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霍长歌话刚说完,便有人如蚊讷般哼了声:“三哥哥早,郡、郡主早。”

    她转头,见四公主连珍一人立在门前,着一身藕粉色的大氅,只婀娜站着,便已能窥出七分高挑姣好的身段来。

    “问四公主安。”霍长歌向她一福,人在沙盘旁亦站直了,肩平背挺,却是低了她大半头,仍是个孩子模样。

    连珍轻声应了,眸光娇柔羞怯地越过霍长歌,痴痴瞥了谢昭宁一眼,一张嫩脸半掩在大氅的兜帽中,娇嫩红唇带着颤意,轻轻开合,鼓足勇气与谢昭宁话家常:“三,三哥哥今日竟着甲前来。”

    “四公主早,”谢昭宁温雅有礼回她,“换防迟了稍许,来不及更衣。”

    他话里话外透着些微疏离客套,仍似往常般,连声“四妹妹”也不唤,连珍失望得微一抿唇,便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她樱唇翕合,半晌方才又道:“三哥哥可是与郡主在推沙盘?那沙盘……昨日太傅虽说教了些许,可珍儿听不大懂,有些难,不知三哥哥与郡主谁赢了?”

    她将大氅姿态优美地解下搭在自个儿书桌上,内里着一身樱粉袄裙,莲步轻移往沙盘前走过去,模样楚楚动人。

    “这输赢之事嘛,公主来晚了些许,见不着了。”霍长歌见连珍探了头往盘里瞧,夸张地叹了口气,揶揄又惋惜地道,“哎,有些人呐,输了不认账,恼羞成怒了,瞧瞧,这把沙盘给抹得,多干净呐,要不是这沙盘重,他恐怕还得掀桌呢。”

    她遂不及防来这么一句,谢昭宁闻言一怔,不及反应,就见她眼梢一挑,觑着自个儿意有所指地摇头叹息,表情做作极了。

    谢昭宁:“?!!”

    “原,原是郡主赢了么?”连珍也意外愣了愣,顺着她那番言语便被忽悠歪了,怜惜得小心瞅着谢昭宁,轻咬着唇安慰他,“太傅常说,胜、胜败乃兵家常事,三哥哥不必介怀。”

    谢昭宁默然,表情一言难尽极了。

    “不,不对!你骗人!”连珍话音未落,又猛然惊醒,朝霍长歌道,“三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

    霍长歌“噗嗤”只笑一声,负手越过她,往自个儿位置上走,一回头:“三哥哥!”

    她笑吟吟地遥遥唤了谢昭宁,脆生生地道:“你说呢?可是你输了?还恼羞成怒啊?”

    谢昭宁啼笑皆非,晓得霍长歌是吃定他不愿出这风头了,只得心甘情愿地承她情,赢了还得认下输不起的名头来,被她败坏一把君子风评,低垂了眉眼,无奈地轻叹着应她句:“郡主说的是。”

    连珍便觉那一瞬,从他那一声叹息中,似乎闻出了纵容的意味。

    她脸色倏然一下便难看了许多,眼睁睁瞧着谢昭宁也往自个儿位置走过去,于霍长歌桌前坐了,取了些桌角瓷碗中的水,垂眸于砚池中轻研着墨,姿态闲雅清贵。

    他身后,霍长歌也撸了袖子在磨墨,手腕转出大开大合的架势来。

    摇曳的烛光将他二人身影印墙上,一大在前,一小在后,一静在前,一动在后,只单单那么瞧着,就像他们合该就这般在一起似的。

    *****

    辰时三刻,下学,一众人于崇文馆中鱼贯而出,往尚武堂中去,连珍又缀在队尾,由婢女扶着,紧紧贴在霍长歌身后。

    霍长歌今日心情好,不大愿与她计较,便也随她,只南烟见状又担忧得不行,生怕霍长歌又做出当众戏弄连珍的行径来,搀着她的手紧紧抓牢她左臂,揪得霍长歌大氅领子都歪了。

    他们行至廊下,便见有一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一动不动等在那儿,一双圆眼黑亮清澈,臂上搭一件薄蓝大氅,自个儿却冻得脸色泛了白。

