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二公子。”江澄颔首。
“含光君。”魏无羡亦朝蓝忘机点了点头,随即眼睛看向别处,一语不发。
须臾,魏无羡低头心不在焉一只手拨弄着盘里剩下的几个藕园,许是觉得三人在漫天恶臭中站着互相看着不说话着实不够优雅,也有心缓和上次不欢而散的气氛,突然将手中的盘子往蓝忘机眼前一送,问道:“油炸藕园,江陵特产,今天一大早我去镇里买来的,蓝---含光君你要不要尝一个?”
蓝忘机还没来得及说话,魏无羡也觉得吃了大半的藕园有些寒酸,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真的挺好吃的……就是,没剩多少了。要不你先尝一个,要喜欢,我再去买。”
蓝忘机垂眸看向魏无羡手中那只布满了裂纹和缺口的土陶盘子,实在与盛放吃食的器皿联系不到一块去,倒像是农家拿来喂狗接灰用的。几个炸的金黄的藕园子在略大的盘子中晃晃荡荡,在盘底滚了一层油渍。如若不是这厚重的尸臭笼罩,直往人鼻孔里钻,看这色泽应当不会难吃。
蓝忘机着实没有什么胃口,却也未直接拒绝,反而在犹豫是否该依言接过一个。正在这时,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似乎吃腻了腐肉,对人的吃食反而来了兴趣,打了几个转,便停在了一只藕园上。三人视力俱佳,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苍蝇停在藕园上,兴奋地搓着它细长的黑腿,似乎把沾在细腿的腐肉屑全都搓了下来,均匀地为藕园上撒了一点别样的佐料。
蓝忘机:“……”
江澄面子彻底挂不住,他一掌把魏无羡推开,晃得本就所剩不多的藕园子从盘中掉了出来滚在了土中,只剩一个未遭难,却恰恰是被苍蝇加过料的那只。
江澄一直都在小心吸气,以免吸入太多臭气,这一掌让他忘了形,猛地喘了一口,他脸色难看极了,边咳边喝道:“咳咳,这么臭,谁吃的下。你要吃自己吃,别来恶心我们。”
魏无羡朝江澄呲牙使了个鬼脸,也觉得一只被苍蝇荼毒过的藕园子再也送不出手,讪讪地将盘子收了回来,往江澄手里一塞,气得江澄直接将盘子连同那只幸存的藕园子甩到了天外。
蓝忘机见魏无羡腰间只有一只笛子,问道:“为何不佩剑?”
魏无羡漫不经心道:“忘了。”
蓝忘机道:”江陵之战一触即发,不佩剑如何杀敌?”
魏无羡道:“不需要。”
蓝忘机一怔,看向站在一旁的江澄。江澄也愣了愣,用手肘戳了戳魏无羡,魏无羡瞟了江澄一眼,随即对蓝忘机道:“含光君,我有我的办法,而我的方法不需要用剑。”
“你的方法?”蓝忘机回首看向满地的尸骸,一手指着问道:”你指的是这些?”
魏无羡道:“不错。”
蓝忘机道:“你何处寻得那么多尸骸?”
魏无羡目光一闪,随后低头扯了扯衣摆道:“自有门路。”
蓝忘机道:“周边村子的坟是你挖的?”
魏无羡愣了一瞬,随即迎上蓝忘机目光道:“是。”
蓝忘机深吸一口气道:“魏婴,我不知你到底要做什么。可那是人家的祖祖辈辈安息之地,你怎可如此罔顾人伦,辱人尸身?”
魏无羡嗤笑一声道:“呵,蓝湛,你如今可是和你叔父越来越像了,不仅越来越看不惯我这种邪门歪道,连骂起人来都是一个套路。那我请含光君告诉我,岐山温氏在江陵的人手千余,我们这往多了凑不足五百人,我若不这么做,这仗要怎么打?你别告诉我你含光君可以以一敌百,不怕温狗,那我们云梦江氏的子弟怎么办?你带来的蓝家子弟又如何?还有其他人,都去送死吗?!”
