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曾是一风雅之地,不知是因为天时地利吸引了众多文人定居,还是水土养人使得河间居民骨子里都带着舞文弄墨的情愫,不论小摊小贩,豪绅官僚,甚至满地乱跑的小儿,说起话来皆引词带诗,似乎不能吟出一二,便不算是个河间人士。
现今流传的词本诗集很大一部分出自河间,说不上是否属于附弄风雅,只知街上卖艺者,奏乐吟诗有人看,以诗为词编曲而歌有人打赏,反而那些武枪弄棒,胸口碎大石的练家子功夫无人捧场。
总而言之,河间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墨客的朝圣之地,万事万物皆氤氲着一股诗意,虽然与当地统领仙家聂家的风格风马牛不相及,但正因为这样,河间成了清河聂氏地盘上的一颗明珠,更加瞩目,反而名气超过了聂家所在的清河城。
然而在战火荼毒下的河间,狼狈地如同衣不蔽体的诗人。在饥饿与家破人亡的威胁下,再浓郁的诗意也变成了求生的累赘。
此时的河间火舌乱窜,无数有罪的或无辜的尸体随心所欲地躺了遍地,丝毫不理睬是在大街上还是墙根处。远处依稀可听见刀剑乒乓,呐喊声声,更显得这座热闹而优雅小城的寂静是黑沉沉的。满目皆是苍夷,满耳皆是似有似无无助的哀嚎。
蓝忘机走在河间城的街道上,触目惊心的景象让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地方不久前究竟爆发了一场怎样惨烈的打斗。他抬头望了一眼照耀着红色土地的红色太阳,耀得睁不开眼。土地是被鲜血染红的,而太阳是被地面的火光染红的。
忽然,一队身着聂家家袍的门生迎面而来,看到蓝忘机皆吓了一跳,为首一人竟还拔出刀来,十分警戒的样子。他喝道:“何人在此?”
蓝忘机还未说话,便见后面走上一人来将那人指向蓝忘机刀压了下去,并对着那人耳语了几句。为首那人眼神迷惑了一瞬,又看向蓝忘机,目光似乎落在了蓝忘机的抹额上,这才将刀收了回去。立刻下马,对着蓝忘机施了一礼,问道:“阁下可是含光君?”
蓝忘机点头,眼睛却盯着从后面走上来的那个人。只见那人是聂家的普通修士,品级很一般,个子不高,却生的是聪明伶俐。那双眼睛清澈灵动,看人时目光柔和使人如沐春风,可往深处看,那目光又糅杂着浅浅的忧郁与桀骜,很是复杂。
蓝忘机对此人毫无印象,普通修士认得自己的并不多,最多只能从自己的打扮上认出来自何家,品级如何。而蓝忘机从未来过清河,更不记得有出席过聂家任何聚会。
见蓝忘机有疑惑,那名修士对他一礼,礼貌道:“在下与泽芜君有数面之缘,含光君面容与他有七八分相似,均是清雅俊逸,风度不凡,所以斗胆猜测一番……再见您腰间避尘剑剑气繁盛,这才敢确定。如今有幸亲眼见到含光君尊荣,乃在下福分,姑苏双璧果然名不虚传。”
那人说罢对着蓝忘机缓缓一笑,蓝忘机亦颔首致礼。
为首的那名修士瞥了刚才说话的那人一眼道:“在下眼拙,未认出含光君。还请恕罪。”
蓝忘机道:“无妨。战况如何。”
那修士眼露悲痛之情道:“不容乐观。前前后后,大的小的打起来好几场了,聂家死伤无数,却是一点便宜都没讨到,反而温氏越战越勇,明明在我们的地盘上却一直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唉,熟悉地形又有何用,这不,我家宗主不愿在城内开战,生怕伤及无辜。可温狗偏偏算准了这一点,昨夜突然涌进城来,见人就砍,聂宗主无法,只得应战,拦住温家的同时还得组织居民疏散。他温家丧心病狂不管百姓死活,可聂宗主不能不管啊,真的打起来自然束手束脚,无法两边相顾,惨状您也看到了,到处都是死人。今晨好不容易把温狗引出了城,聂宗主便马上派我等进城找寻躲藏起来的百姓,护送他们离开。没想到在这遇上了含光君。”
蓝忘机沉吟道:“聂宗主在何处?”
