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打正着了,楚芜顺其自然地问:“那你说说看,他是什么东西?”
那鬼拨动算珠的噪声回荡在破败的庙居内,幽声道:“一个傀儡罢了。”
“你的意思是……他是被人操控?”
鬼煞说:“言行举止、习惯表情皆可模仿,记忆也可伪造,但灵息乃由人三魂七魄合炼而成的太清之气,绝无可能与他人相撞;器灵所留的契文不可复刻,而器灵通过灵息认主,他既有契文,就代表他即是止凰琴认可的主人。”
楚芜震惊了,这鬼到底是博闻广识,还是几个月来都在偷听他讲话,连止凰琴由来始末也通晓。
云栖岚顿悟道:“所以才是傀儡?”
“是,傀儡,只有傀儡可以做到。”鬼煞迈开步子,它许久没用双足行走,拖着笨重的镣铐锁链来到云栖岚身旁,“引魂后将原主的灵息注入义躯之内,可制成与真人一般的傀儡,再以结合的雌雄豸转移功体,便能以假乱真。”
“义躯……你是说人偶?”楚芜骇然。
鬼煞道:“我生前与你们仙道有些交集,那时我见过一人,可为伤残之人复原残躯;他所炼制的义肢,筋骨血脉、皮肉肌理皆与主人伤前无异,接于断肢处即可活动自如,宛如再生。”
“医修?可雪香峰都没有这等奇术。”楚芜问云栖岚,“师尊,那个摇光仙子会不会?”
西昆弥纶台的上祈摇光,以医术和占星推演之能扬名。
“她不会。”云栖岚答。
鬼煞等他们说完,接着道:“当时我问他既然能复原肉身,那可否重制肉身,他说「家父并未将此术传于我」,后来我再细问,他却不愿再透露半分了。”
云栖岚:“那人姓什么?”
鬼煞道:“行路途中偶遇的路人,我死了这么久了,哪里记得那么多,更何况就算我告诉你,几百年了,他的家族也许改姓或隐退,又或已灭族,你要怎么找?”
诡秘气氛凝结,楚芜打破沉寂,问:“引魂呢?你提到了引魂。”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鬼煞话锋一转,“但我有条件。”
云栖岚:“什么条件?”
鬼煞惨白近乎透明的手伸向云栖岚掌中的槐树枝,指甲毫无阻力地穿了过去,绿叶与它的指骨交叠却无法相触碰。
“把这段槐枝带回了我的故乡,让我也算魂归故里。”
楚芜道:“这简单啊,你生前家住何方?那座城哪个镇?”
“我忘了,我只记得那里有一座山谷和湖泊,每年都会飞来成群的赤尾雪鸾。”
太难了,楚芜想,四海之内不知有多少片山和湖,赤尾雪鸾又是什么不为人知的鸟?他听都没听说过,这要怎么找?
云栖岚细心问询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鬼煞撤回手,身体穿过云栖岚猛然移到楚芜眼前,两只瞳仁上翻,眼眶内只余青灰眼白,威吓道,“你可要想清楚,我不是在求你……倘若做不到的话——”
云栖岚径自转身,反应极快地把楚芜拉开,“我们师徒二人定当尽力而为。”
得到承诺,那鬼踱步到阎罗神像下,高抬起手,尖利黝黑的指甲刮着冥官手中的鬼玺,娓娓道来:“引魂是原巫教秘传的起死回生之术,我死前两年,见过他们最后一位圣女。”
“那时她与一外族男子相恋并珠胎暗结,求助我庇护她产子,然而原巫教信徒冷血毒辣,她的孩子生下来没能保住;很可怜,一出生便被她的信徒以惩处叛徒的极刑剖走了内脏,我把那婴儿下葬的当晚她疯了,第二天一早她便连同那具婴儿尸骸一起离奇失踪。”
楚芜皱眉怒道:“这原巫教是什么邪门歪道?”
