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的武装侦探社迎来了风平浪静的清晨。
虽然社员谷崎和妹妹直美不在自个位置待着反倒低着头围在织田座位附近，江户川乱步不见人影估摸着又跑去哪里寻找乐趣，芥川抿着嘴冷冷地看向窗外，凶神恶煞的眼神与恶鬼般的气场活像阎王索命，看谁不顺眼就逮回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书本翻页的响声重复了好几次，国木田看了眼手表，突然出声道：“总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他想到的是芥川刚通过入社测试那会儿，眼神凶恶的少年一言不发坐在他们面前，气氛宛若凝固的水泥般沉重，当时他们彼此戒备着，简直很难想象双方未来竟有可能会是同事关系。
额。不过这不是重点。
国木田推了下眼镜，将心中熟悉的躁动压制下去，锐利眼神直奔两次事件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你难道不打算解释一下吗？这个小孩是怎么回事？”
织田抓了抓头发，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平静，答道：“路边捡到的，似乎无家可归。本来想放到老板那里，但是他说想找到家人，所以就带过来了。”
“嘛……虽然你会捡到无家可归的孩子已经见怪不怪。”国木田皱起眉头，露出有些困扰的神情，欲言又止道：“你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
“原来如此，走失了吗？”
谷崎撑着膝盖看向坐在织田腿上的小孩，微笑着自我介绍道：“那个，我叫谷崎润一郎，是这里的社员。这位是我的妹妹谷崎直美。”
“你好，我是兄长大人的妹妹谷崎直美。”黏在谷崎旁边的黑发少女将头发撩到耳后，她柔媚地挽住谷崎手臂，把头轻轻贴在自家哥哥的肩侧，对小纲吉直率地安抚道：“不用害怕，芥川先生只不过脸看上去很凶恶，但是人还不错哦。”
干得好直美，不愧是我的妹妹，今后也请多多关照！谷崎在心中握拳欢呼。
说实话，芥川那仿佛随时准备杀人的可怕气场令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孩感到害怕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第一次见怎么想都会产生不小的警惕心理，这些他都懂，都懂。
唔，可是为什么会怕到一见面直接躲织田背后快要流眼泪的样子，这也太可怜了，果然小孩子对危险比较敏锐吗？
“你们好，我叫纲吉。”小孩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抬头望过来，方才还因恐惧微微颤抖的手指在织田的安抚下舒缓开，他有些羞涩地抚平裤腿褶皱，端端正正地坐直身体解释道：“我知道的。刚才是我胆子太小，因为芥川先生跟以前见过的人有点像，我很怕那个人，所以才会被吓到流眼泪。”
“别担心，芥川先生不是坏人，会保护妹妹的绝对不是坏人。”谷崎坚定信奉妹妹即为正义和伦理的信仰，他信誓旦旦地点头。一旁的国木田嘴角抽搐了几下，到底没对此过激言论发表多余意见，相对而言，他对纲吉过于简短的自我介绍产生了兴趣。
“冒昧询问，这是……你的全名吗？”国木田的镜片反着光，透露着一派不近人情的冷硬气质，“既然要我们帮忙找人，你记得自己家在哪里吗？”
纲吉在他一串发问紧张地眨了眨眼正襟危坐，面对板着脸的国木田，他竟生出被狐之助考交功课的忐忑感，不由僵着脸回道：“抱、抱歉。因为狐之助说过在外面绝对不能说出全名，所以我不能告诉你们。”
大哥哥说的对，明明是自己请求别人帮忙……
可是，这个确实是他的名字，其实也不算说谎……
小纲吉顿觉羞愧地抿了抿下唇，接着道：“我只知道我家在并盛町，但是织田作先生说地图没有这个地方。然后他说这里可以帮我找到回家的方法，所以我跟着织田作先生过来了。”
“并盛町，确实搜不到这个地方。真的在日本吗？”谷崎刷着手机喃喃低语。
“真的！”纲吉用力点头，“我没有去过国外。”嗯，本丸不算国外。
看来织田又捡到一位奇怪的孩子。国木田思忖，与此同时，他默默地注意到另外一个细节，只不过这个细节已经有人替他先说出来。
“织田作先生，好特别的称呼。”直美笑着点了点脸颊，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织田先生。”
纲吉稍显无措地与织田对视两眼，对方烟蓝色的瞳孔像晴天延绵的雪峰般沉静，似乎一切喧扰都在这双眼里得到安眠之所。
他不禁对织田露出安心的笑容，心头那点犹疑很快消失不见。
