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织见到十安之时已经等了一会儿,这会子他的仆从也到了, 几个人一行去了沈家的宅子。
路上十安站在宋景和身后, 低头看着裙边, 总觉得招人议论, 不觉一头撞到了宋景和的后背。她抬眼瞧见他扭头,眼里俱是警告之意。
他分明是在笑, 可莫名夹杂着寒气。
沈兰织家中行商, 如今只说是在平湖县小住,等忙过了这一季再去书院。
“听说你回了南都, 我那时竟也找不到机会同你说几句话。”他打开扇子一边走一边道。沈家在这儿的宅子是三进三出,里头只住他一个主人, 丫鬟仆从也不多, 看起来稍显空旷。入门的前院种了几棵垂丝海棠,如今入夏已经过了花期。倒是墙上的紫藤开的茂盛,蝶飞峰绕, 颜色素雅。
“当初在书院谁也不知你是英国公的儿子,那群狗仗人势的东西不知下了多少绊子。等我回了书院定要好好打他们的脸, 大家都是有眼不识荆山玉。亏得我家行商,给我生了双好眼睛,一眼就看出你气度不凡, 绝非乡下的农夫儿子,如今看来果真。”沈兰织自觉运气好,引着他道二院的客房。
“我当初就看好宋兄,如今你游学, 若是这其中有什么需要尽管来信。作为朋友有什么能帮的上我必然全力相助。”
他要在宋景和身上投资,如此直白不遮掩,倒也合宋三少爷的胃口。
他不置可否,反倒是称赞了他宅子里的古木花草。清辉映衬着老宅,他随口问道:“这是新建的吗?”
沈兰织笑笑道:“非也,只是买了这儿的地皮,重建的宅子,请了北地云氏,建成也不过一年。”
“听说以前这儿是个陈老的地,一把火烧了干净,上面后几年冒出不少番菊。我头一回看到时就觉得,那是一片金海。商人也图个好罩头,再说这地不贵,小弟便一口气买了下来,前后不过三千两。”他合掌极为满意,说道,
“那些番菊移平也可惜,是以我便让下人们将其移植到后园子里。只一推开那扇门,就觉得心情好。”
正说着他带着宋景和走过穿堂,花厅后竟植松柏。
沈兰织用扇子指着也解释道:“辟邪。”
“毕竟这里头的人都是给烧死的,当初上梁前请了个老道,说这样好,叫以毒攻毒。”他点点头,“看起来有几把刷子,这几年我这儿什么事都没有,生意还蒸蒸日上。”
从小路斜插进园子,映入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番菊,皆向着阳。风吹过枝干慢慢晃动,比起浪潮来要缓和几分,透着勃勃生机。
“这玩意儿长得快,一茬又一茬,跟韭菜似得。”
宋景和伫立良久,轻轻笑开了,手抚上花瓣,也若有所思道:“难为你这样照顾这些花。”
“做生意的人总要心存敬畏。我沈兰织不敬活人,我敬鬼神。”他忽出此言。
宋三少爷沉吟半晌,莞尔:“沈兄你愈发可爱了。”
他抬着下巴,笑嘻嘻道:“说到可爱十安才可爱。”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回了神,揣在袖子里的双手拿了出来,怔怔地看着沈兰织,而后涨红了脸,把茄紫色的绸袄往下拉了拉,金色的裙澜微微一晃。
莫名被人夸,十安挪了挪脚,似乎感受到一道无形要杀人的目光。
宋景和似笑非笑折了一枝番菊,摇摇头:“她一个小丫头,不是可爱,是可怜。”
可怜到到处招人。
男人的同情心有时候就是泛滥成灾,偏生他这个人嫉妒心强。
丢了那枝番菊到她怀里,宋景和继续道:“这样的丫头人牙子那儿栓了好些个,沈兄若是喜欢叫上人来你府中,定会给你挑个比十安还招人怜的。”
沈兰织愣住了,睁大眼睛把她好生看了一遍,遗憾道:“十安生的愈发美,可见是宋兄娇养出来的。她若是底子不好,就跟种花似得,种了个丑花摆在跟前岂不是平白生厌?人牙子那里怎会有十安这样的?宋兄说的太简单了。”
宋景和不愿再这上面跟他聊太多,转了话题,沈兰织那商人脑子转的快,见状附和着。两个人穿过花海,最后停在两座尖尖的小坟堆面前。
“这儿我立的,也是存一份敬畏。逢年过节我可都是吩咐管家来这儿烧纸送饭的。”
他点点头,看着碑上的字,缓缓道:“你对陈家知道多少?”
沈兰织若是想知道,他肯定早就知道了,为他的外祖父外祖母立碑,焉知不是别有所图。宋景和最先就将人划定为坏人,这之后再抽丝剥茧,慢慢的寻求他是好人的细节跟证据。
沈公子与他同窗三年,至今未能破开他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可谓无坚不摧,让人无可奈何。
这样直白不兜圈,沈兰织的扇子差点没握住。
宋三少爷笑开了:“沈兄为人心善,我在平湖县遇见你觉得惊喜,今夜咱们或许能秉烛夜谈,你有多想念我,我一一听你说。咱们别太生分了。”
对上他那双秋水眸,柔软温润仿若没有伤害,沈兰织下意识却后退一步,低咳了几声而后才拦住他的肩。
眼见着日头上移,十安觉得脚底打飘。
宋景和还未回身就听的她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快喊大夫!”沈兰织忙道。
宋三少爷把她横抱着问道:“你家客房呢?”
