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龙凤呈祥喜果饼
那是文淡初次见到朱从寒,她心中很是惊讶。
对方看上去太过稚嫩年轻,明明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却偏偏学那些大腹便便的猥琐老男人一样厮混青楼妓院,还挥金叫价买清倌人过夜。
文淡对他很是嗤之以鼻。
房间内一片静谧,烛光轻轻摇曳,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暗淡,一人坐在里间床上,一人待在外间桌旁。
两人沉默半晌,终是文淡先开口,她紧紧握住枕头下面自己好不容易藏匿起来的锋利的裁衣剪刀,冷冰冰地问道,“客官打算怎样?”
朱从寒第一次随人来逛青楼,并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未免被人看出端倪,他装作熟稔的模样,回道,“和其他人一样便是。”
一样?那便是要做些男女之间嗯嗯啊啊的事了?
文淡心中冷笑,只要朱从寒敢上前一步,她必叫人血溅当场,他的血,或者她的血。
至于问男女之间嗯嗯啊啊的事是何事?来青楼当然是为那档事了,不然还能是什么?
盖上棉被纯聊天吗?
结果那夜,两人当真就脱去外衣,各盖一床棉被,一人倚床头,一人坐床尾,聊了整整一夜的天。
会产生这种局面的原因还是出在纯情少年朱从寒的身上。
这个时代的幸福教育比较单一,女子大多只是成亲前夕,由母亲藏藏掖掖地口头教授一些私密之事,明明说得都是些模模糊糊的话语,听的人满头雾水,说的人却是面红耳赤。
等到洞房花烛夜之后,累过了痛过了,再联想到母亲先前的教导,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
一夜成人,其中的羞涩旖|旎不好明说,待到自己作为母亲要教导女儿时,便也只能吞吞吐吐说得含糊。
相较于女子,男子得知的途径倒是有多些。
例如,自小被家中兄长带着看些小画本,听同龄人之间流传着的些小故事,从中学习到充分的理论知识与姿势;待到适龄之后自会有家中母亲或者长辈安排几个通房丫头,以便化理论姿势为实践经验;再年长些就不免有些同窗同僚会相邀去青楼楚馆观摩学习,从此迈向老手的境界。
可是朱从寒的家庭情况复杂,父亲、继母、长辈、兄长与他多有嫌隙,诚然不会为他安排通房;而他常年离家出走,游荡在外,成长轨迹与其他世家子弟大不相同,故也少了与同龄同窗间的相关交流。
倒是最近结识了几个狐朋狗友,一名胡鹏,一名苟攸,一名季耽。四人在考场外一见如故,刚认识不足两个时辰,朱从寒便被他们带着来到闻巷府第一的云月楼,美其名曰增长见识,结果遇到了几个之前与三人有仇怨的世家子弟。
少年人之间火气旺盛,一触即发,在这青楼之地表现出的便是争风吃醋,朱从寒不擅长吵架,可耐不住他资产丰厚,为帮几位好友挣面子,他一不小心叫出个最高价夺得头筹,拍下了文淡的梳拢。
可朱从寒对于相关的知识储备量,为零。
本质上,他仍是一个单纯质朴的男孩子。
文淡告诉他大家来青楼是为了找人聊天,他信了,于是便当真聊了整整一晚。
说是聊天也并不合适,实际上那天晚上,朱从寒只是抱着棉被缩在床尾,一遍又一遍地背着范大学士的《岳阳楼记》——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庆历四年春,滕子京……”
每背完一遍,他就重头再背诵一次,一遍又一遍,似乎永无止境。
文淡有些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一直都插不上话安慰,只能看着朱从寒一副孤独失意的样子,全身上下散发着低落情绪,一遍又一遍地小声背书。
后来她听得累了,反正看朱从寒一副人畜无害的少年模样,竟干脆就这么睡去,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得是朱从寒夹杂着悲切却又极为平静的低语呢喃——
“我明明会背!”