修士道:“在东郊,那边有一大片树林,想必还在与温狗苦战。”
蓝忘机沉默一阵,道:“我去助他。”
那名修士抱拳致礼,道:“谢过含光君,我等便奉命去清理战场了。”
蓝忘机点头,御剑而上,身后传来一声阴阳怪气:“长能耐了啊,孟瑶,看不出来啊,还认识泽芜君……你发什么愣,还不滚去找城里还有没有活人……呸,还真当自己是世家少爷了。”
孟瑶。蓝忘机觉得此名有些耳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虽觉得领头的聂家修士言语不善,但现下无暇思索,便朝着聂家修士所指东郊树林方向,循着若有若无的打杀声飞快略去。
聂明玦高大的身影在混乱的战场中显得耀眼挺拔,他挥舞着他的佩刀,仿佛是在用鲜血作画,所到之处皆是红艳艳的水墨画。他衣服上的兽头纹也溅上了鲜血,却不显狼狈,反而显得愈发精神饱满。然而纵使聂明玦所向披靡,源源不断地温家修士持剑而来,与聂明玦打得难舍难分,乍一眼望过去,聂明玦几乎被红色的烈日炎阳袍包围,已经数不清是一敌十,还是一敌二十。虽然聂明玦刀法霸道,修为高深,在这一对多的苦战中并不算落得下风,却实在无法了断。更令人担忧的是,其余聂家修士以及其他与他同阵营的各色家族的人却在温氏的猛攻下逐渐呈现颓势,尸体越堆越厚,范围越堆越广,各色颜色都有。
听蓝曦臣说过,聂明玦杀伐果断,性子却很是刚烈,只怕现下是杀红了眼,心中憋着的恶气让他无法意识到本还旗鼓相当的战场形势此刻已然斗转直下,若再如此僵持下去,便是在做无谓的牺牲。
蓝忘机飘然落地,避尘应声飞掠出去,击退了新一波准备上前欲砍聂明玦的温家修士。聂明玦感觉到脑后剑气清明,却对自己并无杀气,回首一看,愣了一瞬。又有修士持剑刺来,容不得聂明玦思考身后何人,他敛了神,刀风凌厉,霸气十足,便把刚冲上来的温家修士划的几乎腰身分离。
血花飞溅,蓝忘机雪白的衣服上亦然沾上了几滴刺眼的鲜血,如漫天雪地里盛开的红梅。
蓝忘机眉头微蹙,便觉真正需要帮忙的不是聂明玦,而是其他正在浴血奋战的修士与门生。他捡了一个空隙,足尖一点,跃过聂明玦,一手持剑将上前刺来的温家修士挡了回去,另一手翻出琴来,灵力汇集于弦,一段此起彼伏,却刚劲有力的乐曲响彻开来,如湍急的水流激荡巨石。周身三丈内的敌人闻琴声皆感到手足无力,脑袋中如有重锤在敲,嗡嗡作响,身手逐渐没了章法,不一会便被己方修士斩杀干净。
聂明玦惊觉蓝忘机所为,忍不住朝他注目而来,眼中透露出难得的赞赏。
然而琴声传播有限,能作用范围只有三丈,更何况混乱的战场杂音嚷嚷,效果更是有限。他再次将大量灵力注入,琴声骤然又增大几分,这次仿佛巨石即将被激流震裂,似乎五丈外的温家修士都会受其影响。然而除却聂明玦欣赏的目光外,另一双眼睛也在树林的某处紧紧地盯着蓝忘机。那目光不怀好意,更带有探究的玩味,而且对这琴声没有丝毫的惧意。