    “三殿下!”那小太监远远觑见一众人过来,眼神倏然一亮,唤了一声,这才算是终于动了,怀里抱着大氅直冲谢昭宁跑过去。

    “晨起见殿下未回转殿中更衣,数九寒天里,陈宝怕殿下冻着。”那小太监笑得孩童似的天真憨傻,说话时,尾音黏连,微微含混,似只瞧见了谢昭宁般,将那大氅给他仔细披上了,才对其余人挨个行礼,“陈宝见过二殿下,四殿下,五殿下,六殿下,四公主,还有——”

    他人头数到尾,见居然多出个脸生的,不由懵了一下,抬眸无辜觑着谢昭宁,疑惑地眨了眨眼。

    “庆阳郡主。”谢昭宁与他轻声提点。

    “陈宝见过庆阳郡主。”陈宝遂又补一句。

    这宫里人人晓得陈宝虽说半傻,却是个忠仆,眼里只一个谢昭宁,便对他这乱了顺序的请安方式也不计较,只霍长歌脸色不大自在起来,眼神微一游移,才与他点了点头。

    “回去吧,”谢昭宁却未留心她,只与陈宝道,“煮碗姜汤喝,驱寒。”

    陈宝响亮应一声,转身下了回廊便走了。

    霍长歌遥遥瞥了眼陈宝临出拱门的背影,眼底又不由浮起愧疚来,不由垂了眸,与适才那副模样又不大一样了。

    她前世嫁与谢昭宁五年,府里虽说人丁凋敝,但该有的仆从也不少,人人得了谢昭宁的令,对她毕恭毕敬,只一个陈宝不睬她,直言她对他家殿下不好,所以他也讨厌她。

    谢昭宁与陈宝说过许多次,陈宝虽天真耿直,却也又倔又犟,无论如何也不听,罕见地拒绝从了他命令,索性避着霍长歌再不见。

    霍长歌有日便对谢昭宁凉凉嘲一句:“你这一府的人,唯他不傻。”

    谢昭宁便懂得她想说些什么,眼里的光又黯淡不少。

    霍长歌夜里一人时,常常想,她前世对谢昭宁做过的错事太多,多到她其实已不大清楚到底做过什么了,而只有当那些故人一一立在她眼前时,她才能恍然忆起,原她都做过这些令他伤心难堪的事。

    *****

    霍长歌心事重重随众人入了尚武堂的门,张远图今日显然到得甚是早,手上正握着副小弓。

    那弓瞧着还未有寻常弓的一半长,弓身普普通通瞧不出什么特别,像是七八岁孩童习练用的,他待人全入内,却是两手捧了那弓给连珍,憨厚转述道:“陛下适才着人送来的,说既是公主想学骑射,也是好事,此乃长公主幼时用过的,这便送与四公主了。”

    连珍得了那弓,长睫扑闪扑闪,嗓音婉转如莺啼,娇娇柔柔地道:“连珍谢过父皇。”

    “日后,连珍便要劳烦师父费心了。”她礼数周全得与张远图盈盈一拜,又转头与众位皇子福一福,“亦要劳驾众位哥哥指点了。”

    张远图虚扶她一下,直道:“不敢。”

    “瞧瞧,咱们霍妹妹一来,连四妹妹也要往文武双全上去了。”连珩嗑了几粒瓜子,一说话,带出满齿果仁的清香,笑着胳膊肘一拐去撞谢昭宁,“诶呀呀,巾帼不让须眉呀,三哥,你说可对?”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其余人便都朝他俩望过来,谢昭宁见连珍拿了那弓心里便默道:不好,这下就霍长歌没有弓,她一恼,他铁定又要受迁怒,他故意挪了一下站位,往连璋与连珩俩人间的夹角处躲过去,却不料还是让他一语惹了注意来。

    谢昭宁一抬眼,正对上连珍求夸赞的殷切眸光,余光里便是霍长歌怨念的眼神。

    他喉头莫名一梗,应和连珩的话便说不出了。

    “状元师父,”霍长歌郁郁寡欢得倏然出声,苦闷无趣极了,拖了长音道,“长歌没有弓。”

    她说完转头就瞪谢昭宁,明晃晃得,一点儿不带遮掩。

    谢昭宁:“……”

    “郡主还未寻着趁手的弓?那,不如,”张远图闻言眼神一亮,又清咳一声去遮掩,实诚到有些语无伦次,“下、下官曾听闻镇北王刀法一绝,又听说郡主武艺卓越,想来名师出高徒,郡主刀法亦该不弱,不如下、下官就陪郡主走两招?”

