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小乞丐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他伸了长长的懒腰,抱着破瓷碗爬起来,拍拍屁股,听到瓷碗里有东西荡来荡去磕得碗壁当啷响;他目定口呆地盯着那块碎银,不敢相信地搓了搓眼。
他早上做梦梦见了神仙,难道是神仙显灵了?
小乞丐拿银子买了两个大肉包和一罐嫩豆花儿,蹲在城墙底下狼吞虎咽,一条饿得瘦骨嶙峋肚皮干瘪的野狗趴在地上,等着舔食他的吃剩的余腥残秽。
城门内外,行客商旅往来不绝,谁也不会注意到城楼朱瓦的一隅,那檐角上翘的尖儿立着一名孤形单影的白衣少年,相貌修皙清隽,面容冷峻。
楚芜站在风里俯瞰着整座江枫城,衣袖鼓动飞扬。
黄昏将近,夕阳余晖为城楼深巷镀上瑰丽之色,城里一派繁荣兴旺,没有来自洛山黑市和青冥派的追兵。
李归然那边能帮他瞒过两日,可洛山黑市这边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丢了那么大件竞品,为何不来道途四通八达的江枫城找?
被他们引去了东边,人手不够?还是说这具冰棺其实不重要?
楚芜百思不解,只能侥幸地想是自己走运,也许追兵来过了,搜查时机被他们躲了过去。
城墙下,小乞丐匀了半个肉包给野狗,日常在往城里游荡,数着手里剩了多少枚铜板,算着还够填饱几顿肚子。
小乞丐沿城墙走了一路,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他不时机灵地四处张望,终于在城楼屋顶瞥见一道单薄的身影,他使劲眨眼,定睛一看,就一片光秃秃的屋檐,哪有什么人影。
江枫城运河上的夜是不眠夜,点燃彩灯的画舫停在岸边,乐师吹笙弹唱,舞姬红裙罗带伴柳腰轻飞,无数风流过客上船醉生梦死,直至天明。
船外是灯红酒绿的天上人间,舱内点了支蜡烛,昏黄一片。
确认城内安全后,楚芜回到河上游船里;他不再惊慌,安心地守着昏迷中的师父,不肯离开半步,好像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要用尽余生去看护。
他尚未求证,可内心已坚信那个杀他的人不是真正的焚琴了。
师尊从小就对他很好的,怎么会杀他呢,他就知道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楚芜两只手搭在软塌边缘,下巴枕上去,目光专心致志地描摹云栖岚的脸;是师尊啊,他最亲最信任的师尊,永远不会抛下他的人。
“到底是谁要这么对我们呢?”楚芜喃喃道。
云栖岚的呼吸匀稳轻微,仿佛只是在安睡,肤如霜雪,眼睫和鬓发沾的冰晶化去,像朵墨池里新出水的妃莲。
楚芜握住对方那只生出奇怪暗紫色花纹的手,抚摸那些扭曲妖娆的蔓状图案;这是什么东西?是因为这个,他师尊才醒不过来的吗?
“师尊,醒醒吧……”楚芜软软地唤道,“我有好多话想跟您讲……”
我受了很多伤,吃了很多苦,认识了很多人;我想你醒来,想你安慰我。
可是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呼唤,云栖岚继续昏睡着,宛如一具艳丽的尸体。
这个形容冒进脑海里,让楚芜彻底恐慌了;他师尊是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背后谋划的人既然已经用假的替换了真身,还会给真身苏醒的机会吗?
不,他不能这样等下去。
楚芜有了主意,还没动身,住在这游船上的女子回来了。
她身段婀娜,柔若无骨的素手撩开门帘,端来一壶酒和几碟小菜,见楚芜还守在榻边,道:“人还没醒呢?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饿,一些酒菜,当打发漫漫长夜了。”
楚芜刚拿住剑的手松开了,无趣地扭过头,不想和她说话。
那女子不介意他的冷漠,横竖这是她的船,她搁了酒菜寻地方坐下,整理裙裾,“小仙君,这躺的是你的谁啊?”
