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道、平平无奇鸡蛋茶
“黄”字号房内,苟攸听到文淡用轻柔婉转的动人声线唤他作“苟公子”,顿时心便酥|麻了半边,他连忙抢过文淡手上的托盘,将人迎进门来,嘴上客气道,“文姑娘你人来就好还带什么礼呀!”
文淡:……
她仔细环顾四周,没错,这里是她的房间。
文淡轻道,“本想做点菜请几位公子品尝,可又怕劳烦各位多等,便只做了这道银鱼蔬菜鸡蛋羹,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苟攸马上接口道,“不嫌弃、不嫌弃,我刚刚还在和三郎聊起这事,正说想尝尝文姑娘的手艺,这立刻就如愿以偿了。”他舀起一勺鸡蛋羹放入口中,吧唧嘴道,“好吃!”
胡鹏超嫌弃地白他一眼。
文淡尴尬地笑了笑,疑惑道,“当真好吃?”做完菜后她才记起,这道菜里的小银鱼应该提前在锅里稍微翻炒一下后再与蛋液混合。为让鸡蛋羹细腻嫩滑,蒸的时间绝不能太长,如此一来,蛋里的银鱼极容易半生不熟,因此需要提前炒制。
否则,口感上会有些腥。
苟攸点头道,“当真好吃!”
文淡勾勾嘴角道,“苟公子你喜欢就好。”
她走到桌前,自然而然地紧挨朱从寒旁边的空位坐下,问道,“几位在聊什么?”
季耽毫不避讳,“在聊三郎的婚事。”苟攸不满地瞪他一眼。
“三郎的婚事呀——”文淡拖长尾音,声线旖|旎道,“之前听到消息时我还吓了一跳,太突然了,可后来仔细想想三郎也的确已到成家的年龄,稍等一下。”
她起身走到里间,不一会儿手拿一个精巧的雕花木盒出来,原路返回坐下,将木盒放到朱从寒的面前,说道,“文淡别无长物,这些年来多亏三郎照拂才勉强略有积存,不敢在三郎面前班门弄斧,故只好花些心思另辟蹊径。”
“这是为三郎准备的新婚礼物,是我亲手绣的,不值几个钱,一番心意还望三郎勿要嫌弃。”
朱从寒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对桃形荷包,用料是上等的正红锦缎和真丝绣线,上面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两只荷包上的鸳鸯图案略有不同,一只雌鸯在前,一只雄鸳在前,背后用金线分别绣着两句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木盒工巧雅致,半镂空雕刻出百合花样,寓意百年好合;荷包精致灵巧,图案别出心裁,剪裁针脚细密,显然极费心思与功夫。
看得出来,是很用心准备的礼物。
朱从寒非常满意道,“有心了。”他的婚事办得仓促,从定下到现在仅一月有余,而这份绣活明显若仅一人按正常工时来算,一个月内绝对没法完成。
文淡不自然地抬手撑着额角,配合今日多擦的脂粉,倒也真看不出来她明亮的眼眸下略乌黑的眼圈。
苟攸吃着鸡蛋羹,左看看朱从寒始终如一的平静脸色,右看看文淡笑意盈盈的清丽脸庞,心中难免一阵失望,他还等着看一出“痴心女子负心郎”的戏份咧!
结果,两位主演都不配合。
也不知道这文姑娘心中到底是如何作想?三郎成亲以后,她的身份可就非常尴尬了。席家世代书香门第,如此出身的席家小姐当上正头娘子以后,是绝不可能让一位青楼风尘女子入门为妾,与她互称姐妹的。文姑娘当真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一番吗?
