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五十五分,粟慈陪着谢则呈搭乘电梯到二层的骨伤运动诊疗室。
这一整层,是康复医院的治疗区之一。
除了骨伤运动诊疗室外,还有推拿治疗室,熏蒸治疗室以及心肺康复治疗室。
这其中,属骨伤运动诊疗室占地面积最大。
约莫有一百多平的地方,摆放了十张电动升降治疗床,和各种粟慈不知什么用途的治疗器械。室内靠近后门的墙面,安置了一块巨大的全身镜子。前门右侧的一块区域,是医生的休息活动区,仅用一块布帘隔开。办公的桌子是一张长桌,桌上只有两台电脑,长桌的左侧是一个钢制书柜,塞满了许多医学书。还有两张升降治疗床的上头,悬吊着十几根红绳。打了结垂在那里,莫名有种古代十大酷刑的可怕感。
十张治疗床,此刻被占用了八张,有在安静做着器械治疗的病人,也有躺在床上正在接受治疗医师治疗的病人。
粟慈大致数了下这屋子里穿白袍的,差不多有十个。
年轻的医生较多,粟慈猜想,应该有一半是实习生。
谢则呈“哎”了一声,指着前头悬吊的十几根红绳,心情忐忑地开口:“小慈,你说我待会儿,不会被那玩意儿五花大绑吧?”
粟慈扫了一眼,她不是医生,她心里也没数,只说:“别想太多。”
说着,正好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实习医师,粟慈喊住她,莞尔一笑,问道:“你好,请问喻朗喻医生在这儿吗?”
实习医师看眼拄着拐的谢则呈,先问了句:“你是谢则呈吗?”
当事人一点头。
而后就见实习医师扭头,喊道:“喻老师,谢则呈来了。”
粟慈顺着她喊话的方向,抬眸望去。
倾身站在电脑桌前的一个男人,闻声转了过来。
接着,和她的目光对上。
粟慈有些意外。
这个医生比她想象中的年轻。五官端正,轮廓精致的似画笔勾勒那般,棱角分明。肤色是冷调的白,有点儿像剔透的瓷玉。英挺的鼻梁上戴了副金丝边框眼镜,配着他身上那件白大褂,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温润儒雅的书卷气。
个头俊挑,身形高大,着实是品貌堂堂。
那一刻,粟慈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红楼梦》里的一句话——
“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风情,悉堆眼角。”
不可否认,这是粟慈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
喻朗有一瞬的惊愣。
今早在超市无意听见她的话,他确实能猜到,她应该是康复医院里某个病人的家属。但万万想不到,这个病人,竟是他新收进来的谢则呈。
也没想到,和她的第二次相遇,会来得这样快。
不着痕迹地收起那点诧异,喻朗直起身,朝那边走过去。
他没再看那个今早令他失神的女孩,只朝谢则呈微一笑,问:“你是谢则呈吗?”
谢则呈拄着拐立在那,有几分狼狈,也笑着点头:“是的是的,你是喻医生吧?”
喻朗“嗯”一声,比了下那张悬吊了红绳的治疗床,说:“去床上躺下吧。”
说完,他迈步过去,突然又想到什么,扭头问:“治疗垫带了吗?”
闻言,粟慈举起手里那块薄薄的蓝色治疗垫,应道:“带了的。”
喻朗:“铺上去吧。”
粟慈先一步过去铺好,然后扶着谢则呈坐下,帮他拆了支具,连拐杖一块暂放到角落里。
运动裤被谢则呈扯到大腿处,露出腿上的术后疤痕。因为伤的地方太多,刀口一共有七处,其中膝关节外侧刀口最长,约有18cm长。喻朗回忆了一下他的病历,一比那道最长的疤痕,问:“这是神经探查的切口吧?”
谢则呈:“是的。”
喻朗把视线落到他右脚上,说:“脚板抬一抬我看看。”
谢则呈照做,咬牙费了全身的气力,那脚底板除了下勾外,没有一点向上翘的趋势,连脚趾头都无动静,并排的垂在那里,比压弯的枝干还要无力。
喻朗默然,大掌覆上他的关节处,感受了一下:“还有些热,需要做冷疗消肿。”他侧头看向刚刚那位实习医师,“许真,你把冷疗机推过来。”
那个被唤许真的实习医生立马转身去拿机子。
“神经受损,有个最佳恢复期。”喻朗把脸回过来,目光在谢则呈和粟慈面上来回流转,专业的解释道,“八个月到一年,这期间是最佳恢复期。跟神经损伤的程度也有关,有的人一个月就能好,有的人三个月,有的人是半年,而有的人永远也好不了,很多种可能。”
话到此,他看着谢则呈渐沉的神色,安抚了一句:“当然,你还年轻,恢复的可能性比起那些中老年人来说,要大的多。”
粟慈没有说话,在一旁静静听着。
喻医生说得这些话,他们在市二院已经听过很多遍。虽说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再听,难免一阵伤感。
喻朗继续说道:“神经恢复除了靠它本身生长外,还需要外界的一些刺激。我会给你做低频的电刺激,靠仪器来帮助它苏醒。除此之外,还会给你做疤痕松解的手法,避免疤痕粘连,从而需要二次手术。”
冷疗仪被推过来,喻朗站起身,一边拿起冷疗包带往他膝关节处绑,一边问:“病房那的主管医生还有给你安排其他的治疗吗?”
