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谢昭宁如此罕见明朗一笑,倒是笑得霍长歌骤然有种眼花缭乱的错觉。

    她下意识“嗯”出一个长音,微一闭眼缓了一缓,这才掩饰似得眉眼斜飞,又“啧”一声,斥他:“请什么请,我话还未说完,若论强敌,咱们如今明面上摆着的也只俩敌人,一个北狄,一个西戎。北狄我熟,若是开一个对阵北狄的战局,跟我欺负你似的,不如就——”

    霍长歌原想引着谢昭宁布个对西戎的局,看能否通首至尾地还原他前世那场战局,瞧瞧他可是锋芒在此时便已被杨泽教得藏而未知了,却不料她话说一半,谢昭宁却打断了她:“就北狄吧,郡主既熟悉,便再好不过。”

    他贸然截了她的话,自个儿也怔了一怔,自知行为无状,还又后退一步,与霍长歌一拱手:“郡主原宥。”

    霍长歌:“……”

    不是,多大点儿事儿,怎么就需原宥了呢?

    霍长歌前世总不把谢昭宁放眼里,他一言一行自然也从不会在她心上,可如今她才后知后觉,不晓得到底是谢昭宁被先皇后教得太得体,还是她被霍玄惯得太无礼,谢昭宁这份谦逊守礼规矩到让人心酸又心疼。

    “无,无妨。”霍长歌顿了一下,故作若无其事又含了三分玩味睨着他,“瞧三哥哥这意思,是要我充一把北狄人,给你套个局?”

    谢昭宁耳朵尖尖上又红了一红,赧然又坦诚地笑着微微颔首。

    “成,就卖三哥哥个面子。”霍长歌嘴上不住讨便宜,揶揄完他,一撸袖,一段白皙小臂就那么明晃晃地露出来,“我这就给你详解详解我北疆。”

    谢昭宁赶紧“诶”她一声,侧眸一避,清咳道:“袖子,也不怕冷的。”

    霍长歌五指一张,正一把抹平了盘中原本以沙堆起的地貌,听他语焉不详一句话,莫名抬眸,一时竟不明白,罕见得不精明起来:“袖子为甚会怕冷?”

    “……”谢昭宁无奈觑她,只能将话往明白了说,“姑娘家怎可衣衫不整?袖子放下。”

    “这就衣衫不整了?”霍长歌嘴角一抽,稀奇又嫌弃得上上下下打量他,将衣袖复又撸下来,“我想我爷爷要是还活着,恐怕都不如你古板。”

    谢昭宁:“……”

    霍长歌嘴上调侃着,手上却不停,利落地拢沙在盘内重塑北疆城外地形,谢昭宁也不与她做口舌之争,眸子亦往盘中落下去,仔细听她解释道:“北疆贫瘠酷寒,地广人稀,却又战事频发,是以勿论男女老幼皆尚武,兵制亦与他处不同,集屯田兵制与府兵制于一体。但凡男子年满十六岁,无伤残者,皆需充为两年屯田兵,除必要农田生产外,平日仅做步兵城防训练;府兵则不同,另立军籍,不担赋税,做骑兵训练,无战事时,亦需参与农田生产。”

    “兵力各为几何?”谢昭宁见那盘中地貌已具雏形,问道,“既有骑兵,战马供应可充足?”

    “骑兵两万,一人一骑,一万轻骑精锐,一人三骑,马是好马,与西北边陲牧马苑里重金买的。”霍长歌先与他利落直言,又话音一转,竟莫名轻笑,似格外自豪又续道,“步兵嘛,约莫六万到八万余。”

    “嗯?约莫?”谢昭宁闻言一怔抬头,“竟相差两万,这是为何?”

    “因北疆人人一身血性傲骨,便是连女子亦不愿落于人后,无人是贪生怕死之辈。”霍长歌偏头看他,沉着一身骄矜气度,淡淡浅笑,“我五岁那年,有半城女子联名上书请求,称年满十四未出阁者,如若自愿,也可充两年屯田兵,与男子做同等训练,日后好为抵御外敌的后备军。所以在北疆,女子十六及笄。”

    “所以,”谢昭宁大吃一惊,“你前日与四公主那话,竟不是作假?”