事实上,莫说在场的众人,便是整个闻巷府乃至整个鄂州,都没有人清楚文淡内心真正的想法。
因为太不可理喻。
细说起来,文淡与朱从寒相识已有整整七年。
文淡出生在一个颇富裕的商贾之家。商人重利轻别离,丈夫在外奔波行商赚钱,妻子留在老家打理家务,夫妻聚少离多,常年分居,男人心中便免不了生出些想法。
后来,在一次恶俗的卖身葬父戏码之后,是温柔、顺从、体贴、美貌的孤女迫于无奈地以身相许。男人温香软玉在怀,乐不思蜀间就干脆在外地也安了个家,养起外室。
再后来,孤女给男人生了个女儿,取名为淡。
那女孩便是文淡。
文淡并非庶女,她只是私生女。
在大唐,商人或可私下蓄养舞姬婢女,但在礼法上、明面上,却不能纳妾——非士不得纳妾。
早些年,男人生意兴隆,手中富裕,对文淡母女还算不错,与男人的正妻相隔千里山遥路远,也不用成天看主母脸色生活,母女两人日子过得倒也惬意。文淡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在母亲的陪伴与照料下长到十四五岁,豆蔻梢头。
文淡始终记得那日,她与闺学的几位好友相约出游踏青,她不慎前夜兴奋过头晚睡了些,又晚起了些,险些错过约定的时辰。她抱怨母亲为何不早早叫醒她,急急忙忙准备出门却被母亲拉住。
母亲柔声抱歉道,“还不是怕你累着想你多睡些时辰,好啦好啦,是阿娘的错,原谅阿娘好不好?淡儿你起来什么东西也没吃,我担心你身体受不住,乖,来吃了这碗鸡蛋茶先垫垫肚子,省得饿坏身子。”
鸡蛋茶的做法很简单。
煮一锅开水,茶碗里打两个鸡蛋,滴几滴麻油,用筷子打匀;
待水沸腾后立刻倒入碗中,将蛋液冲成碎花瓣状;
趁热加入两颗冰糖,再放进两个溏心荷包蛋,便是一碗热腾腾、香气扑鼻的鸡蛋茶。
鸡蛋茶是母亲掐着时辰做得,刚摊凉一会儿,此刻温度恰好,正适宜食用。
文淡嘴上不耐烦道,“知道了,我吃就是,你好烦!”她急躁地端起茶碗大口吃下,一会儿嫌弃鸡蛋放太多,一会儿又嫌弃冰糖放太少,然后“砰”地一声放下茶碗慌乱出门。
那天的阳光一如既往地耀眼灿烂,那天的母亲也一如往常般伫立在门口看着女儿离家的背影越来越小,然后她守在门口等女儿放学归家,等女儿游玩归来,然后做几道女儿最喜欢的饭菜,为她夹上满满一碗,看她狼吞虎咽地吃下,自己吃得很少却仍旧会露出满足的微笑。
一如之前的模样。
当时的文淡并不知道,那是她与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母亲为她煮了一碗平平无奇的鸡蛋茶,味道淡淡的,算不上特别好吃,却是这些年来令她魂牵梦萦的美好味道。
平平淡淡的鸡蛋茶,平平淡淡的小日子,平平淡淡的小幸福,她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些年来她每每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都恨不能掐死那时任性妄为的自己,掐死那个对母亲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好烦”的该死的自己。
因为母亲,也找不回来了。
踏青归来后,文淡开开心心地回到家中,却并未见到如往常般出门来迎接她的母亲,她看到的是她名义上的父亲与他的正妻吕氏。
见吕氏颐指气使地坐在主位之上,文淡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炸毛小猫一般,对女人呲牙咧嘴狠狠地道,“我阿娘呢?”
吕氏冷笑一声,神情睥睨,高高在上地看着她。
眼神中闪烁着狠毒的光芒。
连与她说话都仿佛是恩赐一般,吕氏满脸厌恶地告诉文淡,她母亲已经提前她一步去到她的夫家。
夫家?什么夫家?她何时成过亲?何时有过夫君了?
文淡看向父亲,看到的却是男人不发一语低头沉默的模样,任吕氏在此发号施令。
吕氏不耐烦解释道,她父亲近来生意接连失利,家里亏损了极多钱财,正巧城西的大财主冯员外看上文淡的美貌姿色,许诺诸多彩礼钱要纳文淡去做他的第十九房小妾。文淡如今也到该成婚的年龄,作为父亲的女儿她理应父亲分忧。
男人好歹养了文淡母女二人十余年,衣食住行、吃穿用度都是花的男人的钱,如今男人有难全指望着那笔彩礼钱救急,只要文淡能够按照他们的心意乖乖嫁人,就当是报恩了。
文淡冷哼道,“嫁人?是卖女儿吧?”
两人不置可否。
男人劝说道,虽是为妾,可那冯员外有功名在身且家境富裕,年龄固然大了些,但绝对会疼人;嫁过去就是享清福。这是他千辛万苦为文淡找来的好婚事。
文淡咬牙切齿质问道,“既是好婚事怎不让你那个宝贝女儿去嫁?”
