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逃跑时刻意把追兵引去了东边,或许是迂回蜿蜒的逃离路线奏效,追兵被他们遥遥甩在了身后,杳无踪影可循,避免了楚芜预想中的一场恶战。
脱离险境,他们偏离了原有路线改道回江枫城,背对着徐徐升起的红日御剑而行,湿润晨风中衣袂翻飞飘舞,猎猎作响。
楚芜不时回望,心中一股犹疑的违和感油然而生。
他们抢人到逃脱的整个过程太顺畅了,偌大的洛山黑市守卫竟如此疏漏,仅凭他们二人就能抢走竞拍品全身而退?
说不通。
但他们今日之举皆是一时兴起、随机应变的结果,若要说是阴谋陷阱,谁会给他设下这样的陷阱?
李归然故意挨近偷瞄他怀中的人,笑得意味不明,“小师弟你可别骗我啊,这真是你师父?不是别的什么人?”
楚芜愕然道:“还能是什么人?”
“比如……”李归然眼神一变,岔开话题,“咦?这人长得挺眼熟的……”
楚芜道:“就是我师尊,我的吟符是他教的。”
李归然沉思不语,古怪地看他一眼,神色凝重。
楚芜:“师兄,你记不记得大会名册后来新添了两个名字?”
“你说他是焚琴?”李归然不假思索地反问,“我说怎么那么像……你这狗东西竟然是东海来的!那昨天在接引峰你为何不去相认?你不见了你师尊都不找你吗?”
楚芜垂下头,缄默不言。
李归然彻底晕了,愣住道:“不是啊,他要是焚琴,那青冥派师礼大会上来的那个是谁?”
“不知道。”
李归然拿袖子扇他的头,“好啊,我知道了!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失忆吧!”
“对不起,师兄。”
李归然抬腿曲膝从后面踹他一脚,不甘心道:“很会演啊你,他娘的你个小兔崽子骗了我这么久!看我下去怎么收拾你!”
楚芜被踹得身形一晃,他站稳后,怀中人的手臂从衣袖里滑出垂落空中,白皙莹洁的手背被一幅妖异诡艳的暗紫色图案占据,风一吹,那花纹仿若有了生命,竟长出两条柔媚藤蔓攀住了细白的皓腕。
李归然也看见了,问:“哇,他手上这是什么东西?”
楚芜神情冷肃,“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几月过得像梦一样,光怪陆离,发展诡异,寻不着线索,看不清前路。
李归然一本正经对他道:“小师弟,我们救的这个肯定不是正主。”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楚芜仍旧笃定,“我不会认错的,这就是我师尊。”
李归然不相信是情理之中的事。
北陆紫霄,东海焚琴,西昆摇光,南淮问玉。
这四人中无论是谁被封入冰棺流落黑市都会成为一桩惊世骇俗的修仙界奇闻。况且今早青冥派师礼大会上,他们还见过一个好端端的焚琴仙君。
眼前楚芜一意孤行笃信的事,谁听了都只会当成无稽之谈。
“即便他长得就是你师尊吧,可你有证据吗?否则凭什么断言?”李归然不依不饶地质问,“除了长得一模一样,你救的这个焚琴和我昨天看到的那个有天壤之别啊,这两个里肯定有一个是假的,对吧?”
“嗯。”
“昨日那个现在还留在青冥派呢——要是假的,在那么多人面前能不被识破?”李归然东猜西疑,“昨天早上你没去相认,难不成是看出他是假的了?即便那个是假的,你也不能一口咬定这个是真的啊。”
楚芜快被李归然绕昏了,慢说道:“昨天我在筵席上见到焚琴时并没有怀疑过他的真假,我不去相认是有别的理由……我能确认的就是躺在冰棺里的,我们救的这个才是真的。”
看他一脸信誓旦旦,李归然鄙夷道:“凭什么?凭你的直觉?”
“嗯。”楚芜的嘴角扬起一道不明显的弧度,“我的直觉。”
……
回到江枫城正赶上早市,街道熙来攘往,人头攒动。
两人在洛山黑市时,除外市院子里那两名见过青玉佩绶的守卫外,再无人知晓他们青冥派弟子的身份;睡莲的咒语一旦解除,被施咒者会忘却当时所发生的一切,所以他们的身份暂且安全。
然而江枫城人多眼杂,进城排查是早晚的事。
他们不宜待在太显眼的地方,一是躲追兵,二是以防被辜焱那些天蚕蛾尾随;至于原本来江枫城的任务,二人早抛到九霄云外。
李归然的主意,让楚芜随自己躲进一条小巷里屯放的柴火垛后面,这里足够隐蔽了,草垛里还有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抱着破瓷碗睡得酣甜。
李归然怕把小乞丐吵醒,说话放得很小声道:“我们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就算辜焱不找我们,难道我们还不回去了?”
楚芜搂着怀中瘫软的身体,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师尊好像变轻了。”
“难不成你以前经常抱他?”李归然问完又觉得这句话奇奇怪怪的,急忙换了正经话题,“你先想想眼下我们怎么办吧?”
“我想好了。”楚芜道。
李归然:“你倒是说呀。”
楚芜:“师兄,时辰一到,你一个人先回去。”
李归然看鬼一样看他:“你在开玩笑?”