“你先听我讲。”鬼煞道。
“杳无音讯的一年后,她突然回来找到我,还带着一副少年人模样的义躯,她说她做过一个梦,梦里孩子长到了十六岁——就是那个少年的模样,然后她将自己关在屋内整整三天三夜,第四日我破门而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死了?”
“她放光了自己所有的血,徒手画满了四面墙的返魂咒。而那名少年坐在她的尸体旁吮吸着她磨出白骨的手指,我走过去问那少年,你是谁?可他听不懂也不会说话,只会如婴孩般啼哭;我在死去的圣女身上发现一封书信,她请求我把这孩子连同原巫教圣物一起交给她的丈夫。”
楚芜想象那画面,一身鸡皮疙瘩冒了头。
“就是说,这个圣女留住了自己孩子的亡魂,在义躯里复活了他?”
鬼煞道:“不错,复活的代价是向原巫教的主神献祭自己;教义里只有死者直系血亲的性命才能作为祭品。”
楚芜激动起来,“那不就是,有人用我师尊的义躯复活了别人?”
那鬼终于拿正眼看他,“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什么原巫教?真该死!”楚芜气愤不已。
“源于蜀疆的巫蛊一派,祀奉妖鬼,虔信他们那个食人魂灵、以诅咒降世的神,与你们仙道相悖而行、势不两立……”鬼煞理所应当地补充一句,“当然,我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楚芜:“有多久了?”
云栖岚道:“我在古籍中读到过,按记载,四百年前原巫教以及其三千教众在蜀疆猖獗一时,淫祀害民,不久后被以青冥为首的南淮仙门联合剿除,从此销声匿迹,这等邪道怎会流传至今……”
“四百年前吗……”生前记忆在眼前一闪而过,渺远虚幻,鬼煞叹道,“原来都这么久了。”
“有线索了,师尊和我去蜀疆查起。”楚芜决定由他做主,“那个冒充您的替身只是傀儡,他幕后定有人操控。”
“楚芜,去蜀疆那种地方,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云栖岚有所顾虑道。
“我劝你们别去。”鬼煞好心提点,“做师父的法力全失,做徒弟的不够机灵,去了那厌仙崇鬼的地方,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楚芜道:“你这只死鬼,少看不起人。”
云栖岚:“它说的在理。”
“那总不能坐以待毙,等他们找到我们吧。”楚芜气哼哼,不以为然,“师尊三年不见我,不知我修为长进了多少,我才没那么容易死。”
这是实话,他被那恶鬼掏过心捏碎了金丹仍活得好好的,尽管不知晓其中有何奥秘,但他就是完好无损地活下来了;想必那鬼煞也不清楚他幸存的原因,并未出言反驳他。
云栖岚道:“去是要去的,但去之前还需从长计议。”
……
青冥奥境峰,烟海楼。
白日里被弄脏的织锦软垫和棋盘都更换擦净,舒适惬意如初,云攸在烛灯下闲敲棋子,饮着侍女斟满的一盏温酒。
贺音书推门而入,高声道:“仙君好雅兴,夜里一人独酌对弈,外头许多人不远千里赶来,可都是为了见一见东海焚琴,你就这么冷落他们不成?”
云攸讪笑:“贺峰主,你就饶了我吧。”
贺音书道:“哪里,在下是来向焚琴君赔罪的,听闻今日有个轻薄无礼的伐罪峰弟子闯入冒犯了您,谢峰主自知教导无方,无颜前来,多有得罪之处,还请焚琴君包涵见谅,宥恕于他。”
“贺峰主言重了。”
斟酒侍女委身退出门外,门扉一阖,贺音书走到棋盘前落座,手往案上一搁,问道:“那么,这名弟子是为何前来,焚琴君知晓缘由么?”
“嗯。”云攸落下一子,纳闷道,“说来也是奇怪,他问了我一件事。”
“何事?”