说到底,不过是男人始终没将文淡母女二人当作真正的家人,心里终究认为可有可无,心情好时便扔上两块肉骨头,心情差了就一脚踹开——只是毫无尊严的宠物而已。
文淡对所谓的父亲多年来仅剩的最后一丝期待,也没了。
但是无论如何,母亲已经被两人或骗或哄或绑,先行送去冯家为人质,文淡十分担心母亲的安危。
少年骄傲时,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人心险恶,误以为自己有百般能耐,无所不能,不论多大的困难亦不在话下。
文淡心中暗暗思忖,先假意顺从两人答应成亲,套明冯家的情况以后,想办法寻到母亲,然后母女二人再行逃脱。
从此以后离开鄂州,脱离所谓名义上的父亲的掌控,母亲不再是外室,她不再是私生女,今后堂堂正正做人,好好生生过日子。
她一定能够办到!
文淡就此信心满满地坐上花轿,等待着与母亲再会,不料那大红花轿中途换道,转眼就将人径直送去了云月楼,闻巷府里鼎鼎有名的青楼妓院。
吕氏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让文淡母女二人好过。
她忍受男人的外室与私生女多年,无非是两人距离她太过遥远,远在她伸手范围之外,又有男人宠爱,若仅是平日里的小打小闹,根本无法严厉处置二人。男人每次嘴上哄她说得好听,可一旦离家去到鄂州之地,最后还不是入了那外室的怀抱。
吕氏心中怨恨,这份积怨埋藏多年最终化为蚀骨夺命的毒,取得是文淡母女的性命。
等待多年,终于这时吕氏抓住男人急需银钱周转的契机,不仅让男人放弃了对文淡母女的宠爱,还在他心中扎根下“嫁”女救急的想法,意图一击致命。
然而所谓的嫁给冯家为妾的“好婚事”也只是吕氏嘴上的借口说辞,哄骗几人的障眼法。
那冯员外虽说妻妾众多,却是个颇有家底的怜花人,以文淡的美貌姿色若真嫁过去,万一她博得冯员外的宠爱,从此飞黄腾达……
这怎么可以!
吕氏要的是那对狐狸精母女从此受尽折磨虐待,人生暗无天日,不然怎对得起她多年的怨恨?
这世间于女子而言最龌龊、最痛苦的地方莫过于青楼楚馆、勾栏瓦舍。
吕氏歹毒地心想,娼窑才该是她们最好的归宿!只要每每想到那些肮脏丑陋的老男人将年轻美好的小贱货压在身下欺辱的情形,她全身上下便无一处不散发着舒坦。
若非那外室人老珠黄已没有多少价值,她定将母女两人一起卖入青楼,看她们饱受折磨,岂不更为爽快?可惜了,青楼不愿收,只能将那老女人发卖到别地为奴为婢。
不过好歹小的被她送了进去,以后有的是苦头吃。这番长达十余年的正妻与外室间的斗争,终究是她斗赢了,吕氏恨不能仰天长啸。
被卖入青楼的女子境遇会如何呢?
答曰:一个字,很惨。
自古青楼之中多的是被家人、被人牙子偷偷骗卖来的年轻女子,她们中有的默默接受,有的痛哭流涕,有的要死要活,有的宁为玉碎……可不论是哪种女子,青楼里总能有法子整治。
囚禁、断水、断粮、打骂、用刑、下药……几番手段之后,不论曾经是多么桀骜不驯的人,是多么视贞洁比性命更重要的女子,结局要么被驯服,要么被了结。
文淡属于前者,她得知无法逃离之后便已心如死灰,早早认了命。
云月楼的老鸨看她容貌娟丽,在这一届新人中姿色最是出众,又读过书,会些琴棋书画等那些文人士族极为推崇的玩意;人也懂事,没有像有些女子般寻死觅活,平常十分配合;当下点了她的名,要在花魁之夜上卖出她的清白之身。
那晚的竞拍叫价异常火爆,几方争夺不休,最终以一个极度夸张的价格成交,文淡因此一夜成名,成为了闻巷府中最昂贵的花魁。
而夺得她梳拢的是一位世家子弟,一个名为朱从寒的锦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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