在蓝忘机的参与下,本来颓废的战局突然扭转。温家修士领略到了蓝忘机琴声的诡异,见到他便不敢贸然向前砍杀,而是节节后退。聂明玦见此更是兴奋,以为这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恶战就快有了结果,他胸前的兽头纹早被染成了暗红色,獠牙大露,似乎在兴奋的大笑。
忽然间,温家后方响起了沉闷的鼓响。那鼓响毫无节奏,更无章法,必然不是战鼓,似乎只是调皮的小儿卯足了全身力气胡乱敲打一通。先是一只鼓,而后是两只鼓,再后三只……直到鼓点之间完全没了间隙,直到连蓝忘机都无法分辨究竟有几只鼓在被同时敲打。且越敲越用力,越敲越快,似乎那鼓还生了双腿,朝这边移动了过来,越来越近。
那鼓声似洪水一般,把所有人都淹没,连厮杀的叫喊之声都听不见,而蓝忘机的琴声更是被吞没在这巨浪一般的鼓声中连浮都浮不起来。
聂明玦的目光与蓝忘机撞在了一起,他二人陡然都反映过来,这莫名其妙的鼓声究竟有何目的。温氏援军已至,且是有备而来。
“撤!”
聂明玦的命令依然被淹没在这震耳欲聋的鼓声之中,只有蓝忘机和身边寥寥几人看到了聂明玦撕心裂肺的叫喊。对,不是听到,是看到,因为他嘴巴张的很大,额头青筋全然爆出,眼角猩红,便知这一吼使出了全部的力量。
“撤!!!快撤!!!”只有聂明玦的张开的嘴和拼命挥手的动作在传达着他的命令,看到的人开始犹犹豫豫后撤,而没看到的还在面面相觑,盯着温家修士动作的同时用眼神在互相询问这鼓声究竟何意。
蓝忘机也顾不上他人能否听见,他也同样嘶吼着,挥舞着手臂,喝到:“快撤!快!”顷刻间,鼓声骤然停滞,四周陷入一阵让人及其不适应却毛骨悚然的寂静。
聂明玦终于在这阵寂静中嘶吼出来,“撤!!!!”
他声音早已沙哑,似乎这声吼是喉间含着血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然而就在这后撤的间隙,无数的羽箭从四面八方飞掠过来,他们被包围了。
蓝忘机欲抚琴挡箭,密集的鼓声再次袭来,似乎在为那些羽箭喝彩助威。无奈之下,他只好以剑挡箭,腾转翻飞,能护住自己已然不易,而身边的修士门生正一个又一个地倒下,惨叫连连。
他跃至聂明玦身旁,只有这样聂明玦才能听到他说话。蓝忘机道:“进河间城。”
在荒郊野外,被不知在何处的敌人以弓箭相射,就像是活靶子一般。而进了城,有屋子,有墙,便有躲避之处。城门围墙高耸,易守难攻,如能想办法传递消息出去,援军一到便有一线生机。
聂明玦也有此意,朝蓝忘机一点头,率先动起来,边挥刀挡箭,边往河间城方向后撤。众人自然跟上,在羽箭的攻势下,抱头鼠窜,皆狼狈之极,活像丧家之犬。
河间城内,伤者哀嚎,无伤者哀叹。蓝忘机立于城墙之上,远眺已没半头的落日,夕阳将他的脸勾勒出一道金边。而那被夕阳渲染成金色的土地中,不知隐藏着多少虎视眈眈的岐山温氏之人,底下更不知埋葬着多少百家众生,而现下城内的人也许不日也将被埋于此处,包括他自己蓝忘机。
所谓射日之征,欲射日,必先仰头直视太阳,亦或眼盲,亦或灼伤,亦或尸骨无存。然粉身碎骨,亦无惧无悔。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