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话声,一须眉俱白,红光满面的老者大踏步地走进,满面怒容地瞪向小乙。
年年被吓了一跳,手一晃,半碗米汤都招呼到了小乙面上。
小乙:……
愤怒的老者:……
入夜,郡王府东南角,竹涛院。
狭小的耳房中雾气氤氲,褐色的浓汤中,泡着个小小的人,身上遍体鳞伤,几无完肤。这会儿,他浑身颤抖,冷白的面上被热气蒸得通红,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滴下,薄唇紧抿,神情痛苦,两只小手死死抓紧木桶的边沿,骨瘦的臂上青筋毕露。
木桶旁,站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桶中的孩童,目露紧张:“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能忍受吗?”
泡在药汤中的小乙咬紧牙关,微微点了点头。
老者喜得手舞足蹈:“小子甚好,郡主没有看错人。这生肌淬骨汤老夫研究了十年,泡在其中,虽骨烧肉灼,若万刃加身,人不能忍,但只要能坚持下来,必有莫大的好处。”
小乙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多谢夏先生赠药。”
老者正是郡王府的府医夏拯。那日他拿到段三送来的夜明珠,心中生疑,寻到荔园,一嗓子吓得年年不慎将米汤泼到小乙面上。
年年心中愧疚,请他出手救治小乙。他气恼小乙胆敢支使郡主服侍,故意拿出了很少有人能坚持的药浴之法。
这个方子能淬炼筋骨,强身健体,可以说若能坚持,将有莫大的好处,只可惜过程太过痛苦,从来无人能撑下来。没想到,小乙小小年纪,心性却是坚忍,能忍得骨烧肉灼之痛,意志之坚,世间罕见。
几日下来,夏拯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这会儿,听小乙这么说,夏拯哈哈大笑:“不用谢,不用谢,我还要谢谢小子愿意以身试药。若疼得厉害的话,不如和老夫随便聊聊,转移一下注意力?”
小乙摇了摇头。
夏拯嘀咕:“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话太少。好歹郡主救了你,你就不关心她怎么样了?”
小乙神色微动。
夏拯见他感兴趣,精神一振,向他诉苦道:“那丫头实在任性,居然每天都偷偷把我给她额头治伤的药洗掉,简直要气死老夫!你说她到底在想什么?”
小乙一怔,隐隐猜到了年年这么做的原因。她这是要把苦肉计贯彻到底了。
这几日,郡王府,甚至整个静江府几乎都被翻了个遍。顺宁郡王即将回府,于侧妃却还找不到小郡主,责任重大,急得快疯了。她怕顺宁郡王生气,也不敢明说郡主失踪,以寻找兰心苑私逃丫鬟的名义,不知派了多少人搜查。
也就是夏拯身份特殊,出了名的不近人情,这里没人敢来。
夏拯道:“老夫看郡主待你倒好,要不你劝劝她?你们年龄相若,说不定她肯听。”
小乙垂下眼,淡淡道:“您老高看我了。”
药浴完毕,小乙只觉只觉仿佛脱了一层皮,精疲力尽。他稍稍休息了会儿,谢过夏拯,约定了之后每三天过来泡一次药浴,向他告辞。
这些天,内服外敷,再加上泡药浴,他一身伤势好了大半,外伤都已结痂愈合,内伤也好得七七八八。夏拯终于同意他不必日日前来竹涛院。
走到门口,他犹豫了下,转往后罩房走去。
年年却不在屋里。他在药园里找到了她。
年年正站在围墙边,耳贴着墙,不知在做什么。听到他过来的动静,她伸出一指,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月光如水,星辰满天,月下的小女孩小小一团,一身淡碧的衫子,乌发如墨,肌肤如雪,肉鼓鼓的双颊细腻如脂,杏眼明亮,樱唇微翘,不知听到了什么。
小乙的目光落到年年的额头,刘海挡住了他的视线,看不清伤势如何。
年年对他招了招手,小乙配合地走近;年年又指了指墙,小乙学着她的动作将耳朵贴上墙。
外面有人在说话。
“段三那厮实在太过分了。”
另一人道:“正是,管事不是还让他管郡主的马了吗?他这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二姑娘面前凑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吗!”
先前那人道:“那小子不会想让二姑娘的马也归他照顾吧?”
另一人倒抽一口凉气:“真有可能,你说,他会不会像坑聂小乙一样,暗中对你使坏?”
先前那人疑惑道:“他怎么坑聂小乙了?”
另一人道:“你是不是傻,红尾巴出事,绝对事有蹊跷,难道你没怀疑过?”
那人忧愁道:“怀疑又怎样?我们又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若他真要对付我,我又能怎样?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另一人道:“这倒也是,那小子鬼主意多得很,防不胜防。”
两人说着话渐渐走远,年年问:“那两个是不是和你一起在马厩做事的?”
