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芜心情甚好,笑起来左颊有个浅涡,回到十七岁生辰那日的问题上:“我可以和师尊在一起吗?”
云栖岚问:“我们不在一起吗?”
“我说的是那种在一起。”楚芜拉着师尊的手,有点难为情道,“在郢都时,孟阅说寻常人家的孩子到这个年纪该成亲了……我想和师尊成亲。”
云栖岚怔了,回味过来笑得呛住,顺完气正色道:“你现在成亲为时过早,而且徒弟不能和师父成亲。”
楚芜在他笑时阴了脸,“为什么不能?”
“嗯……”云栖岚思考这个道理要如何阐述,他认为求仙是为超脱凡俗,姻缘该随天意,只是师徒暗生情愫,放在哪里都有违伦常,尽管这伦常也是人定的。
须臾,他说:“就是不能。”
“您说不能就不能吗?”楚芜和他顶嘴,“凭什么?那我觉得师徒成亲天经地义。”
云栖岚一板一眼道:“让你去修行郢都三年,你就学到这些么?”
楚芜把他手甩掉,背过去不理人了。
两人手指勾缠,挣脱时云栖岚夹住了楚芜缠在食指上的丝绢,那股幽香混有脂粉味,栀子花图案秀丽、针法活泼,一看便知属于女子。
见徒弟使性子转身,云栖岚读出绢帕边角绣的小字:“阿墨,是你的心上人?”
“什么心上人啊!”楚芜焦急回身,涨红脸夺走他手里的丝帕,那上面还沾满血。
“小草害羞了。”云栖岚道。
楚芜气恼,把丝绢扔也不是藏也不是,赌气道:“我后悔救师尊了,早知道让您被别人买走,拿去炼丹算了。”
“这么恨我……希望我被人拿去炼丹。”云栖岚只身走进雨幕里,“那我走了。”
楚芜手臂一勾把他挡回来,气鼓鼓道:“雨停了再走。”
师徒二人在破庙里躲雨,各怀有心事。
……
楚芜想娶他师尊的心思不是一日两日了,初次萌芽是在刚离开东海之时。
云栖岚没送他去郢都,是北陆那位紫霄真君遣婢女来接他的;他百般不愿,但碍于生人在场,没吵没闹,离别前摸了摸云栖岚的鬓角,那时他还要垫着脚才能咬到云栖岚的脖子。
他师尊脾气还好,只想推开他,结果被他捉住手臂再咬了一口,见血了。
千里迢迢来接他的婢女看呆了,察看云栖岚的伤口,关切道:“仙君,您没事吧?”
“没事。”云栖岚算是被咬惯了,不在乎那点痛,手一拂伤口愈合了一半,他的牙印变浅留在对方细嫩的肌肤上。
“小草,路上要听沾罗姐姐的话,到了郢都要尊重人、懂礼貌。”云栖岚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轻言细语地嘱咐他。
气死了气死了。楚芜怨恨地想,他觉得云栖岚在假装温柔,其实他师尊大部分时候是温软好说话的,可是这种时候不该温柔,做给谁看呢。
于是楚芜叛逆道:“我不要。”
云栖岚才不管他要不要,站在岛岸边,目送他和那婢女乘舟远去。
轻舟漂泊,他问身旁的婢女:“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因为他是你师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该听他的话,小孩子都该听父母的话。”
楚芜又问:“那谁会听我的话?”
“等你长大后也许要成亲,若你是一家之主,你的妻儿会听你的话。”
楚芜觉得他可以往这目标努力一下,以后娶了师尊,就轮到对方听他的话了。
“我什么时候能成亲?”
婢女答得语焉不详,“……再大一些吧。”
他十五岁时抽条,忽然窜高一大截,脸清瘦了,眼窝轮廓也更深邃,是个高高冷冷的俊朗少年了,不变的是左颊的梨涡,一笑起来仍甜得如蜜。
所以他不爱笑,总一副不搭理人的样子。
孟阅说他这样是不讨姑娘喜欢的,多笑才娶得到心上人。
他多久意识到心上人是师尊的?
