌后面一抬头,怔了下,赶紧让人给他看了座:“腰伤了?”

    “踹了霍玄那女儿一脚,闪着了。”杨泽拱手行了礼,按着腰侧龇牙咧嘴地坐下去,“死孩子,可气死臣了。”

    “她怎么了?”皇帝愕然一瞬笑出声,“闯祸啦?”

    “陛下您可别提了,一提就来气。”杨泽愤愤捋了一把须,五官都给气皱缩了,张嘴就跟皇帝告了状,“诶呦,那死孩子真跟她爹一样一样的!漫天夸海口,说自个儿习字用的是兵书战报,硝烟黄沙与她塑的筋骨血肉,以此当凭资,叫喧要跟臣推沙盘?!资格啊,她跟臣谈资格?就说这话陛下您耳熟不耳熟?啊,耳熟不?”

    “耳熟——”

    他一语,便成功勾起晋帝年少时的记忆来,那时他也才二十余岁,霍玄着一身破旧单衣千里投奔他而来,与他帐前,狂妄一指他背后墙上那细绘了山河的地图,傲岸朗声道:“我定会为您打下这半壁江山,祝您早日登基为帝!这天下,除我,原还未有第二人能有此资格!”

    再之后,霍玄也的确做到了,他用十年为他打江山,又经十年为他守江山,昔日军中旧部,无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只是,他也实在做得太好了——

    “这就一晃,”晋帝眼神还虚着,一副沉在过去意犹未尽的模样,倏然感慨一声,“二十年了啊,真快。”

    *****

    霍长歌拍打干净身上的雪,待到尚武堂,果然晚了一刻钟,除了连珍不知打哪儿搬了把椅子,往墙角一坐,似是观摩的模样,双眼却紧紧锁着谢昭宁,其余一众人正排了一排,站在屋檐下齐齐喵准了室外箭亭里悬着的一面巴掌大的锣,引弓射箭。

    箭中铜锣,以响锣声计数,满二十者当可休息一刻钟。

    她进去时,正遇上谢昭宁射最后一支箭,他左手执了他那把两臂十石的骑兵角弓,右手轻松满弓张弦,拇指上那枚云白色的玉石扳指微微流转一层薄蓝的光。

    他肩背挺直舒展,眼神专注锐利,凝着百步外的锣,手指优雅轻抬,那箭便化作一道流光倏然正中铜锣正中,“嗡”一下,特质的白蜡箭头碎得四分五裂,那锣亦被射得翻转过去,鸣声一路传回武堂。

    “好!”连珩在他身侧喝彩,“漂亮!”

    连珍激动地想尖叫,面红耳赤赶紧用手捂了唇,一双长睫不住扑闪。

    谢昭宁偏头冲连珩微微一笑,后撤一步,退出站位,只一个动作便又有些闲庭信步的意思。

    霍长歌杵在门口怔怔瞧着,她前世从未与谢昭宁交过手,嫁与他后,也从未见他习过武,她那时烦他得紧,对他是能避则避,三五日不见他一面都正常,原不知他连箭也射得这般好。

    “小郡主?”霍长歌正出着神,闻见有人轻唤她,一抬头,是张远图。

    “状元师父,”霍长歌那恍惚神色一收,换上副委屈巴巴记吃又记打的模样,乖觉得跟张远图拱手行礼,“长歌来迟了。”

    “不妨事。”自打张远图晓得她身世,便对她也高看了一分,霍玄声名远播,乃是大晋名正言顺的战神、武者眼中的军魂,他对着霍长歌竟比对着一众皇子还要诚惶诚恐,木讷的脸上挤出个笑,“小郡主既是已告了假,自是无妨。”

    “只是师父对不住,长歌今日又不得与师父习武了。”霍长歌又冲他一拱手告罪,径直往墙边一站,大氅一撩,又自觉扎起了马步,半哭丧着一张俏脸,拖着了长音道,“太傅罚我两个时辰的马步,如今还剩一个时辰没蹲完。”

    张远图:“……”

    谢昭宁站位本就离锣最远、离门最近,霍长歌来时,他耳廓一动便闻见了,此时听她说话,微转了头,瞧她一套动作下来,又是与晨起向杨泽邀战时那副骄矜模样大相径庭,眼里不由又蕴了笑。

    她总是闹的时候多,静的时候少,只如今见她垂眸乖巧往墙根一蹲,又莫名觉得,这并不算安谧的地儿,又似乎宁静得过了头,缺了点儿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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