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焱的天蚕蛾在界域之门的上空盘旋徘徊,清点最后一拨回去的弟子人数。
李归然混在人群里,走在几名面生的翰羽宗弟子前头,和“楚芜”勾肩搭背,两颗脑袋抵一块儿窃窃私语。
一只天蚕蛾绕着他们飞了一圈,只听李归然发出几声大笑,恶狠狠地锤一下楚芜的肩,始终不见后者抬头;天蚕蛾乌溜溜的眼珠燃起一簇火苗,扑着翅膀在空中拐了弯,朝辜焱飞去——
李归然眼疾手快地抓住那只飞蛾,手心皮肉碰到它被烫得一阵瑟缩,好似抓了一团火,他生生把那团火攥灭,疼得龇牙咧嘴。
辜焱的目光恰好往这边转来,李归然忍痛接着和“楚芜”说悄悄话,有惊无险地穿过了界域之门。
若有人靠近一看,便会发现他身旁的这个“楚芜”虽走路姿势与常人无异,但脸却肿胀了许多,好似白面发酵蒸的馒头,皮肤水光可鉴,然双目呆滞无神,无半分真人的灵动之气。
这是他们去早市菜摊上买的一根水萝卜,被楚芜施咒术点化为自己的傀儡,可动不可言,一路只能低着头由李归然配合装作是活人的样子,鱼目混珠冒充本人回到青冥派。
这等低劣的手段也只够瞒到回青冥派为止,被叶思容瞧见就完蛋了。
一跨过门回到奥境峰的地界,李归然趁所有人不注意闪到一边,手里牵的人霎时变回了萝卜。
叶思容一直在奥境峰等他们回来,见他回得最晚,又只有一个人,便问:“楚芜呢?”
李归然啃了一口手中的水萝卜,咔嚓咔嚓嚼得像只兔子,左看右看,装傻道:“是啊,小师弟呢?刚还在我旁边呢。”
叶思容不信,目光锐利地检视他。
李归然赶紧拉住一个擦肩而过的翰羽宗弟子问:“请问,你看见过我小师弟没?就是进门的时候,我俩走你们前面,他在我右边那个。”
那翰羽宗弟子一听他声音便想起来,摸着额头迷茫道:“没看见,只看你们一路回来了,另一个就不见了。”
这名弟子浑然不知地帮他们做了伪证。
“多谢,多谢。”李归然乐滋滋地跟人挥手,回头对叶思容道,“师姐,看我没骗你吧,小师弟跟我一块儿回来的,只是这小子神出鬼没,我一不留神他就没影儿了。”
叶思容厉色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啊。”李归然把啃剩半截的水萝卜丢了,袖子一抹嘴道,“他那么大个人,都回来了肯定走不丢,师姐你就放心吧,小师弟贪玩,等他玩够了就会出现了。”
叶思容冷面依旧,也不知信了几分,又问:“你们在江枫城,玩得可还尽兴?”
李归然一拍大腿道:“尽兴啊!可尽兴了!”
叶思容道:“祭坛石镜上从头到尾都不曾有过你们两个的身影,你还是祈求师尊千万别想起这件事,否则定要治你个玩忽职守、辱没师训之罪!”
“师尊的记性哪儿有那么好……”李归然嘟囔着跟在叶思容后面,心里惦念着大事要紧,巴头探脑地问,“师姐,你晓不晓得那个东海的焚琴仙君为何会来?”
“有请帖,想来便来了。”
李归然追问:“可他从前怎么没来过?”