“我……”蓝忘机一时语塞,淡色的眸子微微闪动。
见面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二人之间戾气再次横生,争吵之声将周围备战忙碌的人吸引了过来,纷纷探头观看,一个家主两个世家子弟在这漫天腐臭中吵起嘴来,写进书中也是一段趣文。
江澄上前道:“蓝二公子,挖坟掘墓也是迫不得已,战事在即,特殊时期,你又何必拘泥于此。何况,我们行事时都在棺中留了钱,以赔侵扰之罪。如今云梦江氏重建不久,能拿出的银两不多,大不了之后再行补上。”
江澄顿了顿,面色冷然接着道:“蓝二公子如是来帮忙的,我云梦江氏感激不尽,定与蓝二公子齐心协力共击温狗。如若不是,那蓝二公子请回,恕不远送。”
夏末夜空明净,夏虫似也知其寿命将近,鸣叫时显得嘶哑且孱弱。一阵笛声响起,悠扬婉转,涤荡人心。簌簌虫鸣也被这百转千回激起了斗志,逐渐嘹亮起来,苍苍夜色,漾起千层涟漪。
魏无羡坐在一处离地不足半丈的树杈上,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松松地垂着,上身则懒懒地靠在树干上。他微微仰着头,眯着眼睛似乎企图从茂密的树叶穿透而过窥得一点星光。漆黑发亮的笛子在他的手中折射着营地透出的淡淡火光,一束鲜红的穗子随风在魏无羡苍白的脸颊旁飘忽不定,映衬出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红的不自然地双唇。
蓝忘机立于树下,侧耳倾听。印象中,笛子之音明快悠扬,婉转之中不失清脆,大多洋溢着喜气,而魏无羡的笛声好似蒙了一层厚重的阴霾,纵使乐曲欢快却也难掩其心事重重。
一曲作罢,魏无羡早已看到树下的蓝忘机,他从树杈上跃了下来,似乎没站稳,弯曲着双腿在地上稳了一阵才直起身子,斜斜地倚靠在树干上,似笑非笑地看向蓝忘机。
蓝忘机淡淡道:“所吹何曲?”
想必是以为蓝忘机开口便是责备,魏无羡愣了神,缓了缓才道:“云梦民间的一小调,不比你们姑苏更不是什么高深的曲子。”
蓝忘机道:“音律不分高低贵贱,悦耳动听便是好调。此曲何名?”
魏无羡道:“不知道,从小就听采莲女唱。摘莲蓬时唱,挖莲藕也唱。怎么?含光君觉得好听?“
想来是歌颂丰收的民间小调,难怪曲调欢快,喜气洋洋。
蓝忘机道:“嗯。只是吹笛者心境不符。”
“哈哈。”魏无羡笑起来,双手交叠抱于胸前,点点头说道:”不愧是姑苏名士,连这都听的出来?厉害厉害,魏某佩服。”
魏无羡的眼中有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沉寂下来后,又变成了一湾深不见底的墨。
“魏婴。”蓝忘机唤道。
魏无羡抬眸望向蓝忘机,撞上蓝忘机淡色的眸子后,眼底闪过惊慌,连忙避开视线。
蓝忘机沉声道:“莲花坞出事后这三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魏无羡嘴唇翕动了一下,低头沉默不语。
蓝忘机追问道:“又为何性情大变,且不再用剑。”
一阵烦躁之感骤然从脚边的草木中升腾起来,魏无羡抬头目光锁住蓝忘机,双臂垂下,一只手紧紧捏住笛子道:“我不佩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云深不知处时你见我天天把剑挂身上吗?你当初不问那为何我现在不佩剑就要来质疑我?!”他说罢将笛子插回腰间,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停住了脚步,并未完全回头。
墨色的背影飞扬出丝丝长发,鼻尖高挺的轮廓被勾勒出来。魏无羡缓缓道:“几日后开战,这里就要沦为血光冲天的地狱,接下来是死是活都没人说得清。这样安静的夜晚,算偷的。呵,大好夜色,蓝湛,就不能说些别的?”
“好,那便聊别的。”
也许可以和魏无羡聊云梦,告诉他带茎的莲蓬确实好吃。可以和魏无羡聊姑苏,枇杷又熟了,他送的两只兔子还活得很好,躲过了漫天的大火。还有彩衣镇的水行渊,叔父想到了办法,虽然不能彻底除去,但是可以让它不再能够害人。对,还可以说音律,问他还记不记得玄武洞底那首曲子。还有,还有天子笑,魏无羡最喜欢的天子笑。
然而魏无羡早已走远,黑色的背影融入了夜色中,好像再也走不出来一般。
三日后,江陵如愿开战。岐山温氏占据江水隘口,易守难攻,隔着滔滔江水,任飞檐走壁,御剑飞行,仍然敌不过温氏的万箭齐发。羽箭飕飕一出,过江的修士们便纷纷落入水中,连挣扎都来不及,仅在江面上开出一朵红色血花,便被湍急的水流卷入江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江澄焦灼地如同一只被困住的猛兽,眼中冒着嗜血的凶光,却被天堑拦住,杀意被江水吞噬,连渣子都不剩。他急急地怒吼:“魏无羡,你他妈滚哪里去了!”