“快这边请。”他急急忙忙道,“今日的太阳是不是大了?十安突然就到底,可得仔细着头有没有摔倒,女儿家的摔了头日后可就不好了。”
宋景和听他絮絮叨叨说这些,心头觉得聒噪,重重敛着眉。
一路到客房,这里头的布置要比国公府奢华好些层次,挂着的淡紫幔帐过滤了层层光,最后只余下一缕柔和。
十安紧紧闭着眼,唇上血色淡淡。眼底青黑,可见昨儿也是没睡好,手腕跟脚腕上绑出来的红痕没褪去,落在沈兰织眼里,可就意味深长了。
他收了扇子抓在手里,俯身道:“我已吩咐婢女熬一碗糖水,另吩咐厨房先做点饭菜送来。十安姑娘似乎长大了些许,吃饭上千万不能克扣。”
宋景和不语,抓着她的手揉了揉红痕。
沈兰织听不到他的回应,索性坐在了床沿边上,指着床上的枕头道:“那是从大燕边界跟外族人做生意时听说的,晒干他们的草药塞到枕头里,夜间可助眠。”
十安身上那身配色他也评价一番,最后点出:“衣裳不大合身,十安也是个大姑娘了,该裁一身新衣。”
宋景和淡淡道:“她是我的下人,如此确实太劳烦你了。”
“咱们好歹同窗三年,别太见外。年节我还在南都的车马行见过十安呢。”沈兰织回忆道,“我那时候来这边做生意,若非是时间紧迫,我肯定要跟着十安来找宋兄。”
他垂着眼帘,心思不在沈兰织的话里。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太浅显的道理了,握着十安那只小手,宋三少爷呼吸不稳,许是一路抱人过来动作有些剧烈。
不多时大夫过来,给她把了脉后写了个方子,道:“不大妨事,这姑娘饿晕了,最近心思有些沉,调养半个月就是了。”
沈兰织把大夫送走,后脚跟便拨了个丫鬟来伺候屋里的十安。
宋景和嫌她烦,将人赶了出去。
炙热的阳光下蝉声也如同沈兰织那样的聒噪,宋三少爷把她的外衫解开扣子,透透气。喂她喝点糖水。
盘腿坐在地板上,他闭目养神。
如今屋里只有他跟十安,有种说不出来的宁静。清俊的面上落了外面花叶的影子,淡黄的光线下衣襟平整,喉结微动。
过了会儿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眼睫一颤,未几听到十安下床的声音。
她也没照往常那样喊他一声,伸手摸了他的脸,纤细的手指在描摹他的五官,时而停顿。最后被怒气所支配,狠狠掐着他清瘦的面庞,猛地往后一推。
宋景和这回由着她,慢慢睁开眼,道:“消气了?”
十安晕倒最大的原因在他这里,宋三少爷不否认,若非绑着她,她也不会饿到这个地步。说起来十安当时应该是害怕的,要不然也不会眼眶红肿。
“你从前说不绑我了。”她声音又轻又软,还是没力气,摸到床边小几上的碗,她几口把里面的汤水统统喝了下去。
“是我不好。”他淡淡道,“我在报复。”
十安不解:“你报复什么?”
她这样的丫鬟有什么错值得他如此报复,折磨身心。
“为什么你能打我,我却不能打你,每每碰你一回,你总要推开我。”宋景和忽幼稚起来,盯着两个人叠在一起的影子,半晌笑道,“你跟我这么久,难不成不了解我的为人吗?”
他黑漆的眼眸一错不错地看着十安,笑的意味不明。
“你不知道方才你那衣裳是我解开的。”
十安瞪了他好久,低头先把自己的扣子扣好,难受道:“你总是这样说话,我接不上。”
说罢,她抬眉,舔了舔唇,跟他小声道:“所以我有些心里话想偷偷的跟少爷说,你过来。”
宋景和未曾拒绝,倾过身子,身上的淡香袭来,十安不自在地眯了眯眼睛。估摸着距离不够,便伸出手来勾着他的脖颈,像个雏鸟一般小心翼翼往他胸前靠。
最后贴着他的耳,一字一字道:“我觉得,沈公子可真是个大好人。”
宋景和没了声音,连呼吸都可以控制着,手安慰似的抚过她的背脊。
十安了解她的三少爷,窃笑着继续道:“沈公子好像又长高了,跟少爷站在一块儿都高了那么一点儿,一看就被吸住。”
“秀色可餐大抵说的是他。我见他身后万朵的番菊都敌不上他一个笑。”
宋景和嗯了声,尾调上挑,温柔道:“沈兰织生的确实美。”
那手摸到她的腰窝,看似要松开了。
十安心里火气旺,偷偷发誓要激怒他,看他勃然大怒,自己再跟他不死不休打一架,纵然打不过,跟打沙包似的也好过一个人消化那些羞耻跟委屈。
宋三少爷心胸最狭窄了,她明白的一清二楚。
于是她继续讲沈兰织夸了一通,集中在了那些外在上,几乎天上有地下无的。
宋景和居然守礼,静静听罢后,侧过脸问道:“你做人竟如此肤浅吗?”
“我今儿就教教你,看人必要抛弃外表的伪善,看清楚他内心的乖张。长得好长得美不是评判一个人好不好的标准,那皇宫里那么多太监,随手抓一把都是秀色可餐的。”
“你知道个什么?”平静过后宋景和嘲笑十安。
“你若要找男人,你要看他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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