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安倒吸了口凉气,心有余悸。
宋景和把人牵着绕到了佛像正前方, 仰头看着这尊金佛, 嗤笑道:“我从前去池州那一块, 也就那儿的九华山头上佛像这么奢侈, 人世间日渐奢靡,连佛也难以避免。如今拜的哪里是信仰, 分明是自欺欺人。”
十安看到白骨围簇的金佛, 低声道:“会有人来拜吗?”
宋景和轻轻摇摇头。
“来了都死了。”
正殿的帷幔被风吹起,檀香味这会子盖不住新冒出的血腥味儿, 在此处待久了宋景和便忍不住多想。
踏出门槛的那一瞬,他回过头。
慈眉善目的金佛神情凝固, 不大有佛性, 当初雕刻的匠人大抵是有一点功夫,端庄的姿态下隐隐透着一股邪性。
黑曜石般的眼珠子里折射出浅浅的光,宋景和最不喜, 仿佛叫人偷窥了似得。
“怎么了?”
十安随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半晌说道:“少爷也不信佛, 平白盯这么久,怪吓人的。”
“你也觉得这吓人?”宋景和低着头,若有所思道, “那便不是我的问题,这佛像摆在此处,以白骨供奉着,日后也不知会怎样。”
他淡淡道:“既然如此, 那就送它也上西天罢。”
……
晚风习习,十安在厨房里找果蔬面粉,而宋三少爷将油准备好,下半夜时分这小破庙许是就要葬身火海中了。
他放下装油的木桶,十安无意间看到他小臂上面的疤痕。一道道有的时间久了已然淡了颜色还有的乃是不久前新添的。
宋三少爷入了国公府后周身就带着浅浅的药香,原是这个理
住在乡下的时候从不曾见过。照理说他有这般的功夫怎能还遭人如此欺辱呢?
十安搓着面团,忽觉得宋景和这人忍性当真是好,平日里温温地笑着,其实狠戾起来真真是杀人不眨眼。
这小厨房里收拾的整整齐齐,宋景和一个人把油处理好之后轻轻喘了几口气,喝了碗水,余光瞥见十安。
他眼神渐冷,把袖子放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朱红色的圆领短衫遮了她的腰,后看上下一样的宽。拖着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一举一动有些许娇憨,动作温缓。
“晚上还是吃面好了。”十安说。
“嗯。”
宋景和身上被汗湿了,碎发遮住眉眼,几缕贴着面颊,面容晰白,染了薄薄的绯红色。黑漆的眼眸盯着十安背后。视线都仿若有了无形的重量,十安慢慢就僵住身子。
“好了?”
“没有。”
宋景和笑道:“那你怕什么?”
十安切面的手一顿,酝酿道:“我这不是怕少爷累到了吗?”
他无所谓,叩着桌案道:“你是不是怕我杀人?”
她切了两碗面,蹙着眉回想,摇头:“你杀人的时候我躲了起来,不曾看见。只是觉得少爷你这样厉害,竟还要被人打,你是故意的吗?”
宋景和不知何时站定在她身后,他说:“人要学会装,你太傻了,如今居然还学的不好,适得其反。”
……
四四方方的厨房里她靠着面板边的灶台上,宋景和替她把剩下的东西处理了。方才那样说她,如今倒显得无比安静,鸦青的眼睫低垂,秋水眸里一片淡然。
手犹如梅骨,指甲修剪的圆润,握刀之时晰白的手背上能看见青色的经脉,袖口空空,切出来的面丝比之她的要更干净齐整。
他低着头,就见十安在他身边看的认真。
两个人吃罢果真到了下半夜,十安吃的不多,宋景和便摁着她的头强塞进去。
“你如今是想弱不禁风让我照顾?”他语气不善,对上他那双眼,面颊都塞得满满的十安忍不住笑了笑。
他皱眉:“笑什么?东西都要掉下来了。”
十安吞咽之后长舒一口气,解释道:“这是少爷第一回喂我吃面。”
宋景和支着手,筷子敲她的碗:“在松石县我也喂过你。你瞧瞧这如今世道,那个主子能如此爱护他的下人?”