    “作假?我为何作假?”霍长歌见他骇然,越发骄傲起来,“谢昭宁,若有朝一日,你到得北疆,便晓得这世间原有一城的女子,太平时,可为人妻人母;战乱世,可以巾帼不让须眉。”

    “这才是我不待见连珍的理由。”她理所当然补一句,轻“嗤”一声摇了摇头,沾了沙的手一抬,指着自己胸口说,“她啊,太弱了,不是身子弱,而是——心底弱。”

    谢昭宁又让她一言震撼了心神,只觉眼前似乎便能见到那样一群着甲的碧玉年华女子,英姿飒爽地守在城门之前,悍然无惧地跟在骑兵之后,无畏黄沙下敌军的刀锋剑刃。

    他沉默一息,眼底恍然有一道流光闪过,又转瞬恢复一片宁静沉寂,这才又斥责一声霍长歌:“又浑说。”

    “行,那就继续说不浑说的。”霍长歌拖了长音一睨他,“下面给你说北狄,行了吧?”

    北狄,乃是鲜卑、匈奴、突厥等众多塞外游牧民族集结于一处势力的混称,与中原并存了多少年,与之战火便持续了多少年,北狄自诩是豺狼虎豹,当中原是悬在嘴前的肥肉,时不时便想啃上一口。

    前朝亡国时,北疆已让北狄连连咬下三座城池去,若不是新朝有霍玄,北疆早晚是北狄的盘中餐、囊中物。

    “其实,也没甚可说的。”霍长歌甫一启唇,又后悔,着实忍不住想探谢昭宁的底。

    他前世便不爱出风头,宫里人人称他温雅无争,说他走的是中庸君子之道,每每领兵亦是与连璋分领左右军,赢都赢得恰到好处,不张扬、不抢功,他到底有多深的底,想来只有他自己知。

    霍长歌忆起前世里的谢昭宁,总是愧疚难当又心疼,偷偷瞅他一眼又低头,将城外沙地堆出几个土丘来,又拿了赤色小旗往上一插,当做北狄各族势力集散地,抬眸对上眼神期待又不解的谢昭宁,避重就轻地解释一句:“我爹说,打北狄就一招——敌来我揍、敌退我走,随机应变就是了,游牧民族嘛,特质也只一点,惯常擅骑射。我若和你说得多,反倒与你不利,不过是将我想法加诸于你罢了。不如让你天马行空来一回,咱们先开一局,边打边说?”

    她狡黠多变惯了,谢昭宁也渐摸透了她脾性,对她这出尔反尔的行径见怪不怪,一双冷冽凤眸里只剩纵容与无奈,瞥她一眼,叹口气,随她性子去了。

    “诶,先说好,”霍长歌见他优雅一手半抬就要去挪北疆城内的小旗,赶紧出声拦了他,“赌局先开这儿,你输,十支箭。”

    “那要是你输呢?”兴许是由她描绘的北疆风貌太过无畏与热血,谢昭宁与她面前竟被徐徐激出了争强好胜的少年气,长眸轻抬,“郡主又输我什么呢?”

    霍长歌闻言一怔,拍案便道:“十两黄金!本郡主也是有食邑之人。”

    一盘子的沙都快让她拍散了,她是恨不能将庆阳郡都拱手送给谢昭宁。

    “严重了。”谢昭宁遂不及防懵了一瞬,一拱手,“不至于。”

    “我乐意。”霍长歌道,“开战!”

    她率先拔了一只赤色小旗,也不帅军往前移,径直往谢昭宁城门前悬空不住地摇,竟在那“哗啦哗啦”的响动中,嗓音脆生生地跑去邀战道:“谢将军,出来打出来打,正面迎敌,攻城战太无聊了啦!”

    谢昭宁正负手屏息凝神望着那沙盘暗自布局,闻声顿时啼笑皆非,一口气泄了个干净。

    “你,你——”他想斥霍长歌两句,抬眸见她偏了头冲他笑得明媚又张扬,一双杏核似的眸子亮晶晶的,手中小旗不住乱晃,鬼灵精怪的模样活泼生动,他“你”了半晌,终还是语塞,只得纵容得又叹一口气,亦拔了自个儿阵营一只墨色的小旗,没好气地道,“应战!”

    谢昭宁连生闷气都气出股子温雅好脾气的意思来,霍长歌乐不可支,又忍不住想逗弄他,见他拿着那小旗要往城外插,右手并指就去点他手腕,谢昭宁手腕翻转,两指间夹着那小旗与她你来我往地过招,手掌交错抵住对方互不相让。

    霍长歌手掌微微粗糙,掌心亦有一层薄茧,哪里像个姑娘家的手。

    谢昭宁眼神一动,指间一松,另一手于下方准确将那小旗一接,往她头个空了旗子的沙丘上一插,觑着她双眸沉声便道:“一万轻骑出得城门,快马奔袭,与你第一势力交锋,侧面冲击,贯穿你军,斜插-入阵,杀人掠粮,一击便撤——”

    他一上来,遂不及防就出了奇兵,霍长歌一怔,便听他又续了半句道:“——往你这处来,你可挡得住?”