十六岁的某日和孟阅一起偷懒午睡时。
他们俩躺在清凉的地板上,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打累了各自瘫倒睡着,然后他梦见了云栖岚。
……
那梦醉醺醺的,他梦见自己成亲,与一位温婉女子拜了堂,洞房花烛夜,他回到房中揭开新娘盖头时,那新娘却成了他师尊,脸被红烛照耀着,桃腮粉颈,漂亮极了。
“不认识?”对方说着,拉他躺了下去,并动手来解他的腰带,“那就让你想起来。”
楚芜梦醒后热汗滚滚,脸红得像柿子。
孟阅嘲笑他,他第一次没生气,满脑子都是:我一定要那么成亲。
……
云栖岚的心事则是关乎当前。
眼下他灵力尽失,如同习武之人被挑断手脚筋,昔日功法十不存一,若找不到杀死雌豸之法,恐怕在那雄豸宿主身亡前都只能做个废人。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想,事已至此,还是只得求助于摇光。
云栖岚把去西昆的想法说给徒弟听。
楚芜拿警戒的眼神看他,“不想去,那个女人想杀我。”
“不会。”云栖岚诓他,“摇光没见过你,她要是见了你,定会喜欢你的。”
“不。”楚芜坚定不移,没有人会喜欢他。他也没见过西昆那位上祈仙子,但拿天罗星盘给他算命卜卦的,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要去。”云栖岚摸着徒弟的头,“乖。”
去西昆并非只为他自己,楚芜血脉有异,当下他无法施以琴曲压制,长期放任它们恐会侵吞楚芜的心智。
楚芜脾气还未发作,恍然听到一声属于男人的幽怨叹息,和他在游船上听到的那声音一致!
“——谁?”
楚芜警惕回头,天边闪电破开一道豁亮的疾光,照亮鄙陋衰败的城隍庙和那尊鬼面阎罗像,阴森怪诡,不寒而栗。
云栖岚环顾一览而尽的庙居,残瓦土阶,神像前早已断了香火,更无长物,藏不了任何人。
“楚芜?”
“师尊,刚刚……您有没有听到什么?”楚芜心跳如擂鼓,难以确信地问。
云栖岚迷惑地摇头:“没有。”
阴风阵阵,阎罗像眼露赤光,面目可骇,楚芜一身冷透了,牙关打颤,这脏东西居然跟着他来到了庙里。
“他听不见的。”
——又来了,那个声音近在咫尺,微冷的吐息扑洒在他耳际。
楚芜像是给一柄银枪从头穿刺到脚钉在原地!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阎罗神像下,积满灰尘的香案上,那鬼长衫折扇,惨白枯瘦的五指生着长而尖利的指甲,怀中一把木珠算盘,它青白消瘦的面颊上两腮凹陷,形容枯槁,衣摆底下空着,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
“怎么,不认识我了?”那鬼问。
被穿心的剧痛记忆犹新,楚芜霎时间汗毛倒立,双臂发麻……
云栖岚惟见得面前的徒弟身影一晃,消失了。
一道残影掠过,楚芜现身于阎罗脚下,瞬息之间锋利的长剑贴住那鬼的喉咙,他明亮的双眸怒火中烧,道:“我今天,就要送你去投胎!”
屋外雨声骤停,雨滴落入泥坑溅出一圈水花。
云栖岚错愕地望着杀气腾腾的少年,抬手推开距自己颈间不足一寸的利刃,试探性地喊道:“楚芜?”
楚芜猝然觉醒,手一松,剑哐铛落地,眼底被点燃的怒火熄灭了,双眸还复清澈见底;他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他明明去了那尊阎罗像下,可是又回到了原处,还拿剑指着他的师尊。
“我……”楚芜喃喃自语地看自己的双手,身旁怨气飘过,他再次抬眼——
那奸猾狡诈的鬼煞立于云栖岚身后,露出一张阴惨可怖的脸,哀怨地叹息,“别蠢了,你杀不了我。”
云栖岚见他举动怪异,眉间平添了一缕忧患,问:“有东西在跟着你?我看不见的?”