小乙点头。竹涛院离马厩不远,药园围墙后的一条小径从马厩通往下人房,不过路比较远,平时很少人走,这两人显然特意从这里走私下说话的。
年年对他眨了眨眼:“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小乙“嗯”了声,眼眸低垂,幽黑的眸中一片冰冷:段三是家生子,在郡王府根基深厚,他纵然吃了对方的亏也无力反击,只有另辟蹊径。
先前小郡主假冒二姑娘的丫鬟忽悠段三时,他就看出段三试图投靠二姑娘,因此这几日做了些布置,让人有意无意地在段三面前说了些推波助澜的话,怂恿段三的野心放大。现在看来,成果不菲。
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刻。
*
段三最近有些烦恼。
他用手段坑了聂小乙一把,成功地将给福襄郡主做马奴的活抢了回来,按理说他应该感到高兴。可他现在非但不觉得高兴,还有些坐立不安。
原因就在当日去探望聂小乙,还信誓旦旦说会为他在二姑娘面前美言的小丫鬟身上。
那日,他自告奋勇前去给府医传话,将信物给了府医。府医当时神色古怪,详详细细地问了那小丫鬟的模样,便不肯让他跟着,自己去了荔园。他也没在意,美滋滋地等着二姑娘的嘉奖。
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段三坐不住了,悄悄托了内院相熟的丫鬟去找小丫鬟,结果,内院反馈回信息,居然说找不到这么个人。
怎么可能?那小姑娘明明是府中丫鬟的打扮!那两瓶药也不是聂小乙这等穷鬼能拿到的,怎么会找不到这么个人?而且那小丫鬟无论表情、语气、言辞看着都真得不能再真。无论如何,他都不愿相信自己被骗了。
可不管他怎么打听,答案都是二姑娘的杏雨楼里没有这么个人。
他真的被骗了,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骗得团团转。
段三又气又恨,又是不甘心,想要拿聂小乙出气。聂小乙却得了府医的青眼,发下话来,得罪聂小乙就是得罪他。
这年头,谁没有个三病六灾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府医。更可气的是,府医还是他引去的。聂小乙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多亏了他,不然自己还要继续照顾红尾巴,以福襄郡主的脾气,万一哪里做不好,再次惹得她不快,就不一定有这次这么好运,能逃得性命了。
一袭话,说得刚刚把照顾红尾巴的活抢回来的段三冷汗直冒,满腔得意消失无踪。他忽然想到:这一次是聂小乙倒霉,下一次,如果他也出现了疏忽,福襄郡主会如何对他?
聂小乙自言自语道:“要是能照顾追月就好了。”追月是二姑娘孟葭的马。
是啊,段三深有同感:要是能照顾追月就好了。二姑娘性子好,待下人宽和,赏赐也大方,为她做事,不必像为郡主做事那样战战兢兢。
他心思活泛起来:照顾追月的曾铁犁是于侧妃陪房的儿子,和二姑娘关系深厚,不是随随便便能顶替的。但他可以想法先在二姑娘面前刷个脸熟啊,说不定哪天曾铁犁出了差错,他就能顶替上去呢?
本着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成不成的念头,二姑娘几次来练习骑马,段三都殷勤异常。二姑娘果然多看了他几眼,有一次,甚至还问了他的名字。
段三大受鼓舞,越发打点起精神,一边将红尾巴照顾好,一边睁大眼睛留神曾铁犁的错漏之处。
这日他刚刚收工,正要回去,平时和曾铁犁交好的一个马奴忽然神色焦急地跑过来,将曾铁犁叫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
段三离得近,隐约听到那人似乎在说:“曾哥,你听说没有,上头叫了人来代替你照顾追月。”
段三大惊:是谁,下手比他还快,居然捷足先登了?
答案很快揭晓。
第二天,段三走进马厩,习惯性地往追月的方向看了眼,顿时一愣。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
没错,站在追月面前为它刷毛的赫然是聂小乙。聂小乙不仅伤好了,还回来了!
怎么可能?
聂小乙冷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有几分得意,又似有几分同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聂小乙哪来的本事顶了曾铁犁的活?段三被那目光刺激了,五内如焚,再呆不住了,跑去找管事打听。
管事含糊道:“上面的意思,我也不清楚。”
难道又是夏府医的面子?这小子居然有这样的造化!段三又妒又羡,又是担心:他和聂小乙早已结下仇,他原本以为对方再也翻不得身,可现在,对方居然又回来了,还得了比他更好的活。要是被聂小乙搭上二姑娘这条线……
段三脸色扭曲了起来:不行,他绝不能让聂小乙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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