他自从认识织田的第一天起就已被记忆里的另一位存在感极强的男人洗脑过度，这才导致见面第一回就无意识地跟着人瞎喊“织田作”。幸亏织田像是知道什么，又或者单纯不在意，纲吉才不至于被人当面逼问自己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还用着这么别具一格的断名方式。
但是这样的话说出去也没人相信，所以纲吉只能涨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装傻充愣：“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自觉就说出来了。”
“而且……而且织田作先生好像不讨厌我这样叫他。”
“啊，确实。我并不讨厌。”织田附和，“顶多有些惊讶，毕竟，这样称呼我的人很少。”
国木田抓住织田瞬间的停顿，他微眯着眼，心下对织田带回的小孩的麻烦程度有了判断。
姓名不全，来处不详，身份不详，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话语中却透露着对织田的熟悉。在横滨现在这样的关头出现，无论怎么看都十分显眼且奇怪。
嘛，如果目的真是为了寻找家人，的确来他们侦探社咨询帮助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小纲吉小心翼翼地瞄了眼板着脸疑似不满的国木田，自知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不由细声细气地朝人道歉：“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家在不在这里。”
得知不到并盛町的时候，他傻了半天，心情仿佛突然回到误闯本丸的那天：自己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没有妈妈，没有家，连回去的路在哪儿也不清楚，他只能哭泣，然而哭到双眼通红声音沙哑依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到后面，他甚至开始想念那只动不动追着他狂吠的吉娃娃。
“对不起。”他的眼神微微黯然，纤长乌黑的眼睫颤了颤，像蝴蝶点过水面，浅浅涟漪映着湖光山色，凝眸望去皆是澄澈明净，“但是我真的没有骗你们。”
国木田眉头一松，稍显不自在地抬手低咳了句。被这样清澈的目光凝视，他实在无法不生出几分欺负幼童的罪恶感。
“没关系的，纲吉。”直美胸有成竹地微笑，“我们这里可是有世界第一的名侦探，一定可以帮纲吉找到家人的。”
“世界第一？”小纲吉张大嘴发出惊叹，“好厉害！”
“没错没错，乱步先生可是拥有「超推理」能力的顶尖侦探，没有他看不穿的真相。”
“嗯，他的确在推理一道称得上无人能及。”
“说起来，乱步先生到现在都没出现。”
“你们在说乱步吗？”
男人的低沉嗓音随着办公室门锁转动的动静一同传来，小纲吉伸长脖子从周围人的缝隙往外看——那是一位身着草绿色和服，披着纯黑羽织的中年男子。单从外表判断，他似乎并不具备过分健壮的体格，但那不怒自威的脸庞与坚毅沉着的眼神却让人下意识地对他产生敬畏之心，不敢随随便便在他面前放肆。
侦探社的社员们果然多少端正姿态，朝男人问好。
“早上好社长。”
“早上好。”男人平常地回道，目光立即锁住室内的陌生面孔。
小纲吉左右瞥了瞥，他深吸了口气然后迅速从织田膝盖爬下来站直身，朝这位社长深鞠躬道：“社长早上好！我是纲吉，十分抱歉冒昧前来拜访。只是我想要找到我的家人，听说这里有办法，所以擅自前来了。”
“拜托你们！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得到你们的帮助！”他拿出本丸礼仪训练的气势，即使说话时仍无可避免紧张得微微发抖，但仍然努力地向对方摆出诚恳态度。
福泽谕吉走近俯视着纲吉的头顶，了然道：“纲吉对吧？”
“是！”
“我代表武装侦探社正式接受你的委托。”
纲吉目不转睛地观察他的神情，确认对方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不由双眼发亮，微笑道：“谢谢社长！”
“唉，这么简单？这件事不应该先咨询乱步先生吗？”谷崎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发现社长身后竟然没有如往常一样冒出那位任性自我的名侦探，疑惑道：“乱步先生今天不来吗？”
“嗯。”福泽谕吉点头，解释道：“在我来之前，他突然说侦探社会有小孩来找他，然后直接向我请假背着包出门去了。”