他还抬着下巴,清隽的面容柔和不少,跟杀人时不同。
十安:“少爷大恩,铭记于心。”
“刻在你心头。”
他戳了戳十安胸口那儿,就见她涨红了脸一巴掌拍了下去。宋景和的手背也给打红了,他定定看着十安,言辞极轻:“反了你?”
“我戳你一下怎么了?我还没捏你。”说罢他弯了弯眉眼,“我明白了,你这是想吃罚酒。”
“心思藏的可真深。”
宋三少爷低着嗓音,柔柔缓缓就如同他舅舅似得,若非相处久了十安还当真受不得。
“你分明是故意的!”她看出此人眼中的促狭,双手抱着胸,偏生他速度更快。
宋景和欣赏一番她的羞耻,及时收手。
“我跟你玩呢。”他说。
望着外面的天色,他伸了个腰,吩咐道,“把你的东西收拾了,待会儿直接在门口等我。”
十安脸上余热未消,缓了会儿冲出去,在厢房了砸了几个凳子椅子才出来。宋景和大抵是要是放火,这儿必然都要给烧掉。
她背着包裹在小破庙的门边坐着。
月牙弯弯从梢头开始坠落。她托着下巴,回头看火还没有起来,做贼似得左顾右盼,头一回放火,她也算是帮凶了。
等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轰响,十安来不及反应就余光见墙头跳过一个黑影。不多时宋景和阴沉着脸出来,头也不回,望着空荡的地界他问:“可曾见过什么东西出来?”
十安:“是见了个影子,去的飞快,也来不及看清。”
他叹了叹,负手走在前面,十安紧跟着,不多时火光便慢慢起来了。
她在车上望去,不安道:“咱们这样做是犯了律法罢?”
宋景和没什么心情,月光照路,他只道:“日后这样的事多得是,不必大惊小怪。”
“我头一回杀人的时也担惊受怕,我师父跟我说,若是不杀这死的便是自己。旁人的性命跟自己的性命比,当然是自己的姓名贵了。我如此一想,就下了手。”
他勾唇一笑:“那血都溅到了我身上,红艳的像一树梅花。”
十安打了个激灵,莹白如玉的小脸被月光一照,仿佛跟纸一样白。
“想不到你主子是个杀人犯?”
宋景和冷冷道:“睡,明儿有事要吩咐你。”
十安喊是,杏眸微睁,半晌伸出纤细的手指在他肩上一碰。男人的身子要结实好多,宋景和驾车不便,嘴里问道:“你怎么了?”
她吞了口口水,心里却在想,有个杀人犯的主子,她也很惨。
“没事,我帮你隐瞒。”
声音无比诚恳,宋景和没回头,未曾看见十安的表情,不过想来也是战战兢兢中透着一丝认真。
他扬了扬马鞭子,顶着晚风淡声道:“滚。”
好比是热脸贴冷屁股,十安咬着下唇,眼神有些许哀怨,手却仍拍了拍他的肩膀,似在安抚他。
这一夜十安的梦都是颠簸的,一会儿是喜,一会儿是悲。
清早到了客栈宋景和瞧了眼睡梦中的她。
盖着一件披风,枕着小包裹。睡觉都蜷成一团,脊背单薄。十安的眼睛闭成一条线,斜挑着眼睫细密。红唇微启,巴掌大小的脸染了一丝红晕。
他默默看了会儿,让伙计把车赶到后面,自去定了一间房,回来将人连拖带拽弄进去。
十安被人晃醒,睁眼看到的是一排排的楼梯,宋景和居然是扛沙包一样扛着她去房间。
她的血似乎都往头那儿涌,难受极了。
“我自己走吧。”
十安说,没有听到宋三少爷的回答她不由捏了捏他的腰,宋景和漠然往前,仍旧不搭理。
大梦初醒,她脑子一团浆糊,胆子出奇的大,摸着他后面那儿拍了几下顺带着揉了揉。嘴里道:“我想自己走,好难受。”
宋景和冷笑,一脚踹开门,把人往床上一丢,从袖囊里取出一捆红绳。
“你偏要惹我,却也不记打,我也是实属无奈。”
十安被他死死按住,这一回跟书房当中不同,他是将十安绑在了床上。如同一只被摊开来的青蛙,扑腾了一会儿人总算清醒了。
如此清醒才察觉事情不对,十安张着嘴,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当我是什么?”