“我怎知晓仙君所想?你问这做什么?”叶思容疑道。
李归然踟蹰不前,低落地说:“我就问问,他是小饮的师尊嘛……”
小饮这个名字与众不同,叶思容停下脚步,难得语气温软了些许道:“该忘的……就忘了吧。”
……
随着李归然和最后一批弟子离去,江枫城内的天蚕蛾悉数散尽。
楚芜解除了三盏阳火嗜心之苦,再不用担心辜焱和那群火蛾子的监视,感到一身轻松,假如他没抱着一个人的话,会更好。
他不是嫌被他救下的人累赘,而是这么抱在怀里着实显眼,他甚至不能好端端地走出这条巷子。
还是用飞的吧。
楚芜搂紧怀中人,腾身凌空跃起,足尖一点飞檐,身影迅捷轻盈如低飞的白隼,在正午烈阳下御风而行;至运河上方,楚芜开始搜寻,他不敢在江枫城内久留,看准了河上一艘形单影只随水波逐流的游船,逆风缓落。
他闯进船舱,吵醒了里头午睡的女子,换来一声惊叫。
“嘘——”楚芜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对方别吵。
那女子今年二十五六的年纪,体态白皙丰腴,眼里春波流转,穿着一身半透不透的红纱罗裙倚在软榻上,惊讶之余双颊绯红,好奇地瞧着这个闯入她舱里的少年。
江枫城运河上几艘华美多彩的画舫是多用于赏玩歌舞和吟词听曲,上头的女子才艺超绝,虽热情妩媚,却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伎;而周围那些只在夜里挂一盏红灯笼的小游船,才是河上暗娼的居处。
楚芜以为只有那些灯笼花花绿绿的地方才是青楼,未曾想自己特意选择的俭朴小船居然也是寻欢作乐之地。
他没那个意识,把盖在怀中人身上的斗篷拿下丢给那女子,“你多穿点。”
那女子接住斗篷,掩嘴轻笑,一双花瓣眼娇媚横生,猜到他是走错了门,便道:“小仙君是来租船的?”
楚芜扔了几颗灵石到她手边,简短道:“你出去。”
女子得了赏钱,自然乐得给他腾地头。她收好灵石,慵懒起身,袅袅婷婷从他身边走过,无意间晃到他怀中所拥之人的模样,讶异道:“呀,小仙君艳福不浅呢。”
楚芜脸一下子红了,他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一种被冒犯的不悦感触怒了他,也有一半是害羞,他发现这是一艘娼船了。
那女子倒胆大,见他耳朵通红,起了逗弄之意,意有所指道:“若有不懂的,可以叫我哦。”
楚芜想把李归然拖回来打一顿,为什么不告诉他这种船的用途啊!不过他也晓得自己这是羞恼至极的迁怒,他不至于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弱女子动怒,只好黑着脸不理人了。
待那女子去了船头,楚芜把舱内查看了一遍;是掇拾得干净简约的女子居所,最宽的是一张铺着锦罗缎的矮榻,床头放着菱花镜与首饰盒,一只盛胭脂的小漆妆匣,薰香淡雅。
楚芜将抱了一路的人放到温香软榻上,自己席地坐下,闭上了眼睛。
……
窗映青竹,门掩梨花。
姑娘的绯色水袖与裙裾拖曳过素木地板,被李归然一脚踩住;衣裙的主人伸出一条藕白光嫩的细胳膊,轻拽了几番袖子才觉异样,惶然地回头。
门前,几名韶舞峰弟子慌慌张张地退开,牵裳曳袂地从李归然身旁逃走,轻巧的脚步声回响在长廊里,珊珊作响。
那两扇木门翕着一条缝,可以窥见屋内的景象,李归然想,方才她们是在偷看?
他叩了叩门,手还未放下,就听屋内人道:“进来。”
云攸坐在一副棋盘前,手执一子迟迟未落。
李归然散漫惯了,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到对方面前坐下,出言无状道:“焚琴君,我有点事想问你。”
云攸踌躇于落子,头也不抬道:“你是哪一峰的弟子,这般不懂礼数。”
李归然轻浮不改:“伐罪峰谢和清峰主门下。”
“难怪。”
李归然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装模作样地钻研着那盘棋局,暗中端视着对方的脸。
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人吗?
面前这人的眉眼鼻唇到头发丝,都与他和楚芜从黑市救起的那个焚琴一模一样,当然,以他粗浅的眼光是无法去分辨神态气质的。
小师弟应该在看了?
李归然回想起楚芜在他双眼施下享瞳咒术后的叮嘱:“师兄,你见了他之后,多同他说话,然后趁机绕到他身后,我要看看他左耳后面的契文和后颈的刺青,你切记要问他,那枚刺青是怎么来的。”
左耳后、后颈……头发挡住了啊。
李归然仿佛陷入棋盘迷局中,眉毛拧在一起,焦灼地望着对面的人。
云攸从棋罐中拾起一枚白子,心中已有着法但不急于落下,抬眼问他:“你想问什么?”
“是、是……哎呀我想起来了!”李归然灵机一动,走到屋子东面角,从榆木搁几上抱起一只插着梅花的彩瓷瓶,晃荡几下,里面还有半瓶水。
他抱着花瓶回到棋盘前,边胡诌乱语道:“焚琴君有所不知,我们青冥派雪香峰栽的梅花也大有妙用,这梅花枝泡过的水,有解毒祛邪、化淤镇痛之效,要不您也来试一试?”
