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歌领完罚,尚武堂也要下学了,她蔫头蔫脑地着南烟领着她往回走,路上连珍与宫女小步跟在她们身后,从一条粘软的鱼类成了两条绵软的鱼类,紧缀着她们不放,她们行快,她们也快,她们行慢,她们也慢,不知到底想做什么。
北疆经年日久被那炮火硝烟熏燎着,人都惯了,不说尚武,只男女老幼皆是一副挺直腰杆子无惧生死在努力活着的傲骨模样,就能让霍长歌打心眼儿里不待见如连珍这般娇软的菟丝花,更勿论如今晓得她心里还惦念着谢昭宁,简直更加得烦。
霍长歌又走了几步,只闻见身后悉悉索索的响动,脑壳就一阵阵地抽着疼,对着这样柔弱姑娘家,她打也打不成,骂也骂不成,她倏然一转身,连珍也无防备,让她骇了一跳,人往后一退,手捂着嘴就“呀”了一声,美眸一眨,差点儿就被她吓哭出来,她那宫女赶紧将她扶住了。
“四公主,”霍长歌见她竟胆小至如斯地步,好笑又无奈,心思电转,突然指着她身后就“哇”了一下,神情大变,惊声道,“瞧你身后!那树上是什么东西!?”
南烟一怔,随霍长歌指向探头,后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何来的树?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啊!”一声,连珍已经喊开了。
连珍也不回头看,应声直接扑进宫女的怀中,死死抱紧了她,瑟瑟打着抖不住尖声叫,她那宫女胆儿也小,让她一扑,自己也怕,闭着眼睛随她一同凄厉地喊,红墙青瓦上的雪都快要被震下来。
霍长歌憋着笑,转身拉着南烟就跑,南烟回过神来颇无奈,边跑边轻声斥责她:“小郡主,那位好歹也是个公主呀——”
霍长歌只当她那声让风吹跑了,听不见,跑出老远才停下。
“你呀,”南烟虚长她了近一轮的岁数,对她如此幼稚行为简直哭笑不得,只来来回回念叨两句,“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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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霍长歌跑远,连珍喊完一轮,见周遭全无动静了,这才从婢女怀中颤着嗓子试探问:“素芸,那可怕东西可还在?到底是……是什么呀?”
那婢女瑟瑟发抖,只睁着一只眼睛扭头去往后面瞧,倏然一怔,差点儿气哭:“公主,那郡主是耍咱们呢,这儿哪里有树啊!”
连珍闻言猛地抬首转头,对着身后一片空空荡荡的雪地,眼里难堪地蓄了泪,不由“嘤叽”一声,哭了出来。
她真真是蠢到了家,让人拿捏着弱点平白戏耍了也不知,这条路她日日地走,哪里会不晓得有没有树?
“公主,”连珍那侍女赶紧替她揩眼角,生怕让寒风吹皴了她一张娇嫩的脸,心疼说,“为何您非要跟着那讨人嫌的郡主呢?”
连珍不住地喘,胸膛起起伏伏,哽咽着委屈道:“她讨人嫌?三哥哥明明瞧她眼神已不对,这才几天呐?我就是,就是要跟在她身后瞧明白,她到底,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您,您竟是对——”素芸愕然,脱口便道。
连珍睁着双婆娑泪眼色厉内荏得一横她,素芸吓得噤声,话说一半就手捂了唇。
她眼睫扑闪半晌后,缓过了劲儿,又去给连珍擦了擦泪,对上她双眸,鼓励得与她轻声道:“公主,那三殿下的确是好人。”
连珍眼波盈盈一转,便又在她那暧昧眼神下,羞红了脸,胸膛微微一挺,隐隐还有些骄傲
的意思。
*****
翌日,霍长歌又早了一刻钟往崇文馆里去,冬日里天还未亮,她推了门进去,却见里面空无一人,谢昭宁人竟不在。
“人呢?”她站在门口只往里一探头,诧异轻喃一声,也没急着往里走。
“三殿下。”
门外侍卫突然出声,躬身抱拳行礼,身上铁甲碰撞出连续轻响,在寂静破晓之时,尤其明显。
