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收到回信的当口,人适巧下了电梯,逼近心内办公室。
他是这样的主张:
先来给陆教授呈递器械细则,顺道等徐嘉一路去看房。没成想计划尚未和盘托出,姑娘直接把他给否了。
掂了掂手机,指腹在键盘上欲语还休地悬停,他终究决定闭嘴。
手机落袋,在办公室门外抬头。
只见一室的窗明几净、空调寒气中,案前咔哒的敲击声里埋一只脑袋,闻得他用指节叩门,即刻仰首说“请问找谁”,眉际和颊岸都浮满潮红。
陈彻失笑,“你很热吗?”
徐嘉看清来人,囫囵噎语了,“你既然本就是要来的,何必浪费短信钱?”
他何其无辜地略一耸肩,“我也不知道你整好就在这儿啊。”
说着眸角朝她这里一带,“整理病历会忙到没时间看房吗?我事先讲明啊,等着租的人都在排队拿着号码牌,你不捷足先登,日后追悔莫及也无用。”
徐嘉气结,真有想撂挑子的冲动,“你别说得好像是我偏要和你租行嘛?分明是你先拿房源来招我的,先撩者……”
言至此,她望见单手抄兜的陈彻仰头喝水的动作一顿,随即拿下矿泉水瓶,旋上盖,轻淡地睇她一眼。
他轻佻的笑意再明显不过,“先撩者什么?贱?”
徐嘉逞强驳诘他,“是,说的就是你。”
“我撩你什么了?你铺开来讲讲。”
“……”
词乏之际,万幸陆教授误打误撞地进来救场。
不过他是伙同乌泱泱一片人来的。
扰扰攘攘的家属,圈围的病患尚在襁褓中,聒噪地哭喊着,叫场面乱过潽了锅的粥。
陈彻不免眉心微蹙,站到一旁让空。
徐嘉也是要给陆教授让座的,急急起身,知趣地退到边角。
陆教授给孩子听诊心胸,再研判完既往的就诊史,心中差不多有数。
一样是位先心患者。
孩子父母表态,不管怎样,只要你们医生不言弃,我们就是沿街拾荒乞讨也要给孩子治。人财两空怕什么?哪怕是为了续命,多活一天也是赚的。
徐嘉听见孩子父亲说“这辈子我做他爸,他来找我,便是缘分”时,不远处的陈彻俨然空洞了目光。逮到她的窥视了,他冲她浮浮眉,怆然的形容归无,换一脸闲散望向窗外。
潺潺泠泠的雨气拂进来,她在一派哭和笑中深呼吸,末了偏头,隔空喊他。
“陈彻。”
闻言人缓缓侧首来会她视线,“喊大点,没太听清。”
“……你没听清才怪,没听清还能答应我。”
陈彻笑纳她的责难,嗓音微微哑,“有什么事?”
徐嘉若无其事的口吻,“一会儿等我病历整理好了,一道去看房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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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陵小区算是上世纪的穷遗老了。
九十年代开发,沿用至今,中途也未曾翻新过。物业管理笼统马虎,有些路灯晚上不亮白天亮。不配备停车场,由四处散置的绿化道李代桃僵。
清一色的六层居民楼,铅灰色墙体被风蚀得厉害,斑驳有余。烟火气在这里,仿佛被蒙上一层尘霾,寻常唯一能平添亮色的,
是健身区里闹盈盈的老少,弄堂口摆阵的棋局,和阳台横架上荡漾的衣布。
眼下,统统因一场雨奄息了。
徐嘉撑着伞,一面四处张望,一面提防着左肩头,不叫它触及陈彻的胳膊。
后者倒从容磊落得很,仿佛读到她缠夹的思绪了,他一副老父亲的官腔口吻,“算好的了,地处市中心,又是四通八达的地方。前对生活超市后靠三甲医院,左右两所市重点高中相夹。恁优良的房源呢,一个月只消两千还不知足?”
“……你说话好像中介。”徐嘉据实相告,“没有不知足,我仅仅是在观察。”
“观察什么?”陈彻问话间半偏头,俯低,忽而抬手夺过伞柄,也叫她抬眼,“你会打伞吗?我左肩膀湿得跟浸了童子尿似的。”
徐嘉循声投去一眼,“两个人共伞哪那么好呢?”
