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别。”
可那道者只是平淡的道了句暂别,似乎连“就此别过”都懒得说,好像是真没认出来她就是被通缉的黄泉赎夜姬,但是,红衣少女却仍旧没放松警惕,她将少年护在身后,看着那袭道袍上垂下的墨金流苏飘带在雨中摇曳着,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唔……阿姊。”那蓝衣少年发出细微的呜咽,终于将黄泉赎夜姬唤回了神,她看到因为自己捂的太紧而脸颊憋的通红的章袤,赶忙松开了手,“抱歉,章袤……”
“……阿姊?”蓝衣少年仰起头,轻易就看到了黄泉赎夜姬眼中的愧疚,只好不知所措的安慰她,“阿姊,章袤无事……阿姊看看,章袤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抱歉……章袤,是阿姊有些反应过度……但是,刚刚的那个人,很危险,如果章袤以后再遇到他的话,要记得……”黄泉赎夜姬才刚刚说了个开头,就被少年扯住了衣袖,章袤抬起头时目光带着少年人的纯粹,和显而易见的疑惑,“阿姊不要怕。”
“章袤以后会变得很厉害的,章袤会保护好阿姊的。”
唉……
思虑半晌的忠告在少年纯然无邪的天真稚语中,终究只化作一声叹慰,“好,……阿姊会等着那一天到来的。”
“但是,在这之前,章袤要先学会保护自己。”黄泉赎夜姬微微低下头,那双过去总是被鲜血晕染的眼底,此时仅仅带着作为一个长者看待后辈、亲人的清澈担忧,以及仍旧年少的章袤无法理解的认真和执着,竟严肃的让人无端想要退避。
可这并不包括章袤,作为一个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的孩子,他只是听话的点点头,也极为顺畅的理解了阿姊话中的含义,“章袤知道了,要先能有自保的力量,才能保护别人,章袤一定会变得跟阿姊一样厉害的……”
“不。”少年志气满满的发言被阿姊毫不留情的打断,她拉起少年的手,避开更加繁华的路径,走向漫无目的的逃亡,“只是和阿姊一样还不够,你要变得比阿姊更强才行,强到……”
脑海中突然晃过一道白衣撑伞的人影……黄泉赎夜姬不禁握紧了没有拉住章袤的那只手,“刚刚那个人,若有杀心,我们方才,怕是已经性命不保了……”
“那个人……很厉害吗?”
“是挺厉害的。”黄泉赎夜姬随口道。
“还好,他是个好人……”
啧,果然还是个孩子啊。在这世上,好人和坏人又哪里有那么容易界定……
此言一出,即使是黄泉赎夜姬也不由得愣了一下,待她回过神时,却见章袤的神情里带着担忧和后怕,他小小的年纪便作出一副忧愁的模样,委实有些好笑,于是黄泉赎夜姬也真的轻声笑了出来,连着忍不住屈起食指弹了一下少年饱满圆润的额头,倒是没用多大力气,“小小年纪干嘛愁眉苦脸的,我这是受了伤,他只是比你现在的阿姊我厉害那么一点点而已,哼哼,要不是受了伤,就他这小身板十个也不够我打。”
“嗯嗯,我就知道阿姊最厉害了!”
章袤看不出她的故作轻松,只跟着那刻意表露出的笑容也高兴起来,笑颜是未沾世俗的纯白,像一张铺陈而开的雪色画纸,尚未着墨。
黄泉赎夜姬不知这样纯白犹如新雪的纸上,该落下怎样或浓或淡的第一笔,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如她这样携着腥风血雨又鲜血淋漓的红……
黄泉赎夜姬后悔了,其实她之前也有很多次觉得后悔,可是,没有哪一次,会像现在这样后悔到恨不得返回过去,将那个留在章府养伤的自己一把丢出去。
她是江湖言传的女魔头,她是黄泉赎夜姬,她杀人无数,她罪大恶极,可是章袤却还只是一个孩子啊……他什么都没有做错,章家什么也没有做错,他们只是怀着恻隐之心收留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女,可谁会知道自己随手一救,便是救了个人人喊打的魔头呢……
她忘不掉素有善名的章家一夕被灭门,忘不了章夫人将高烧的章袤塞给她,将她推出窗外,那女子决然的将烛火扫落,冲天的火光映照在她愕然的眼眸中,点亮了一线生机,冲散了浓郁诡谲血色,换取了一片净土。
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啊……这算不算恩将仇报,黄泉赎夜姬不知道,她不知以后知了事的章袤是否会恨她,可现在,哪怕舍掉这条命,她也得让章袤好好活下去……
这条路总归是困难重重的,黄泉赎夜姬早就做好了九死一生的准备,九死是她的死,一生是章袤的生,可她最怕的,却是行至末路,两个……都不能活。