霍长歌回头,便见谢昭宁腰系佩剑,正在她身后一路稳步无声踏雪而来,一身银铠上微微流转头顶未尽的月色与脚下冷然雪光,似仙非仙,似将非将。
他如今还未有前世那般隐隐的肃杀,只是通身一袭清贵俊雅裹着少年英气,似个等着出鞘的宝剑名器。
“夜里又没睡好,起早了?”谢昭宁停下,与那侍卫点头回礼,又对霍长歌如话家常般淡淡道,“将门这般敞着,内里热气都要散干净了,进去先别脱大氅,仔细着凉。”
霍长歌便惊得一双眼都瞪圆了,不由将他那话往心里又过了一遍,暗暗掐了手指数了数,竟有三十七个字!这原是谢昭宁头次与她主动说了这般多的话。
“嚯,”霍长歌往门里站进去,待谢昭宁将那厚重木门随手关了,稀奇问他,“三哥哥今日倒是主动,还晓得关心我啦?往日可是避我如蛇蝎呢。”
“又浑说,你既叫我声哥哥,”谢昭宁神色如常回她,话里有话地抬眸道,“自是与珍儿一般,是妹妹了。平日关怀一二,也是我这兄长该做的。”
珍儿,啧,这小名儿叫的,恶心吧唧的,霍长歌心头莫名酸了一把,上下两排贝齿也软得立都立不起来,遂冲着他一撇唇、明目张胆地就翻了翻眼白,一副鄙夷又不爽快的模样。
谢昭宁:“……”
谢昭宁让她瞪得一脸茫然,不晓得哪句话又说错,惹了她。
“我不喜欢连珍,”好在霍长歌下一刻自个儿便和盘托出,倒是爽快,将心思直白刨开,也不用人多猜,“三哥哥莫把我与她相提并论。”
“这话原不可与他人再说。”谢昭宁怔了一怔,往门口扫过一眼,低声斥她,“那是位公主,由不得你来挑三拣四。”
“我晓得啊,只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像我也讨厌三哥哥,在这儿就把话明说了,又如何?”她歪着头,一副混不吝的模样,还不忘朝谢昭宁挑衅道,“三哥哥,你可是要去陛下面前哭一哭,告我一状呀?”
谢昭宁闻言哽了一下,他也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再老成,面子也是要的,晓得自个儿招人烦了是一回事儿,让人直面说出来,可就是另一回事儿。
他神情瞬间难以言喻,长眸略有些难堪地觑了霍长歌一眼,人倒也识趣,只扭头远远避开她,从后排桌椅间绕到自己座位上,沉默坐下去。
“哎,”霍长歌把人惹了还不算完,还腆着脸又故意跟着凑过去,往他前桌上撑手一坐,晃荡着一双小腿,又是那副不拘小节的潇洒模样,眯眼笑着追问道,“三哥哥,你就不问问我烦你甚么么?”
谢昭宁倏然就头疼起来,表神复杂地抬眸,一言不发,也一言不想发,平白自取其辱这种事儿,他脾气再好也干不来。
他打小顶着那名不正言不顺的“三殿下”的名号活了十几年,自认“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八个字,早已是摸得透了,如今对上霍长歌这副模样,竟隐隐生出些失望的意思。
霍长歌觑着他双眸里那熟悉的神情,就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这眼神她前世已见得惯了,她本想逗弄他,却先惹了他伤心,心头瞬间疼得像被钝刀子来回划拉了两下:“哎——”
霍长歌下意识出了声,一唤他,望着他那双漂亮凤眸就“噗嗤”笑着一撇唇,故作嫌弃道:“你就是太无趣,太太太无趣,哪里是十六?我原当你已六十了呢。”
谢昭宁闻言眼睫一动,眼底似有一道流光微微晃过,伤怀一瞬便散了,他欲言又止一睨她,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
“谢昭宁,”霍长歌两条小腿往起一叠,又上下得来回晃,“我——”
“叫三哥。”谢昭宁又低声斥她,“怎么总记不住?”
“三哥哥,”霍长歌故意狠狠拖了拖长音,尾音又甜又腻,拖得谢昭宁莫名又红透一双耳尖,语气陡转轻快,一指背后眼神清亮道,“要不要玩沙盘?反正现在还没人,玩一局?”
“你在北疆时,也是整日与人约架的么?”谢昭宁那表情一言难尽极了。
“要你管,”霍长歌一抬眉,颇不客气与他句,“痛快些,玩还是不玩?”