    霍长歌垂眸,见他修长两指一动,已是拔了她第二势力沙丘上的赤色旗。

    北狄人虽说群居,但王庭与兵力并不集于一处,草原上一方势力遭骑兵侧面冲击,头尾冲散难以相顾,想留住对方难,想增援与通报第二势力更难,只能眼睁睁瞧着对方绝尘而去。

    霍长歌杏眸一眯,硬生生瞧着谢昭宁将自个儿墨色的旗往她那第二势力的沙丘之上插-进去。

    “战法不变,如法炮制?”霍长歌品出了点儿意思,意味深长笑着问他一句,也不慌,“还是出其不意,以战养战,以攻代守?”

    谢昭宁淡淡应她一声,仍紧盯那沙盘,判断了两方势力间距离,正要再走第三步,却不料霍长歌不拦不挡,竟轻笑一声。

    “憋挺久了吧,三哥哥?”霍长歌悠悠闲闲觑着他,眼神清亮又戏谑,似能一眼瞧进他心底,谢昭宁眉心不由一蹙,抬眸,却见她手撑着沙盘侧边,身子前倾,凝着他双眸笑着问,“平日没少琢磨怎么运用骑兵吧?”

    谢昭宁眼神一凛,脸色微变。

    “有道是战法如其人,我当以你的性子,该是会走攻守兼备那路子,却不料——”霍长歌故意话说一半留一半,谢昭宁显是今日被她烦急了,又被她所谓的北疆风骨逼出了少年意气来,下手失了些微算计与分寸。

    只从他如此一步,霍长歌便晓得如今的谢昭宁果真与前世那时不同,他不是被杨泽教歪了,而是在经年日久中,更加懂得如何藏住锋芒而不露,就如前日尚武堂,他始终不出全力一样。

    他是一柄利刃,不是不愿出,而是不敢出,亦不能出。

    谢昭宁便觉她那一眼,就将他已看透了,温润唇线抿得笔直,两手暗自握了拳,沉默觑着她。

    “别紧张啊,三哥哥,你在怕什么?”霍长歌手上转着自个儿阵营那赤色小旗,即不出兵也不防范,得了她想要的答案,便连那战局也不重要了。

    她另一手将那沙盘里塑好的地貌阵营一把全抹平了,又将小旗重新插拔打散,只待再瞧不出有过布战的痕迹,这才拍打着手上的沙,理所当然地笑:“三哥哥不用这般防着我,我与三哥哥,如今不是处境相同?啊,也不对——”

    她笑过一声又更正,凝着他双眸意味深长方续道:“我俩是殊途同归。”

    她话音即落,谢昭宁眼神便微微一荡,长睫轻颤,心头又像是被她一语狠狠敲了下,那滋味,当真是难以言喻极了。

    他们的“归”便是“生”,活着既是归途。

    那条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路太难走,如今听到有人说会与他同归,眼前竟莫名便亮堂了些。

    虽说这人瞧着也不大靠谱,谢昭宁只将这话听过就算,却免不了内心仍有所悸动。

    北疆的城,北疆的女子,北疆的霍长歌,似乎——他那一瞬不由朝她轻浅笑了一下——都还不错。

    “说笑了,”谢昭宁温声一拱手,竟朝霍长歌感喟一声,“郡主的归途不仅于此,该是北疆才对,与在下不同,这里的城,关不住郡主。”

    亦关不住你,霍长歌拿衣摆揩了指缝间的沙,闻言与他坦然四目相对,只在心中默念道,谢昭宁。

    那一瞬,室内一片寂静,墙角的暖笼中轻跳着火光,他们俱都在对方眼中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突然,崇文馆的门在霍长歌身后被人推开,“吱呀”一声拉了喑哑的长音,寒风夹裹着屋外地上的雪“咻”一下吹了进来。

    “放心,本郡主也输得起,”霍长歌压悄了嗓音在那风雪之中,抢在外人进来前,小声与谢昭宁道,“你将弓给我时,十两黄金自奉上。”

    谢昭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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