没有落日的余晖,没有漫天的红霞,一片沉沉天幕之下的世界,依旧笼罩在连绵不绝的烟雨中,水色将灰冷的天际染上一层更为冰冷的青。
一滴猩浓的红悄然滴落,晕染开这水天一色的青灰,如同一道滚烫的焰火坠入恒古不变的冰天雪地。
“阿姊!阿姊……你醒醒……”少年声音哽咽着,却无法唤醒女子越发沉重的意识。
他们本就是走在逃亡的路上,黄泉赎夜姬再厉害,也终归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她面对的从来不止四手。
章袤同她,本就不是一路人,那时候,如果没有她,章袤本该还是个家世清白书香门第的小少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着她吃了上顿没下顿,还随时可能丢了性命。
她也想过,是不是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将章袤留在那里,她过去惹出来的祸事,总该由她自己去面对,可思来想去她到底不敢冒这个险,那些追杀她的杀手早就记住了章袤的特征,她不敢赌。
也到底没有多出的选择,只是,好在……还未到穷途末路。
数十人的围攻下,黄泉赎夜姬也仍旧杀出了一条血路,这于她而言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她除了要保全自己,还护了一路不会武功的章袤,总不如过去那般与人搏命也肆无忌惮、无牵无挂,一趟下来到底是伤的不轻。
章袤扶不住阿姊渐渐失去意识的身躯,只好让她靠在自己背上,可他比黄泉赎夜姬不止矮了一个头,不过才到她胸口,这般模样怎么看怎么滑稽,他一身轻薄的蓝衫下面早就沾了血色,脸上的擦伤也还肿着,踩着一地破碎不全的尸体和泥泞,在这原本四下无人的荒郊,就显得尤为的可怜无助了。
雨势渐渐大了。
打在树枝上,墨绿葱茏的叶子上,滴进泥土里,像是沙漏中随时间而流逝的沙子,提醒着他生命的倒数,为前路积攒下一点一滴的阻碍,那样的渺小,却会在某一天堆砌成生死相隔的天堑。
一时之间,诺大的天地间雨声滂沱,浩瀚的响彻天地,全然淹没了唯一毫无血缘的亲人那微弱的气息,耳边,只剩下他一个人费力到连心肺都撕扯发痛的呼吸声。
也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毕竟,这宛若蝼蚁挣扎的响动,在浩大的天地之间如此的微不足道。
雨还在下。
像是心中积攒的绝望和痛,将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个时辰。
天黑之际,他终于背着黄泉赎夜姬,步履蹒跚的来到了座荒废于山间的破庙。
好冷……
他将背上的黄泉赎夜姬放在了雨打不到的地方,自己却脚下一软,脱力的顺着破旧的三步石台滚进了泥泞的雨水中。
一股土腥气漫进嘴里,可他却如同的濒死的鱼一样,只能进行最基本的呼吸。
感觉似乎更冷了。
我是要死了吗?
这大概是在他过去十几年的生命历程中最冷的一次了,章袤想,这次,他大概是真的离死不远了。
人,都终有一死。
即便如此,难道就不需要活下去了吗?
人在临死前,都会短暂的回顾完自己的一生,可他还年少,该经历的都还没经历过,不曾尝过大爱大恨的滋味,没见过人间辛酸苦辣。
要死了,除却父亲严厉的面容,母亲那决绝的一转身,还有阿姊那愧疚又坚毅的眼神,他竟没有什么可回顾的……
不过,也足够了。
他只是担心,这一死,他的阿姊又该怎么办。
山间豺狼虎豹多,她又受了伤,淋了雨,不知会不会发烧,也不知何时会醒,会不会出事。
不过,没了他这个累赘,她总会轻松许多吧……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黄泉赎夜姬,章家上下,没有一人会后悔当初救你。
有些人,值得……
脸色苍白泛青的少年躺在破庙的石沿下,银蓝色的头发湿淋淋的黏在脸上,看着倒真像是一条涨潮后被遗忘在水沟里的鱼。
一声步伐扣响台阶,踏上被雨润湿的青苔,章袤意识昏沉间似听见一道冷淡的声音。
传入耳边却是一声犹如梦呓般模糊的戏谑之言,带出与声音截然不同的几分轻佻。
“俗话说,人一躺,曲一响,布一盖,全村老小等上菜,你说你年纪轻轻往哪死不好?非死在这荒郊野外。”
“即使如贫道这般好心埋了你,怕是也连顿饭都讨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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