说完也不等他应答,霍长歌拢着大氅下摆就跳下桌,径自往沙盘一端走过去,那沙盘比寻常人家里一张饭桌还要大上一倍多,内里的山川河流皆是以沙拢的,到处插满了赤墨双色的小棋。
霍长歌折腰兀自伸了指头去拨弄那小棋,将其中一支□□又插回去,一侧眸,便见谢昭宁虽不言语,人却也过来了。
“谢昭宁,”霍长歌玩着那些拇指长短的小棋,笑着偏头望着他,“上次你输了我一把弓,可我思来想去,有弓不成,还缺箭。不若我们再来堵一把,你若再输,便得再寻些合我那弓用的箭,可好?”
“你又晓得是我输?”谢昭宁着一身银铠轻甲,披一条如烈火般色泽猩红的披风,负手往她对桌一立,眉目间倏然便有少年人特有的桀骜锋芒一晃而过。
霍长歌凝着他那罕有的傲然模样,便又忆起前尘旧事来。
谢昭宁前世十八九岁时,机缘巧合,曾任主将,与连璋一同被晋帝派去迎战西戎,大捷而归,一战成名。
那战赢得漂亮,连北疆亦有人传了捷报军情来,霍长歌那时正与霍玄饭后无事,便用沙盘将那场战局复了盘。
西戎不如北狄棘手,北狄乃是由众多关外强族集结于一处的势力,西戎早在前朝便已衰微,只余下一个犬戎族兴风作浪。
霍长歌见惯了北狄人的凶残狠辣,西戎那场说来不过中规中矩的战局便不够看了,连带着她对谢昭宁也不大看得起,只当他是徒有虚名、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而已。
“是棵好苗子啊,”霍长歌兴致缺缺得以手支了下颌,心不在焉地插拔着小棋将自个儿的兵士往前挪,却不料霍玄突然叹了声,“只可惜,让杨泽他们养歪了,一本正经得过了头,有大能却显不出,好好一把宝剑呐,偏偏锋刃没开全,他们却还不晓得。”
霍长歌闻言一副不大上心的模样,头也不抬便“嗤”一声。
“嘿,你还真别看不起,”霍玄晓得她那小心思,轻轻斥责她一声,两手往大袖中交错一拢,憧憬说,“这孩子若是能让我带一带——”
“您带能怎样?”霍长歌眼皮一抬。
霍玄瞅她一眼,揶揄说:“定能比你强。”
霍长歌登时便不大乐意了,拔起数支小棋就丢她爹。
霍玄偏头接连去躲,嘴上“诶诶”叫着也不恼,待霍长歌略略消了气才叹了声,往她对面一坐,正色道:“为人父母,心总是偏的,我将你养得再好,可战场上哪里来得十全把握、绝对胜算?我总是不舍得将你单独放出去,可他便不同,我若是能将他养成你这样,便狠得下心把他直接扔出城门外,让他与北狄好好打上几场仗!名将嘛,总是这样才能炼得出。”
“那您还是逮了机会狠心丢我吧,”霍长歌那时眼珠一斜,便回他,“总归儿女的心也是偏的,做父母的若是半途再尽心竭力养上另一个,我也是会吃醋的。”
霍玄闻言爽朗大笑,使劲儿揉了揉她头顶:“你呀,就是心眼儿小。”
霍长歌让他揉搓一通只是眯眼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
“谢昭宁,勿论身份名头,只说咱们身上皆是流着武将的血——”霍长歌自回忆里走一遭,抬眸自负地觑着她对侧的谢昭宁,语气沉而稳,期待地说,“武艺咱们比过了,虽说你始终藏着掖着,但我也算能窥得十之五六,如今,我倒还真想见识见识你行军作战的本事。”
谢昭宁那一瞬微微错愕,只觉她那神态举止恍然就似个大人了,被她又没大没小喊了名字也顾不上恼,似乎她理所当然可以这般叫一样。
勿论身份名头,只说咱们身上皆是流着武将的血——
勿论身份名头?!
他又让她一句话陡然震荡了心神,胸腔中顿时升起万丈豪情来,那是他这十几年来嫌少得到的尊重!
“来,”谢昭宁倏然笑得满怀壮志,他镇静自若得与霍长歌一抬手,一双冷冽凤眼清亮有神,朗声便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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