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岚抗拒别过脸,手腕拭去了嘴角的血迹,然后困惑地捂住额头,眼底沉着不易察觉的痛苦。
体内一片空寂,没有了。
修为真气,仙脉灵力……什么都没有,他的身体就像一座没有回音的山谷,万籁俱静,只余一具死气沉沉的空壳。
“楚芜。”他叫到一脸慌张的少年,“你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
楚芜说不出这地方究竟算哪里,他们已经离江枫城很远了,粗略答:“南淮吧……”
南淮?云栖岚神昏意乱,不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楚芜扣住他的双肩,有力地摇醒了他,“师尊,您还记不记得,您失去意识之前发生了什么?”
“失去意识之前……”云栖岚呢喃着,思绪如一根细针落入大海。
……
“你必须那么做,否则,这世间所有人都会替你杀他。”
“……不行。”
“难道你想看他变成第二个星乾吗?”
“不,他不会。”他的眼角泛红,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极力稳住声线平稳。
“你走吧,摇光。”他固执道,“此事我自有打算。”
摇光的幻影散去,他走到烛台边决然地烧掉卷轴,让灰烬散入风中,了无痕迹。
他不能让楚芜知道,他的徒弟性子意外的冷清,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世,也从未主动问过,这些年来师徒二人一直幽居于东海,相安无事。
他明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所谓另有打算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并非乐天之人,早已设想过最坏的结果,只是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云栖岚拿起木匣里那支笛子,细润的玉被他的体温煨暖,这个楚字是他亲手所刻,这个孩子也是他一手带大;楚芜和寻常孩子不同,骨子里带有无法驯顺的凶戾,相处多年,他不会因为这点劣性而扼杀对方的性命。
他悉心庇护教养十多年的孩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北陆郢都,本性不算良善却也从未做过极恶之事;只因多了一层灾祸命格便要被剥夺性命,判他降生即是错,这就是世人所崇仰信奉的道么?岂有这等道理……
云栖岚反复摩挲着笛子的刻纹,心中隐隐升腾起破釜沉舟之意。
绝对不能,他绝不允许。
……
后来……
后来他就不记得了,记忆在此断片,就像被人剪切过。
但仔细回想之下,他的浅意识里依稀存有一段被埋进寒冷冰窟时的印象——他曾在昏迷时蓦然惊醒,却是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周身被寒冰冻住。
那时他看不清,只记得那地方很黑,所以来人提了一盏灯。
自己是躺着的,那盏灯轻放于封存他的冰面上。
他的眼中映出一团被冰层削弱过的模糊光晕,光晕照明暗处来人的一张脸;他感到更冷了,因为那容貌竟与自己有十成相似,如完美的复刻品。
是不是一面镜子?他昏昏噩噩地想。
很快他就知道不是,因为对方笑了,温暖和煦……
之后等待他的是无尽的黑暗和深眠。
……
楚芜满眼疑惧,好像无法置信,他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饱含克制而强烈的委屈。
云栖岚见徒弟情绪不对,关心地问:“楚芜,你怎么了?”
楚芜指着自己的肩胛骨道:“师尊,我这里受过伤。”
云栖岚温暖的手掌隔着外衣贴上他的肩,没有摸到伤口,语气存眷:“怎么受的伤?很疼吗?”
楚芜鼻头一酸,眼睛涩涩的,一股热流盈满眼眶,连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泫然欲泣的脆弱之态,咬着嘴唇道:“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
云栖岚把他框到怀里,就像他小时候那样,手轻轻安抚他的背,问:“吓到了?”
“吓死了。”楚芜毫不掩饰地钻进师尊的怀抱,聆听着对方心跳搏动声,“还好不是您要杀我。”
“杀你?”云栖岚浑身僵住。
“不说这个了,反正我逃跑了,还活得好好的。”楚芜圈紧云栖岚单薄的腰身,他师尊身量高挑,但体态清减;三年过去,他长高了一大截,便觉师尊变娇小了。
他问:“师尊,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早上答应过我什么?”
云栖岚挣不开他,由他抱着了,“那天早上?”
楚芜鼻音浓重,嗡嗡地“嗯”了一声。
他温顺依恋的样子,让云栖岚不自觉地微笑,“当然记得了,我答应过你:你是寿星,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没错了,这个才是他的师尊,绝对是真的。
楚芜忍着泪不哭,只吸气哽咽道:“可是那天您没有做到,我好难过啊。”
“……对不起,是师尊不好,害你这么难过。”云栖岚回拥他,用脸颊亲昵地挨挨他的额头;徒弟太粘人了,跟小时候一样。
楚芜软偎在师尊怀里,心被温热的暖流包容,那个一碰就流血不止的大窟窿被填满了轻软的棉花,一双神奇的手在他身上飞针走线,缝补了全部疮疤裂口。
庙外电闪雷鸣,淅淅沥沥的雨声幽怨不堪听,搅得人心烦意乱。
云栖岚等徒弟缓过来,摸着那颗脑袋问:“我昏迷期间是不是发生了很多事?”
楚芜抬起头,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牵起他的左手道,“师尊,您左手背上的东西……您见过吗?”