“没开玩笑。”楚芜郑重其事道,“我既不能丢下他,也不能带着他一起回青冥派,我想找个地方等他醒过来。”
“楚芜。”李归然也郑重地问,“你失忆是假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你这个师尊到底怎么回事?你不会是故意躺在那里等我去捡的吧……”
“说来话长。”楚芜说,“他想杀我,我跑了,然后我受了重伤流落在外,被你捡到了。”
“哈?”李归然仿佛在听天方夜谭,“为什么杀你啊?”
楚芜:“我不知道,我也想弄清楚真相,我说我失忆了是怕被送回去,我不敢回去。”
李归然得知自己受骗时觉他可恨,现在只觉他可怜,似懂非懂地问:“那你不恨你师尊吗?还救他做什么?”
“我挺恨的。”不可言说的恨。楚芜一对眼眸黑漆漆的,光亮都照不进去,“所以更不能让他落进别人手里。”
李归然不知他们师徒二人为何反目成仇,也不多问,只道:“你是担心回青冥会被那个替身发现?可是大会只有三天,明天他就要走了,我们把你师尊藏起来不就完了?就是要带回去的时候麻烦点,不然给你师尊乔装打扮一下,我说我又捡了个——”
“不是的。”楚芜抢过话头道,“师兄,我师尊姓云,是止凰琴的宿主,是东海的焚琴仙君。”
“我知道啊。”李归然哼哼道,心说你小子还炫耀个没完了。
“可他却被人假冒了。”楚芜加重语气,“既然有人能够毫无破绽地假冒焚琴,那么他是不是也能假冒别人?应当说是「替换」才对。”
李归然脑袋里有根弦绷直了,舌头打结道:“你、你的意思是……”
楚芜道:“我们怎么知道,青冥派里有没有人也被替换了?”
“你这说的也太玄乎了。”李归然听得冷汗津津。
“只是一种猜测而已。”
“这阵子谢师尊、辜焱和贺峰主啊都挺正常的……不不不,这么一想,叶师姐、你、我不是都有可能被调包了吗?”李归然一身白毛汗,眼睛都直了。
楚芜道:“那我问你,你以前见过或听说过,焚琴列席往届师礼大会吗?”
李归然摇摇头:“那确实是没有,昨日门派里许多弟子都争着想见一见焚琴仙君的庐山真面目呢。”
“我师尊孤高好静,除孟家和西昆那个摇光以外,和其他宗门相交甚少,除非事出有因,否则他不会轻易离开东海。”楚芜握着怀中沉睡的人的手,那只印着妖异紫纹的手,“不管假冒他的人有何目的,那个人首要得守住自己是替身的秘密。”
李归然:“嗯,然后呢?”
楚芜顺着思路说:“他会事无巨细地模仿本人的动作神态、推演本人的行事作风、一切皆遵从真正的焚琴的意志行事,好不让外人起疑……既然如此,他为何要违反常规,大摇大摆地参与焚琴从不出席的青冥派师礼大会呢?”
李归然:“……因为?”
楚芜思量着,轻声嗫嚅: “……因为青冥派或师礼大会上有他要见的人?是同谋?幕后主使?”
“不对呀。”李归然打住道,“如果怕露馅,不是更应该藏在东海足不出户吗?有要见的人,为何不让那人去找他呢?”
“因为那人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大会上举袖为云,暗中接触很容易。”楚芜合理揣测,“师兄你也说了,很多人连焚琴的真身都不曾见过,怎能辨得清真假?哪怕是那个孟阅,也只见过我师尊三次而已。”
重点是,那个假货应该不知道他的存在。
“等会儿,你跟那个孟少爷之前就认识?那我问你你说不认识!”李归然炸了,掐住他的脖子,切齿痛恨道,“太不老实了你!小骗子!混蛋玩意儿!那孟少爷昨天怎么没认出你?”
“我不想让他认出我。”楚芜跳过这个问题。
不能让旁人知道他还活着,更不能暴露他知道他师尊被人假冒了。
楚芜深思熟虑后对李归然说:“师兄,我是不会再回去了,哪怕只有万一,我也不去冒险。”
此事非同小可,他为自己、为大局考虑,都不该继续在青冥派露面。
一旁的小乞丐睡得迷迷糊糊,抱着破瓷碗翻了个身,脏兮兮的小手挠着干瘦的面颊,睡眼朦胧时听到有人在说话,打着个哈欠,眼睛张开一条缝。
小乞丐看见两个穿白衣服的人蹲在柴垛旁说话,那两人腰系青玉红绶,背负长剑,一看便是仙门弟子;右边的年将弱冠,长得俊,但模样不太正经,左边的那个还是神清骨秀的少年,怀中多抱了一个人,那人被裹了件黑斗篷罩得严实,看不出是男是女。
右边年纪稍长的声音也粗沉些,道:“可你说的这些都有个前提,那就是青冥派的焚琴才是假的,我怎么看都觉得……咱们救的这个说不定根本不姓云,搞不好就是长得像呢?不信把他弄醒问问?”
我梦到神仙了。
小乞丐咂了咂嘴,合上眼又睡了过去。
“不准碰。”楚芜响亮地打垮李归然要来揭斗篷的手,“正因如此我才需要师兄帮我一个忙。”
李归然疼得吸气,吹吹手背,神色紧张地问:“什么忙?我怎么觉着你这狗崽子养不熟呢,你可别害我啊。”
楚芜道:“我要借用一下师兄的眼睛。”
李归然吓道:“怎、怎么借?”
“不痛的。”楚芜抻出右手温和地覆上对方的双眼,阖眸吟诵咒语: “「吟符心咒其二十五·享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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