“所以乱步先生早就知道纲吉会来？”直美惊讶地赞叹，“不愧是乱步先生。”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估计对他而言这次的事情称得上有趣。”福泽谕吉对上小纲吉满含期待的双眼。他想起乱步走之前特意留下的讯息，眼神柔和一瞬，并伸手揉了揉小纲吉软乎乎的头发，“纲吉，临出门前他托我向你转告一句话。”
“什么话？”纲吉愣愣地追问，直觉清楚告诉他将摸到回家的边缘。
“三天之后再来找我，在这期间不要打扰我的兴致。”福泽谕吉语气平淡地复述，“他是这么说的。所以这三天你应该都见不到他本人，三天之后再来找他吧。”
——
“三天啊。”小纲吉数着手指头感慨，不禁对三天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浮想联翩，“三天之后我就能回家了吗？”
他此时正牵着织田的手站在人行道内侧。除了他们俩，今日需要完成织田布置任务的芥川则落后几步走在外侧，表情冷漠得像块硬邦邦的石头。
纲吉总感觉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对方或许早就跟织田作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缠斗起来。
说不出什么特定的缘由，他一直很害怕芥川，之前是现在也是。
他攥紧织田的大手往他身上靠得更近些，疑惑地问道：“织田作先生，我们要去哪里？”
“一家西餐厅，是我在加入侦探社之前就有交情的一家店。我跟老板约好要去帮忙，但我这几天临时需要出差，所以想麻烦芥川代替我过去，正好纲吉也可以托付给老板帮忙照顾。”
西餐厅？纲吉的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些画面，他思考着织田的回答，过了几秒，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僵硬。
这样的话，岂不是变成芥川先生照顾他！
——
“欢迎光临。”约莫五十岁的西餐厅老板正顶着浑圆的啤酒肚擦拭桌面，他身上穿着常年不换的黄色围裙，眼尾堆起的笑纹在见到织田时弯多了几分弧度，显得尤为真诚。
“今天的咖喱要加辣吗？”他问。
织田点点头，回道：“过几天出差，请给我多做点吧。”
“没问题。”老板乐呵呵地应承下来，见他两侧一左一右站着的小纲吉和芥川，问道：“你又跑去捡孩子啦？”
“嗯，只有一个是最近捡到的小孩。”织田拍拍纲吉的肩膀，回答：“另一个是侦探社新来的社员，代替我来这里帮几天忙。”
“你好，我是芥川龙之介，今后几天请多指教。”芥川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向人问好。
老板恍然大悟地摸了下头发稀疏的脑门，笑眯眯道：“啊，那我知道了。请多指教，芥川君。”
“叔叔好，我是纲吉。”纲吉跟在芥川后面乖巧问好，像只怕生的兔子缩在织田背后，却又经不住好奇频频探出耳朵往外打量。他对笑容满面的西餐厅老板观感很好，也看得出织田和对方关系很好，因而语气倒也没有特别拘谨。
“织田作先生，我可以试试这里的咖喱饭吗？”
“可以。麻烦老板多上一份不辣的咖喱饭。”织田还顺便问了一句芥川的意思，“要试试这里的咖喱饭吗？”
“小织每周不来吃这里的咖喱饭就会觉得饥渴难耐哦。”老板干脆用织田当活招牌推荐自家菜品，“想吃的话，我随时可以做。”
芥川在三人的目光下面无表情地思索了几十秒，随即开口道：“那就麻烦你了。”
老板进了厨房。
小纲吉坐在椅子上轻轻晃着脚，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酒柜陈列的各色美酒。芥川和织田在他旁边一言不发地望向别处，安静到令他只隐约听得见厨房传来的锅铲声和抽油烟机的动静。
那些酒……会碎吗？
他出神地想，注意力渐渐绷成一根几乎快要断裂的细线——线的一段连结着他空荡荡的大脑，一端则穿过一层透明的薄膜扎向那些晕着光的玻璃酒瓶。
他没有打碎东西的癖好，此刻却莫名觉得那些酒瓶不应该摆在那里，幻想和现实像浸在水中，显得迟缓而朦胧。
“咖喱饭好了。”仍系着黄色围裙的老板掀开帘子，站在柜台内侧的地方。
小纲吉的瞳孔猛的一缩。
是血。
反抗时撞碎的红酒瓶与溅落的猩红血液，那个老板倒在锅和厨具的架子上，胸口三个血洞弄脏了他最常穿的那件黄色围裙，像打翻了的涂满番茄酱的隔夜蛋包饭。
他几乎是立即捂住嘴干呕起来，眼泪从他的眼角不争气地跑出来打湿眼睫。
——他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曾经见过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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