楚芜不希望她再误会,答道:“我师父。”
“啊……”女子先是一惊,随后恢复娇笑道,“原来是尊师……奴家说错话了,还请仙君莫见怪。”
楚芜阴着脸道:“没事。”
“你们修仙之人根本看不出年纪,长生不老,真好啊。”那女子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不像我们这些凡人,一到了岁数就要为这张脸皮发愁。”
“都是凡人,修炼能活得久一点而已。”楚芜说。他被那鬼魂掏心死过了一次后,再不信什么仙骨了,所谓仙骨也不比凡胎□□坚固几分,一遇到强敌照样灰飞烟灭。
论长生不老也不过是活得还不够久,青冥派那个老掌门登云道人脸皮上的褶子可不比寻常老翁少。
“活得久多好,什么都能看见。”女子吃吃笑着,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楚芜问:“你想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对方饮酒自乐,侧耳倾听船外的丝竹乐声,出神道,“我想看一百年以后这条河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百年。放在以前楚芜有信心活够一百年,现在他不确定了,于是他说:“虽然不知道一百年后这条河会怎么样,但我师尊活了很久,等他醒了可以告诉你一百年前这条河是什么样子。”
“好啊。”那女子再次笑了,笑容柔媚可意,探视他身后软榻上的人,“活了那么久还容姿依旧,你师尊是真正成仙了。”
“没有人真正成仙。”楚芜道。即便是当世那位人人颂扬的紫霄真君,也没有真正成仙。
都是凡人,有七情六欲、嗔痴爱恨的凡人。
“好了,看在你年少乖巧、尊师重道的份上,这船今晚便留给你罢。”女子优雅起身,爱惜地掸平裙䙓,“明早我熬粥,要喝可得起早些。”
楚芜不打算在这里过夜,但嘴上仍应道:“好。”
等那女子离船上岸,楚芜看着那一盘酒菜想:李归然总叫嚣着要去青楼,就是想与这样的姑娘共度良宵吗?她是很好,下次就让他那白痴师兄来找这姑娘好了。
糟了,忘记问她名字了!
楚芜懊恼着,一点没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何不妥。
他不通医理,云栖岚不醒,他只能手心贴住对方的腕部,给这具虚弱的身体渡去真气,然而并不起作用;那些精微之气不仅没有在云栖岚体内运转,也无法回到他的身上,犹如流进贪兽口中,被吞食得一干二净。
此举无效,楚芜又割破了自己的指尖,把血涂满对方被深紫色图案依附的手背;他的血是特殊的,它们不安分,且与仙道真气相冲,或许能够唤醒陷入深睡的灵脉。
他放血容易止血难,眼下没有药,床头的梳妆匣旁有一方叠好的丝绢,楚芜思虑再三拿起来缠紧手指,免得弄脏别人的卧榻。
那丝帕的一角绣着一朵栀子花和两个小字:阿墨。
楚芜想大概不是她真名。
他抱着试一试心态想出的法子竟真的见效了,云栖岚手背上的紫色藤蔓再次活了,攀着雪肌玉骨疯狂扭动,弯曲交缠成细细的一股,宛若枯萎的长藤。
而沉睡中的人,浓密纤长的羽睫随抖动的眼睑轻颤了。
楚芜大喜过望,不顾手指血污去推了推对方的身体,“师尊!”
但回答他的不是他苏醒的师尊,是一声来自地底的低沉叹息,凄怨幽长,诡怪无比。
河水里的寒气渗透船底入侵舱内,森冷凉意自下而上胶黏他的下肢,是极重的怨气……
——来了,某些鬼里鬼气的脏东西。楚芜顾不得多想,抱起云栖岚离开船舱。
船外,漆黑夜色被灯火渲染变红,烟花在高空中盛放,噼啪爆响,炫目美丽。那股怨气暂被火热人烟冲散,他站在船头寻好方向,腾身跃至河岸高楼的屋脊,消失在夜幕里。
云栖岚是在他怀里醒来的。
远离江枫城的夜空月高风急,野外山岭连绵密林葱茂,楚芜身形掠过树影疾若飞箭,不远处的半山树林间漏出一座破败的城隍庙,怀中人骤然急促的呼吸声引他低头——
云栖岚咳嗽着睁开了眼,眉间满是痛苦,接着扭转细颈,脸向外一偏,咳出一口鲜血,嘴唇嫣红。
楚芜忙不迭地护紧对方,在月光下轻身落至荒庙门前。
这间城隍庙本就建得破烂寒酸,墙体歪歪斜斜,历经风霜后泥墙腐蚀,仿佛一推就倒。
天色变幻无常,他一落地,乌云遮蔽涌动遮蔽了月亮,夜里湿意朦胧,轻寒凛凛,居然下起了绵绵细雨。
楚芜抱着云栖岚进了破庙躲雨,庙里四面透风,蛛网横结,神位供奉的冥官手执鬼玺,浓眉怒目。
一道狂晔的闪电划破天际,惊雷响彻云霄,赤白夺目的闪光照亮了冥官神像,楚芜心中阴影作祟,总觉这座庙也鬼气森森。
他有感知地垂下眼,正碰上云栖岚的双眸,心跳一漏,“……师尊。”
云栖岚的瞳孔在黑暗中渐渐聚焦,无力的手臂艰难抬起,手指抚上少年秀澈的脸颊,声音嘶哑虚浮道:“……是你。”
楚芜抱着人下沉坐到干草上,握住那只温凉光滑的手;云栖岚常年抚琴,指腹有一层薄茧。
“师尊,您醒了。”
云栖岚胸膛急剧起伏,喉头涌上一股腥甜,鲜血再次从染红的双唇间溢出,顺着嘴角流下。
楚芜慌忙地捧住那张微烫的玉颊,“别吓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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