楚芜不想让师尊知道自己曾到过恶风涧之事,若被问起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答不出来;只好咬牙否认道:“没有,可能是幻觉吧。”
“你连师尊了也不信了?”云栖岚牵起他还在发抖的手,“楚芜?”
楚芜不应声,视线紧追那道飘忽的幽影,那鬼退至数尺外,发出一声狞笑,隐入斜墙里。
他的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那段被他藏起来的槐枝。
楚芜默默地拿出一截青翠欲滴的清香槐树枝,他从树妖身上砍下来的,叶肉饱满鲜嫩。
一看槐枝,云栖岚总算了然;槐树招鬼,这里是供奉冥府之主的城隍庙,有些鬼混游离在所难免,可是孤魂野鬼怎敢纠缠有金丹护体的仙道,应当避犹不及才是。
楚芜要烧了槐枝,不想被云栖岚拦下。
“师尊?”
云栖岚道:“你说实话,缠着你的东西是不是大有来头?”
楚芜缄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云栖岚抽走他手中的槐枝,细嗅后道:“……是槐树妖。”
楚芜不多言,生怕师尊追根究底。
云栖岚右手结印,轻声念出咒语:“「吟符天咒其十一·缚灵」”
语落,破庙地底爆裂出一阵晔捷的脆响!地面砖土拱起一条泥石碎缝朝那鬼煞隐匿的白墙钻去——
重物沉闷坠地的响动几乎震塌庙宇,墙中鬼影被怪力弹出!那鬼空荡的衣摆下多出一双被玄铁镣铐死死锁住的赤足,脚踝让烧红的镣铐烫掉了一层皮,露出森森白骨。
云栖岚踏前将徒弟护在身后,衣袖和发丝与烈风共舞。
那鬼并未被激怒狂化,闲庭信步地走来,声调平缓道:“倒是比你后面那个只会乱砍的小鬼机灵些,你是他师父?”
云栖岚微微颔首:“正是。”
“你法力尽失,吟诵天咒也不过一成之效,就凭这点还想锁住我?”
话语间,那鬼双足上的镣铐已然龟裂生缝。
云栖岚泰然自若道:“锁不住,所以才要问清缘由,人鬼殊途,为何缠他不放?”
楚芜知话题必定引到自己身上,手心捏了把汗。
鬼煞瞟他一眼,道:“我并非是自愿要跟着他,我死后被埋在一棵槐树下,后来那槐树成了精,我的魂魄附到它的枝叶上密不可分,他砍下槐枝便是连我也一并带走。”
云栖岚:“那我把槐枝交予你即可。”
那鬼道:“这槐树妖靠我的阴灵怨气滋养成精,本是阴间之物,现在被带来了人界,阴阳两隔,我拿不住了。”
“等等。”楚芜截住话头,问那鬼道,“……这些日子,你一直跟着我?”
鬼煞拨弄着木珠算盘,忽略它周身那股鬼魅阴气,看着颇像一位文气书生,它幽幽地答:“算是吧。”
“为何早不现身?”
鬼煞用藐视的眼神看他,“青冥派是道家,四处布有镇灵结界,我如何现身?”
也是,只有在阴气重的深水游船和这供奉冥官的破庙里鬼魂才能显出原形;楚芜脑筋飞快地运转,顾左右而言他,“那你知道的该比我们都多,你不是死了很久了,一直游离三界不散,见多识广。”
都是他瞎猜的,这只鬼来历诡奇,确如他师尊所言神通广大的样子,要杀自己易如反掌,不如先套话。
“是又如何。”余生收起算盘。
楚芜提了一个连自己也觉离谱的问题:“那你也知道那个冒充我师尊的是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余生干脆利落道,“不过我倒是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此言一出,云栖岚的脸也变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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