粟慈张口替他回答:“有的,还有中医推拿和针灸。”
“市二医院那边呢?”他又问,“有布置什么自主锻炼项目?”
粟慈答:“有的,术后四周被动屈膝要达到90度。”
“嗯。”绑好包带,喻朗直起身子,冲他们俩浅淡一笑,修长的手指在机器上摁了两下后,拍拍谢则呈的肩,说:“不用沮丧,只要不放弃,都还有机会。”
谢则呈这才露出点笑容:“谢谢医生。”
…
喻朗去给其他病人做手法治疗了。等冷疗机结束工作时,他那边也差不多完事儿。换了副手套,便过来给谢则呈做疤痕松解。
两边无缝衔接。
如果说他名字里的“朗”,有十分开阔明朗的意思,那么其人给粟慈的感觉,只占了五分。其余的五分,便被他那亲和温润的性子给替代了。
第一次治疗,大概是看出谢则呈紧张,喻朗便随口和他聊了两句,以此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问他:“脚是被车撞的吗?”
闻言,粟慈瞳仁微微一颤,扫了眼谢则呈。
后者无奈的笑了笑,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一副自认倒霉的模样,说:“是啊,和朋友骑摩托车,被摩托车撞了,我朋友和撞我的那人没事,就我伤得最重。”
喻朗手里的动作没停,顺着他的话应道:“是很重,一个人受了三个人的伤,康复治疗都没法给你下狠手。”
谢则呈笑出声:“喻医生,你很年轻啊,我本来还以为配给我的治疗医师,是个老头。”
喻朗一弯唇,低沉的声音混着点笑意,徐徐缓缓:“再过些年,那确是成老头了。”
话落,立在一旁一直没吭声的粟慈也没忍住笑了笑。
细细柔柔的嗓音,不大,像清脆的小铃铛,钻进喻朗耳朵里,挠得他耳蜗直痒痒。
“对了小慈。”谢则呈这时抬头看向粟慈,“你带水了吗,我该吃药了。”
粟慈轻一点头,弯身将搁在地上的纸袋子拎起来,取了药片给他,又将水壶盖拧开送到他嘴边。待他吞下药后,再拧上收起来。
所有动作体贴入微,照顾的妥妥当当。
一切看在眼里,喻朗忍不住多瞧了粟慈两眼,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挪开,说:“那边有空椅子,搬一把坐吧。”
听出来是在对她说,粟慈客气地摆摆手,笑笑婉拒:“不用,我站着就好。”
谢则呈没心没肺的出声:“是啊,她站着就好了,那椅子留着其他医生坐。”
既是如此,喻朗再没多言,专心致志地给他做治疗。
…
谢则呈这次的车祸,成了粟慈心里的一块疙瘩。
不止是替他难过,还有的,是些许内疚。
谢则呈家境优渥,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不在谢则呈身边,仅有过年那一个月方能回来。
两人交往一年多,谢父谢母见儿子好不容易有定下终身大事的趋向,便趁着这次过年,约了粟慈的父母出来谈婚事。
谢则呈这人,虽然小孩子心性,但对她确实是尊重和迁就。粟慈没有太大的追求,他喜欢她,她觉得他也挺好,加上交往也有一定时日,对婚姻也就没有什么抗拒。
订婚的流程走得很快,一餐饭的时间便解决了。
在此之后,也不知是不是粟慈多想,她总觉得谢则呈,好像有一点变了,变得没有之前那么有耐心。可有时拌起嘴来,他又常常哄得粟慈毫无办法。
谢则呈出事的前一天傍晚,两人因为筹备婚事拌了两句嘴。别看粟慈平日里温顺寡言的,但一涉及到原则上的事,也是绝不退让。两人因此冷战了一天。
再收到谢则呈的消息,便是他出车祸,进了医院。
夜半三更,刚入眠没多久的粟慈接到谢则呈那通电话后,慌慌张张的换了衣服赶到医院。
详细的检查结果出来后,粟慈一整晚都陷在自我的责备当中。
如果不吵架,她就会和谢则呈一块出去吃饭,然后他会送她回家。他便不会和朋友喝酒,也不会遭遇车祸。
即便事后谢则呈没提过吵架的事,但那股潜在心里的罪恶感,让她难安。
事到如今,虽然手术成功了,可他脚上的神经恢复,却是个未知数。
谢则呈好面子,自尊心强,经过这一次,心思更是变得敏感,害怕自己就此废了,将来落下残疾之身。
性子也因此变得暴躁任性,甚至常常忽略了粟慈的感受。
对此,粟慈可以理解,对谢则呈也一直都是悉心照顾,百依百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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