“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怎么可能会夹带《岳阳楼记》的小抄。”
“我没有作弊,没有……”
“那双护膝,不是我准备的……”
……
那天晚上,文淡终究是没有机会用到她的武器,那把锋利地、能轻而易举地、割破喉咙的剪刀。
次日清晨文淡醒来后,蜷缩在床尾背了一整晚书的朱从寒已经离开。后来,她遣人打听后才渐渐得知,原来那天是会考之日,朱从寒因为夹带小抄被监考官发现,两人一番争执,他惹怒了主考官,被处罚终生禁考。
从此绝断了科考入仕之路。
看模样,倒也是个有故事的可怜人,文淡心想。
也不知道是否话聊当真有效,朱从寒发泄一顿后散去了满身颓废之气,从另外的途径重整旗鼓,却也渐渐闯出名堂,成为了闻巷府里赫赫有名的朱三爷。
自那晚以后,文淡也不知为何朱从寒常年揭下她的花牌,文淡无需和云月楼里的其他青楼女子一般接客,不用应付那些好色猥琐的青楼客,她的小日子倒是过得还算悠闲。
朱从寒包下她,人却不常来,偶尔一两次出现,两人也依旧是如那晚般盖上两床棉被,聊天。朱从寒心中烦闷,却并不怎么说他的事,文淡也不是个喜欢四处宣扬自己悲惨过去的人,所以聊天时的大多数情况仍是朱从寒的花式背书表演。
从《诗经》背到《左传》,从《九章算术》背到《甘石星经》……
真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
终于发现自己每每在花钱背书的朱从寒心中不悦,于是他毫不怜香惜玉地霸占了文淡的床,将文淡赶到一边,让她为自己——
念睡前故事。
像一个别扭的、淘气的、又有些可爱的孩子。
因为见识过朱从寒这样特别的一面,文淡的内心也变得越发柔软。
起初,因她有闻巷府第一花魁的名头,不免有些纨绔子弟前来挑衅滋事,指名非要文淡招待,摆明是想找麻烦,都让朱从寒收拾了。
后来,朱三爷的名号越来越响,也渐渐没人敢来闹事了。因为整个闻巷府都知道,云月楼的第一花魁文姑娘是朱三爷的女人。
但实际上两人清清白白——朱从寒至今没有开窍,没有机会开窍。
因凭借朱三爷的名头,文淡在闻巷府内的生活竟与寻常女子无二。
若换了其他的书,想必两人这样的相遇,定能擦出不知怎样的爱的火花。
男子年轻英俊,多金潇洒,武功好又有安全感,就类型而言几乎是十亿少女心目中的完美情人;女子容貌秀丽,才华出众,温柔体贴,而又身世悲惨,令人不禁心生怜惜疼爱之意。
男子英雄救美,他的出现改变了女子原本凄惨痛苦的人生;女子善解人意,她的安慰是男子在这炎凉的世界中体会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本该是一个英雄美人的故事。
可不知为何,每当文淡看到朱从寒的那张稚嫩年轻的正太娃娃脸时,想起他拉着自己要听睡前故事的撒娇模样,那尚未萌发的男女之情就已经变成了亲子合家欢的浓厚母子情深。
朱从寒激发了文淡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深深的母爱。
尽管文淡比他还要小上一岁。
但母爱,终究是伟大而无界限的。尤其是在相识七年之后,经历过许多的文淡已经是个心境成熟的独立女性,而朱从寒却一如七年前般,面庞仍是少年。
所以若要问文淡对朱从寒的婚事有何感想?她的第一反应是高兴,像是一位母亲对自家孩子终于长大将要成家立业的欣喜之情。
其次,是一股不知为何的惆怅与忧伤:养了整整七年的猪,终于要拱白菜了。
最后,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成亲嘛,洞房花烛嘛,小夫妻之间肯定少不了些嗯嗯啊啊的事情,若让朱从寒发现文淡欺骗了他整整七年……
朱三爷威风凛凛的名声,有一半是打出来的。
文淡不寒而栗,已经在思考退路,她要在朱从寒找她算账之前赶紧跑路。
所以苟攸希望看到的戏码,抱歉,她此刻完全没有心思出演。
文淡思绪发散期间,鄂州三霸的四人已经聊起别的事情。
胡鹏对朱从寒突然改变主意表示不解,他记得之前朱从寒还明明很高兴地说起,自己已经找到退婚之法。
朱从寒从怀里拿出那张借契,说道,“我的确是找到了退亲之法。你们也知道,我在闻巷府里有几家钱庄,因为处事公正,利钱低廉,在州府也有点名气,很多人都会去钱庄借贷。”
“前几日,钱庄掌柜找到我审核一笔借款,我这才发现竟是席州判的借单,我以为这是个机会。席州判素来官声颇好,传闻他刻谨守礼,两袖清风,若非有急用,他应该也不会无奈选择借利子钱。”
“我本打算用这张借契去逼他退亲,威胁他,他若不肯退,我便放出他为钱卖女的消息,想必以为席州判的性格,为保全名声他必定就范。”
“可就在刚刚,我路过席府大门时突然改变主意。”
“我觉得席家是个不错的人家,他们生活得……很有人情味与烟火气。我想从这样的人家里出来的女儿,应该也不会很差吧?”