宋景和低头怜悯地瞧了瞧她这副惨样,却道:“我要出去一趟,晚间若是没有回来,你便自己想办法。”
十安顿觉天崩地裂了。
他掸了掸衣袍整理衣冠,清隽的面上神色淡然,不过重新系宫绦时手有些乱,似乎藏了心事。
……
他要去的是平湖县的一处钱庄。
算起来那也是陈家以前的旧产,里头应当有个二掌柜叫刘登宝。昨儿放火时不经意得了个消息,要不然也不至于手下慢了一瞬叫人逃了。
当年的事情兜兜转转大半失真,可宋景和心里的弦轻微一颤。
钱庄里早上时分人不多,二掌柜在后院查账,听见有人要见他时直接摆手拒绝。他穿着一身褐色的褂子,头戴四方巾,生了两撇山羊胡须,精神矍铄。
早起抽了袋旱烟,盯着账房里头一大桌子帐,语气都不耐烦。
“也不瞧瞧什么时候,见什么见,饭都没吃呢!”
伙计见状递上一张纸,继续道:“这是门外那位让小的交给您的。”
他勉勉强强展开一看,渐渐的开始察觉不对劲。
“这是个多大的人让你交给我的?”刘登宝问。
“估摸着十七八岁,生的斯斯文文一公子,如今正在咱们那前厅等着呢。”
他眼一瞪,丢了烟袋子就道:“带路,我要去会会他。”
这年头妖魔鬼怪层出,刘登宝要眼见为实。不过见到宋景和的第一面他已有五分相信,容貌这是天生的,气度这是后天养成的。当初陈家的大姑娘嫁的正是英国公府,家事显赫,出嫁时隔壁县都知道了。想他这样的老仆也吃了一杯喜酒。
后面的事不方便说,等他被放出来就好多年不曾打听到陈家大姑娘的消息了。
陈家出事那天自己顾念这往日的情分上门去,大公子早就跑了,可怜一家人的老宅子因为失火,人进去出来的少。
他叹了叹,宋景和先问候了一声,道:“老先生在此已经多年,在下冒昧前来另有其他事情想打听。知晓老先生事情忙,叨扰您一盏茶的公府即可。”
他语气温和,眼眸含笑,第一眼看着绝大多数人大抵都会认为他是个好相与的男人。
宋景和写给刘登宝的纸条里,内容是当年陈家的详细。
刘登宝是多年的老人,当然清清楚楚。
“我姓宋,母亲原是北边这儿的人。好多年不曾回来,却跟儿提时的我说了无数遍。我这番往北去,路过这儿,其实是想打听一些事情。”宋景和半阖着眼,轻描淡写道。
他生的就清贵,这么说刘登宝也就点点头,坐在了宋景和对面。
看他这动作,宋三少爷心里无所谓的笑了笑,继续道:“当年陈家虽然败落了,可一朝一夕之间居然就没了,当中如何老先生知道吗?”