蓝忘机也在寻找魏无羡的身影,也不知他是否配了剑,看起来缺乏生气的身体能否在箭雨中安然无恙。
无数只大的小的木船顺流而至,船只吃水颇深,船上却不见有人。蓝忘机定睛一看,只见船上堆叠着的是尸骸。尸臭吸引了诸多水鸟围绕着木船打转,时而俯冲下来叼走一块腐肉,吞下后再啾啾鸣叫着呼唤同伴前来享用能够轻而易举得到的饕餮大餐。
盛满尸体的船只萦绕着浓厚的阴气与不祥,就算毫无攻击之态,也让温氏心生畏惧之感。他们转而将弓箭对准那些尸船,近乎疯了般发射着羽箭。羽箭入肉,悄无生息,没一会排头的几只尸船便插满了羽箭,染成红色的羽毛将船头包裹起来,而船上的尸体几乎成了筛子。乍一看,犹如呲着鲜红羽毛即将要飞起啄人的大鸟。
箭雨持续一阵,犹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引得岐山温氏众人停止了动作,诧异地望着朝自己越来越近的尸船。直至众多尸船到了面前,他们还未发现在一艘尸体层层叠叠的大船后还跟着一叶小舟。
舟长不过两丈,宽不过三寸,太过细窄的舟身显得摇摇欲坠,仿若随时都会翻覆。舟上没有尸体,只在船头稳稳立着一个黑衣男子。江面飘起的水雾,将那男子的身形勾勒的模糊。那男子抬了抬头,似乎朝这边看了看,慢慢抬起了一只手。
江澄脸颊通红,扯着嗓子吼道:“魏无羡,你他妈搞什么鬼,赶快给我回来。”
魏无羡身影颤了颤,像是在笑。随即他从腰间取出笛子,放于唇边,一段诡异且嘶哑的笛音随着江面水雾弥漫开来。那曲调妖异且神秘,听的人从耳朵到心脏都在发痒发颤,尖锐且绵延,笛音并不刺耳却直往太阳穴里钻。
蓝忘机蹙着眉,这段闻所未闻,听不出情绪更听不出来历的曲调,让他感到不安。身边修士门生惊呼声起,蓝忘机将视线从魏无羡身上移开,只见排头被红色羽箭插了满身的尸船在江水中猛烈的摇晃起来。船中插在尸体身上的羽箭移动更甚,甚至缓缓升起,几乎无人敢相信,船上的尸体就这么站了起来,和着背上的羽箭活像一只红色的豪猪。
接二连三,所有尸船上的尸体都站了起来,完全的,残缺的,只剩骨头架子的,鳞次栉比,摩肩接踵立于船上。紧随的水鸟尖叫着四散开来,飞翔于高空,谨慎地俯视着突然闻声而动的食物。温氏那边骚乱骤起,层层叠叠的箭雨再次席卷而来,甚至比之前更为密集。魏无羡的小舟紧紧尾随着最高大的船只,完全不受箭雨的威胁。
只听到他口中笛音陡然加速,像是心急的妇人手执皮鞭鞭策着千军万马呼啸而来,极端的不相称更是极端的催促之音。船上的尸体全都活了过来,任由羽箭射在自己身上,甚至连踉跄都没有,木讷地下船入水,木讷地从水中露头,再木讷地走上江岸,然后蓦地开始嚎叫,极不协调地朝温家修士处飞扑,见人就抓,见人就咬,任剑刺刀劈都浑然不觉。哪怕被砍下头颅,切断手脚,也仍然蠕动着挣扎着往任何一个活人身上扑去。除非将其大卸八块再无活动能力,才能完全消灭。
江对岸,岐山温氏混乱一片,惨叫声穿过江面流转而来。忽然一个艳红的烟花悠悠升空,在高空中炸开,红的整个江面都被笼罩了一瞬。继而,江对面熊熊大火燃起,浓烟升空,像灰色的棉絮。
小舟上的魏无羡停止驭笛,只剩惊恐的鸟叫声和烈火燃烧的毕剥之声,他朝岐山温氏处凝望了一阵,跃身入水,在江面激起一串玲珑的水花。
晚霞于西面悄然出没,细长的云彩勾出一道好看的金边。天空被映照成了旖旎颜色,粉的如同藏书阁外那颗正在盛开的玉兰花。江面折射出绚烂的波光粼粼,一个人从水中钻了出来,打散了水面上荡漾着的图画。浸湿的黑发贴于他美玉般的面上,浑身上下都滴着水。魏无羡毫不在意,在众人惊诧且艳羡的目光中,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水道:“温狗还有援兵,尸体不够,今天只能做到这样了。”
江澄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你小子……你小子……哈哈哈哈!”他忽而大笑起来,重重在魏无羡肩上拍了一掌。魏无羡没有防备,脚下一软往一旁倒去,蓝忘机连忙抓住他的手腕,稳住魏无羡。
然而蓝忘机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两圈,他无意间触到了魏无羡的脉,那脉象虚弱且紊乱得如同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食用了不属于人界的灵丹,力量虽强却无力消受,身体正不甘心地等待着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你!……”
话还未出口,魏无羡似觉察到什么,猛的将蓝忘机的手甩开,回头对江澄道:“再派一队人给我,必须赶在温氏救援来之前找够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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