季耽连忙点头道,“当然不差。”
胡鹏忧虑道,“可是三郎,这门亲事是你那个面白心黑的继母亲自选定的,你就不担心吗?”
朱从寒道,“先前自然是担心的,我还设想过她会选择怎样的人来做我的妻子。是娇生惯养、刁蛮跋扈的大小姐,还是劣迹斑斑、轻浮放荡的红杏女,或者干脆是如她那般心思歹毒、手段狠辣的白莲花?”
“可仔细想想,后两者应该不是。”朱从寒冷笑一声,“她伪装了一辈子的温柔贤惠,不可能找一个会抹黑伯爵府颜面的女人来做她继子的正妻,否则她花多年挣下的好口碑就没了;找一个如她般的盛世白莲更不可能,她不会给自己树立有危险的对手。”
“所以,对方最有可能只是一个养尊处优、被家里宠坏了的任性女孩,会骄横吵闹令人烦心,可心思单纯也好任她拿捏。”
朱从寒温柔笑了笑,“我去过席家之后觉得席家小姐很好,心地善良,哪怕她人会有些骄纵任性,也必是有限的,我相信她不会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
季耽简直热泪盈眶,“果然还是三郎懂我。女孩子偶尔任性一下多可爱啊!”
胡鹏提醒道,“那你就更该注意你继母为你埋下的陷阱。”
朱从寒自信道,“注意又如何?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她欺负而全无办法的小孩子了。任她心机手段使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见招拆招便是。反正这门亲事,我是结定了。我不怕她。”
苟攸叹道,“没想到三郎你也要步我与老胡二人的后尘,从此以后告别幸福快乐自由的单身时光,要成家立业了……”他含泪看向季耽,“幺儿,你可千万抗住了,咱鄂州三霸里只剩你是单身贵族了。”
季耽轻咳两声,不好意思道,“我……我上月已经成亲了,婚事办得仓促就没有大张旗鼓,预备明年等我有功名后再补办一次,到时还一定请几位兄弟不吝到场。”
苟攸顿时瞪大眼睛。
朱从寒与文淡、胡鹏各道声恭喜,苟攸回过神来啧啧道,“好你个季小幺,成亲这么大的事也没听你提起过,还当不当我们是兄弟了?”
季耽连连道歉,他倒不是有意瞒着诸人,只是务必要瞒着朱从寒,毕竟席家打算行李代桃僵之举,蒙混伯爵府将席初雪嫁过去,不然就得席虹诗嫁。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在截肢与挨冻之间,季耽果断选择了青梅竹马的爱情。
然而有苟攸那个大嘴巴在,未免事情败露就干脆都瞒了。
苟攸还在不依不饶,季耽端出一个点心盒道,“知道你们是在为我开心,所以我特意带了喜饼来,就当赔罪了。”
打开点心盒,里面的龙凤呈祥喜果饼模样异常精致。
每一个都是极标准的正圆形,油亮之中泛着光芒,正面印花龙凤呈祥围绕双喜字的图案,红色的印花与金黄色的酥皮交相辉映,形成一种奇妙的视觉平衡。轻轻掰开喜饼,一层又一层的酥皮浮起,如纸般薄,轻轻裹住晶莹彩色的内馅。
“好次!好次!”苟攸一手抓着一个,嘴里还塞着一个未完全咽下,就直嚷嚷感想。
胡鹏道,“食不言,你看你喷得到处都是,浪费!你不想吃都留给我!”然而他狼吞虎咽的吃相也好不到哪去。
文淡倒是吃得斯文,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可发光的眼神也透漏出她对味道十分满意。
因为先前在席家那条路上已吃了许多,朱从寒尚且不饿,他看两人争抢喜饼有趣,倒也没打算加入其中。
不料,季耽从点心盒中取出整整一层喜饼递给他道,“尝尝。”
朱从寒摇头道,“他俩很喜欢,给他们吧,给我留一个就好。”
季耽固执道,“尝尝。”他顿了顿,“其实他俩是附带的,我主要是想让你尝尝,这喜饼是我妻子的妹妹亲手做的。”
朱从寒不懂季耽什么意思,但盛情难却他还是拿起一个吃下,一口咬下小半个喜饼。
果然好吃!
皮酥脆香,层次分明,油而不腻,触舌即化;内馅香气四溢,爽朗可口,入口柔顺,甜而不腻;混在一起更是恰到好处。
啊~这么好吃的点心!
朱从寒哀怨心道:为什么偏偏是五仁馅……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