云攸抬眼道:“他不应当知道的事。”
“那你告诉他了?”贺音书问。
云攸:“不然呢。”
“李归然知道的事……”贺音书思量道,“难道是和薛饮有关?”
云攸拿起一枚黑子,又放了回去,长舒一口气道:“是,可又不是。”
“仙君。”贺音书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案,“到底是不是?”
云攸一手拢住黑发拂到右肩,另一只手褪掉一半衣襟转过身去,露出一片莹白如玉的肩颈,“他问我,后颈上是不是有刺青。”
贺音书倾身察看,说道:“什么都没有。”
“其实有。”云攸细长的手指放到脑后,在颈椎的位置圈圈点点,“这个地方,用血和蓝骊粉画上去的,只有血的主人触摸才会显现的刺青。”
贺音书疑忌道:“那李归然怎么看得见?”
“他没有看见,可是他知道。”云攸整理完衣襟和长发,回过身来端坐好,“他说是薛饮告诉他的,可这个刺青是薛饮死后才有的。”
贺音书:“……所以?”
云攸耐人寻味道:“所以,是留下刺青的人透露给他,让他在用刺青之事试探我。”
“留下刺青的人是谁?”贺音书厉色问。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云攸无辜地说,“明明我已经把他杀了。”
贺音书:“你确定?”
云攸反问:“难不成掉进恶风涧的人,还能活着出来?”
“谁知道呢?”贺音书似乎想到了什么,蹙起眉头,“他叫什么?”
“楚芜。”
棋盘被猛然掀翻在地,黑白棋子噼里啪啦地散落整间屋子——
“啪!”响亮的耳光声落下,在细腻无瑕的脸颊上留了一道深红的印子。
“废物!”贺音书起身瞋视他,一双眼睛明锐冷酷,歇斯底里道,“连杀个人也不会!若是坏了大事……我先让你尝尝磨心煎脏的地狱之刑!”
雷霆之怒泄完,贺音书拂袖离去,步伐速疾如流星赶月,惊吓了长廊里来送吃食的侍女,玉盘珍馐打碎一地。
屋内,云攸用食指拭去嘴角的血迹,明眸中闪过狠戾凶光,他右手指骨关节泛白,握拳愤恨地顿捶桌案!木罐里的棋子随之震颤……
——没死?怎么可能没死!?
他的手掌泄力,一枚白子被捏碎成细粉,自指缝流泻而下。
……
贺音书连夜去了伐罪峰,一峰之主大驾光临,自然该由同品级的峰主接待。
谢和清都歇下了,被人敲窗叫醒,脸上自是没几分好颜色,到了人跟前,青着脸问:“贺峰主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贺音书道:“听闻谢峰主峰上少了一名弟子,恰巧我烟海楼也少了几卷藏书,不知那名弟子找到了没有?我也好探探我那几卷帛书的下落。”
谢和清怒了,警告道:“贺峰主空口无凭,可不要血口喷人!”
“谢峰主此言差矣。”贺音书触怒了对方,自己反倒不急不慢道,“那名弟子本就来路不明,难道您就有凭有据能证明他的清白了?”
“你——”
“若是别处也就罢了,可失窃的偏偏是七层玲珑匣中的偃相缯书,要是找不回来,掌门怪罪下来……别说区区一个红绶弟子,饶是谢峰主您也担待不起。”
好你个贺音书,深更半夜来找茬,还要搬出掌门施压!
谢和清压下怒火,差遣一旁巡逻弟子道:“你们,去把楚芜那小子给我找出来!”
“不必了。”贺音书叫停,“青冥派弟子皆在青玉佩绶内注入了自身灵力,我已施捕灵网探查了九峰的每一个角落,没有楚芜的灵息踪迹。”
谢和清浓黑的眉毛拧起,声如洪钟:“此话当真?”
贺音书笑道:“呵,还能有假不成了?谢峰主当真粗心大意,连座下弟子失踪也不知,那个楚芜,早就不在门派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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