问的如此直接,没有打太极的功夫,刘登宝嘿嘿笑了几声,虚点着他道:“看来宋公子是专门为我这个老骨头而来。”
“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么些年来不止宋公子一人来找过我。不过我这儿也没什么可挖的,毕竟人上了年纪记忆也不大好。”
刘登宝低头想了想,道:“你问陈家,我只记得当初陈家那一场大火,老爷跟夫人都葬身其中。老宅烧的精光,如今宋公子要去怕是什么也寻不见了。”
“没了吗?”宋景和笑问。
“没了。”
他微微笑道:“年纪大了,记性确实不好。不过你总该记着自己的主子是谁。”
宋景和睁眼,秋水眸子里一片冰冷:“这里当初也是陈家产业。”
他轻轻一叹,起身迎着晨光走到外面,钱庄的匾额上写的是沈记钱庄。
刘登宝如今的主子正是沈家。
“今儿你要好好记着。”宋景和转身看着他,“你既然不肯说,等他日我全部知晓了,我再来拜访您一会,祝老先生健康长寿,多加保重。”
人群汹涌,宋三少爷穿梭其间,昨儿在小破庙里遇见那人被火烧毁了一大半的皮肤,连嗓子也叫浓烟熏哑了。这回刘登宝说陈家起火,他两相一联,觉得两者兴许有极大的联系。
思绪一滞,肩叫人一拍。
宋景和下意识皱眉,默了默扭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庞。
他穿着湖蓝绸的直裰,头戴小冠,唇红齿白,姿容秀美,阴柔的有些许过了头。宋三少爷不仅一次在心里暗自给他安上假太监的外号。
尽管这个人是他的同窗——沈兰织。
……
话说客栈这里头,十安被如此屈辱地绑着,不止一次的踹烂床上的枕头。手腕酸沉,她又饿了,故十分难耐。
相传龙有逆鳞,宋景和的逆鳞如今在十安心目中多添了一片,那就是千万不要碰他的屁.股。
折腾累了她不敢大喊,歪头闭上眼睛想睡一觉。
中途尿意来了,几乎泫然欲泣。
要是宋三少爷再不回来她真的要记恨一辈子,门外传来男子的声音时她像活过来了一样。不过随即开始暴躁起来,宋景和一直在门口同那人说话,迟迟不肯进来。
宋景和对热情的沈兰织道:“沈兄等我片刻便是了,我去收拾一番。”
沈兰芝笑着摇摇头,握着他的手道:“咱们同窗三载,关系非同一般,若是早知你要来,我定然早早就带着家仆在城门口迎接宋兄。”
“我帮你收拾,无须同我客气。”
宋景和:“……”
笑容一滞,他无奈道:“那……”
“少爷!!”
十安大叫:“快过来帮我松绑!”
她憋着喊了一声,声音都带着点哭音。门外两个男人都看过去,隔着一扇门,字里行间惹人遐想。
沈兰织对他侧目,礼貌地笑了笑,道:“原来你把十安也带了。她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宋景和推开门进去,而后小心将门关上,道,“劳烦沈兄等一等。片刻即可。”
一进去他便不是笑了,十安眼泪汪汪看他。
宋景和替她松绑前问:“下次还手欠吗?”
她摇摇头。
他这才替她松绑,并道:“沈兰织也在。”
十安哪有心思管他,一松绑便捂着肚子去方便,宋景和慢条斯理把绳子再收起来,抚平床上的褶皱,看到枕头都被移了位置他感到一丝好笑。
他转个身忽见十安在解衣衫,中衣贴着前胸,中裤短了些许,露出白皙小巧的脚踝。宋景和微诧:“你做什么?”
十安换了个短袄,正系着系带,不解道:“你不是说沈公子也在吗?”
“我都一天没换衣裳,总觉得出味道了。”
她不大好意思。
视线里宋景和看她眼神渐渐不对,十安挑着眉,手上动作渐停,好奇道:“你要不要也换一件?”
宋景和阴恻恻笑着,言辞极轻极缓:“你说的对。”
他翻着十安的包裹,给她挑了一条秋香色的百褶裙,搭着她茄紫色的短袄,说不来的老气。
“穿吧。”
“怎么不穿?”
十安犹豫,照理说她也是个有些许审美的人,这样的穿,她只见过上了年纪的妇人。
宋景和:“要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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