说完,不等人反应他就假装失手颠翻了花瓶,把那半瓶水一齐泼向对方的后颈,“哎哟喂我没拿稳——”
李归然的声音堵在嗓子眼里,只见那自瓶口淌出的水流竟如结了冰般冻住,连同他的动作一起静止在半空中。
云攸将指间的棋子扔进棋罐,掸了掸衣袖,站起来走到窗边——那水才似融化的冰川哗啦啦地倾倒而下,溅湿了褶皱未抚平的锦垫和棋盘。
云攸伫立窗边,背对着李归然,“你到底要问什么?”
一枕清风贯入,恰好吹拂着对方如泼墨的顺长乌发,露出耳后一块莹白肌肤与纤柔后颈,犹如白玉微瑕,一滴醒目的赤色泪痕印在云攸的左耳后面,然而衣领却巧妙地遮住了颈脖的全貌。
小师弟肯定也看到了吧,李归然咽了咽唾沫,哑口无言。
世人皆知魔琴止凰的器灵性凶噬主,百余年前有一年少的琴修得此琴,以至纯真火焚之,降服器灵并迫使其与自身合为一体,故得封号焚琴。
世人不知那魔琴烧毁时,器灵将契文刻于了主人的肉身之上,相传不同器灵所留契文不同,而止凰被焚,琴魂凤凰泣血,契文正是一滴红泪。
那契文能否被仿刻呢?
李归然不知,这件事已超乎他的认知范围。离开江枫城前楚芜特意揭开斗篷让他看过,他也清楚地记得——昨日冰棺中救起的焚琴,左耳后同样有一滴赤红泪痕,颜色大小位置与他现在看到的别无二致。
世上不可能有两个焚琴,有一个必然是假的,可契文都相同,这要怎么分?
还有刺青……后颈的刺青。
李归然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没有法子让对方主动露出后颈了,总不能过去强扒衣服吧,他还不想死的这么早。
云攸回过身来,纵使他是慢性子,眉间也显出厌倦了,“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来干什么?”
李归然硬着头皮问道:“……您后颈上的刺青,是何时刺上去的?”
云攸脸上甚是诧异,“你怎会知我后颈有刺青?”
“这个、这个嘛……”李归然眸光飘忽,眼珠子四处乱瞟,瞎编道,“很久以前小饮提到过,我以为是跟他有关,所以才来找您求证……”
云攸道:“和他无关。”
“这样啊,那我想错了,实在失礼哈哈,我出去叫个弟子进来替您打扫一下。”李归然一边傻笑一边往后退,拉开门,落荒而逃。
李归然逃出门外的同时,船舱中的楚芜睁开了双眼!
他目光如炬,放在膝头的手捏紧了拳头,心跳剧烈久久不能平复。
果然啊,他能够断定青冥派的焚琴是他人假冒了,并且是一个对东海和他们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人!
暂且不论止凰琴契文的真假,他通过李归然的双眼见到的人,那人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无一不是他记忆中的师尊。
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破绽是对于李归然提问刺青的回答。
——你怎么会知道我后颈有刺青?
——和他无关。
这表明,那个人不仅知晓自己身上有一处刺青,还知刺青是从何而来。
然而,真正的焚琴,躺在他旁边的这个,是不知道的。
那枚刺青是三年前,他离开东海前的某一日,趁他师尊睡着了,临时起意的恶作剧。
彼时他十三岁,用一支笔蘸着混了蓝骊粉的墨汁,再搅拌自己的血,涂在了熟睡在的云栖岚的后颈;这个法子是他从书上看来的,蓝骊粉加血,一旦沾上皮肤便无法抹除,看似可用清水擦拭干净,实则只要被他触碰那块皮肤,印迹就会再次显现。
他涂完后在师尊醒来之前就擦得干干净净,事后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连云栖岚本人也不知。
所以,纵然李归然扒开那人的衣裳也看不到刺青,只有他触碰后才可以,那是属于他的记号。
既然青冥派的假焚琴知道这枚刺青的存在,便意味着他涂刺青时有第三人看见了。一个不为他们所知、长期隐藏在东海监视他们一举一动的第三人。
那个人告诉了替身关于他们的所有,甚至是焚琴本人不知道的事。
楚芜毛骨悚然了,犹如身后潜藏着一头巨大的怪物,当他终有所觉察时,已不知被那怪物耽视了多久。
假冒他师尊的、要剥夺他性命的,两者是同一人吗?他不能确定。
还有师兄……李归然在替身面前提到了一个名字,小饮。
小饮是谁?他从未听师尊提起过。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