    霍长歌闻言掉头去武器架上抽了柄环首刀,故意往谢昭宁面前一站,一手举刀,一手并指往清亮刀身上一扣,听出“嗡”一声轻响,故作云淡风轻地哼出一句:“我爹说,对付骑兵,用这种直刃长刀最好。此刀单面开刃、厚脊,易于劈砍,不易折断,于马上近身取人首级时,也不过一招一式的功夫。”

    她说完后撤一步,先是收刀身侧做了个起手式,倏然手腕翻转,“锵”一声响,一刀凌空挥出,森寒刀光于谢昭宁眼前一晃,他登时便觉颈上微微有些发凉。

    禁军骑兵都指挥使谢昭宁:“……”

    *****

    谢昭宁夜里散值回寝宫,陈宝正在殿内候着,给他备了洗漱用的水,谢昭宁径直便往桌前一坐,对着那一桌已归整好的制弓材料,对他道:“你先去睡,我今夜可能睡得晚,不必伺候了。”

    “殿下的弓可是又不合手了?”陈宝见他抽了支竹木出来,对着烛火仔细地瞧,便细心道,“陈宝去将灯挑亮些吧,殿下仔细眼睛。”

    他拿了灯剔,去墙角卸下纸糊的灯笼,将灯花剪了,将灯芯挑高,见一室和暖橙光果然亮堂了些,这才安心去睡。

    一更,外面起了大风,寒风呼啸席卷,“哗啦”一声吹开了陈宝那屋的窗户,室内倏然刺骨得寒,他揉着眼睛下床去关窗,又暗自思忖谢昭宁那寝室的窗不知是否也让吹开着,他披了衣裳打了灯笼出去,却不料,谢昭宁书房的灯居然还亮着。

    陈宝轻手轻脚推门进去,远远便见谢昭宁连甲都未卸,身上搭了大氅,手下按着半张初具雏形的弓,伏案已是睡着了。

    陈宝拿鞋底在门前磨蹭半晌,他晓得谢昭宁睡觉轻,若是再往里面走,兴许就吵醒他了。

    他抿唇为难半晌,待要转身掩门回去时,倏然听见谢昭宁轻声呢喃一句:“母后。”

    那一声夹裹了明显的颤音与隐隐的啜泣声,竟似个惶恐不知所措的脆弱幼童。

    陈宝闻声一怔,只当自个儿是夜里起来头发懵、听错了,探头往内里正瞧过去,就听谢昭宁竟又梦呓道:

    “母后——”

    倏然,窗外应声劈下一道青紫电光,紧接着轰然雷鸣伴随“哗”一声巨响,登时下起瓢泼似的雨。

    谢昭宁沉在梦中竟是未醒,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像是梦魇着了。

    屋外银河倒泻,而他梦中亦是风雨晦暝,他一瞬回到他十岁那年,皇宫大丧的一夜。

    谢昭宁听见宫外雨声大作,听见年幼时的自个儿在哭,看见永平宫里到处悬挂着白布,看见年幼的自己跪在先皇后床头,茫然彷徨。

    “昭儿,”他亦闻见生机即将断绝的先皇后唤他,“母后要去寻你二姐与三妹妹了,她俩刚走不久,母后若是快些、快些,还赶得及。只是,母后、母后再护不得你了。”

    “昭儿,你不过是陛下笼络抚慰人心的棋子,陛下甚至容不下你犯了一点点、一点点小过错的二姐与小舅舅,更勿论是你?”

    “这皇宫之中、皇权之下,骨肉亲情本就是笑话,除了自个人,谁也别信,啊?”

    “母后曾于陛下处求得一道旨意,待你大了,你的婚事便由自个儿做主,因你生母言,惟愿你此生娶个喜欢的姑娘,如寻常人般安稳度日。昭儿,克己守礼,远离是非名利,莫与权贵结姻呐。”

    “昭儿,牢记母后的话:陛下容不得皇室中人无能,亵渎皇家声势名望;亦惧怕生出有能之士,威胁正统皇权。你若无用,便是弃子;可你若太有用,便也活不长久——”

    “前路崎岖,晦暗不明,昭儿,”先皇后拉着他的手,梗着喉头,临终阖眸之际,终于艰难道,“能体面活着便好。”

    永平宫外,一道青紫电光倏然落下,隔着纸糊的窗,映亮了先皇后一张灰白枯槁的脸。

    “母后!”谢昭宁倏然一声惊呼,于羽林殿外一声轰然雷鸣之中,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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