云栖岚这才看见自己左手有异,深紫色的妖娆细丝如藤蔓攀附着他整个手背,不息地生长至手臂,只是多看了一眼,他就感到被一种陌生的羸弱感掌控了身体。
“我见到了一个和您一模一样的人,他想杀我。”楚芜道,“他的耳后也有止凰琴器灵的契文,我猜是与您手上的这个东西有关,是否有某种禁咒可以仿刻或夺取他人的修为灵力?”
云栖岚放下手,“这不是禁制咒术,它是活的,名为豸,是寄生于人体内的魔物。”
“……魔物?”楚芜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手背。
云栖岚道:“嗯,在《物魔志》中有记:雌豸为紫,喜附于人四肢,雄豸为黑,独附于背骨。难缠之处在于除非宿主肉身枯竭,否则无法脱落;我曾听钻研此书的道人提起过,豸原本只能依靠吸取宿主的修为强化本体,但倘若让一对雄雌豸结合,并分别寄生于两个不同的宿主,雌豸所附身之人体内的功法便会全部转移至雄豸宿主体内。”
“这么古怪?那这只是雌的了。”楚芜摸着那花纹道。
云栖岚垂眸沉思,又道:“豸乃魔域之物,极少见于人界,雌雄豸天生互为死敌,厮杀成性,知晓这类魔物习性之人更是少之又少,更遑论令它们结成一对……”
可如今他法力尽失,不得不信自己身上的豸妖已有对偶。
这个夺走他的功法器灵并冒充他的是什么人?利用他的身份又有何目的?不仅是为了杀楚芜吧。
杀楚芜。云栖岚的思绪回到摇光送来的卷轴上,摇光说卜筮结果她并未告知旁人,若他亲自杀了楚芜,这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
如果摇光没有骗他,这世上便没有第三人知晓楚芜的命格,那么有人要杀楚芜的原因是?
假设摇光的幻象与他对话时,被第三人窃听了去,那人决定以此为由杀掉楚芜,但假扮成他再动手,绝不是一两日内的计划,最大可能这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是冲着他来的。
云栖岚想不通,他极少离开东海,不问世事,一生并无宿敌和仇家,是谁要费尽心机替换他?
楚芜也在梳理,他揣摩假焚琴出现的时机,莫不是因为真正的焚琴不肯对七杀星罚命格的人下杀手?
应该没人会为了杀自己这个无名小卒,而特意复刻一个东海的焚琴仙君,大材小用了。
所以杀他应该是顺手。
冒充他师尊那人没有杀掉本尊,只是将其封印在冰棺里,这是古怪其一;那具冰棺竟会无故流落黑市,还那么巧合地被自己看见,并一路顺顺利利、畅通无阻地带走,这是古怪其二。
他们像被卷进了暗黑漩涡,混沌不清,在惶惑里一直下坠。
楚芜稍一走神,云栖岚起身走到了庙外。
他见师尊站在浓浓晚烟里,伸手接住屋檐滴落的雨水,问:“你不告诉我,你这段时间怎么过来的?”
楚芜斟酌一番,故作轻松地说:“这说来就话长了……”
他只字不提自己被打入恶风涧的事,也省去了死前所遇到的那一鬼两妖,只道自己险些被那个假焚琴杀掉,命悬一线逃出东海,来到南淮后被青冥派弟子所救。
接着从削了谢和清的胡子、被丢掉雪香峰后山砸到李归然身上开始说起。
……
“其实我有想过,如果当时杀我的是师尊您,那我会直接杀了您的。”楚芜诚实地说,眼睛还威胁似地瞄了一下云栖岚的手背,“反正您现在也毫无还手之力。”
云栖岚很自责,他不是个好师父,总是都保护不了徒弟,他惭愧地问楚芜:“那……你恨不恨师尊没有保护好你,害你吃了这么多苦头?”
“不恨。”楚芜道,“师尊很没用,我不需要师尊保护,现在我可以保护师尊了。”
云栖岚苦笑:“对不起啊,师尊这么没用。”
不是第一次这么没用了。
是他大意了,安稳平和的日子过太久,忘记了世间的诡谲多变与险恶,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只是连累了楚芜平白无故遭遇这些坎坷,他这徒弟实在该委屈。
云栖岚的指尖沾了雨水,他顺着楚芜秀挺的鼻梁画下湿漉漉的一痕,昏暗下那水渍反着莹亮的光,凝然道:“师尊无需你来保护的,不管是谁做的,只要他胆敢现身,一定要他向你磕头认错。”
“什么磕头认错呀,太便宜他了吧。”楚芜不满地说,然后仗着师尊心存歉意,厚脸皮道,“师尊也知愧对于我,把我丢在郢都三年不管、加上害我生辰遭殃……就没有点补偿么?”
“你想要什么补偿?”云栖岚允许他任性。
“亲一下。”楚芜指指自己的脸。
“你都这么大了……”云栖岚犹疑。
楚芜执着道:“就要。”
他养了楚芜十多年,这小孩小时候很爱抱着他亲,长大一点还学会讨还了,毕竟是自己养的,亲就亲吧。云栖岚嘴唇碰了一下少年的侧脸,他想亲楚芜的额头都需要垫脚了。
“你长高了。”云栖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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