说着偏头望向自己的右肩,即刻想求证些什么,岂料伞在他的驾驭下,边缘将好把她的右肩收拢在内。
风雨不相侵。
她噎语,意会她心思的人斜睨过来,自得一笑。
房源在四号楼二单元,二楼204,楼道逼仄阴湿。陈彻找出钥匙开门时,徐嘉心里生疑,问他,看房子怎地没房东在场?
“我钱都付了还要什么房东?”
“……你早就来看过了?那还套公式形式化地叫我来看?先斩后奏啊你。”
陈彻甩掉伞上水渍,不咸不淡“嗯”一声。
再仰首看她,额发和双目一并潮湿,叫她顷刻间失语,到嘴边跳脚的怨怪又歇回腹内。
这人成心的擅专和作弄,用在她身上,永远浑然天成、屡试不爽。
洞开了防盗门,较之外头的潮湿晦暗,屋里另有千秋。
装修风格算不上考究,胜在清爽素净,寡色调的家私和墙漆,是那种不登大雅之堂,却契合最中国式的“夜眠七尺”。
阳台朝南,是以采光极好。饶是如此,在阴雨天也是一气尘埃色。
徐嘉甫一入里,便将客室里的原木餐桌和布艺沙发收进眼底。
再细化些,某人竟是连家当都早就搬来了,一只硕大的行李箱,一台笔记本电脑,别无他物。
她整个有股被戏耍的愠怒,立时抹身向他,而后者此刻正在捻揉鼻梁,像是逮着一个契机松弦,之前那些奕奕的精神头都破了功。她全然的怒气也破了功。
“你多久没睡觉了?”
陈彻没作声,他觉是每天都睡的,只不过无福享受囫囵觉罢了。
二人在客室内周旋几番,再转战卧房。
两间卧室面积不相上下,乍看上去并无主次之分。陈彻择定的那间略小过她的,墙上余留三两张球星海报,大抵能判断出来,那间曾是屋主儿子的用房。
再一比较,更见分晓。
徐嘉卧房里的床是双人铁艺床,而他那张是单人实木床。她心想,要收回刚进门时的妄断,这家人装修还挺中西合璧、恣意混搭的。
她盯牢墙上的海报离了神,全没留心到,单手扣住门框的人抹身向她,末了在她眼底叩了个响指,她才醒觉。
“看中这间了?”陈彻手仍滞在门框上,眸底些许散漫颓唐,逗闷子的意味问她,“要不我俩交换?”
徐嘉当即敬告地“no”,一并抬起双手比个叉。
戳中他笑点了,手从门框滑到腿边,陈彻问,“这什么?X战警?”
“不是,”她骄矜扬扬下颌,“是Wakanda forever。”
二人前后脚往厨房去,他笑声断续地再问道:“看来这三年观影不少,从前不看美漫英雄片现在竟也是看的。”
是的,她在尝试接纳一切曾被她杜绝在外的事物。
病情最堪忧的时候,有多对电影“性冷淡”,之后就以多少倍的程度弥缝回来。只一点没告诉他,她连除夕夜零点看首映都试过了,《流浪地球》,容骞然约她去看的。
那天直看到凌晨三点才散场,徐嘉由他送回家,天色不知由地上蒙蒙的雪抑或年节的灯火映得透亮。
容骞然忽而应景地问她,万一电影里的情节俱实了,她仅有一个名额可以带去地下城,会选择带谁去。
徐嘉彼时的答案是,死也要跟父母一道死。
容骞然似信非信地敲打,“万一你父母已经入了地下城呢?你只消带一位旁的人去,譬如朋友,或者爱人。”
那一瞬的浮光掠影,在她颅内投射出一个影像,转眼即逝。
终究徐嘉还是回答,不会有那天的,无须对零概率的假设未雨绸缪。
……
陈彻再度用响指唤回她的神识,然后对着流理台上的瓶瓶罐罐,知会她看看可有稀缺的,记下来去超市买,他会把钱转给她。
徐嘉怔视他的背影,肩胛骨被白衬衫半透明地描摹,流线清癯得很,好在肩宽能中和掉身形的瘦削。她本能接言,“不用转给我,调料什么的没几多钱,我自掏腰包。”
背冲她的人失笑,“不是说好了吗?膳食这块的开销归我。”
“不必算得那么两清……”又不是搭伙过日子。
言毕徐嘉开步向前,想要更看清瓶罐上的标签。双手搭在台上的陈彻忽见右臂旁拱来一团毛茸茸,下意识偏头垂首。
涌鼓在心头的潮水立时蹿出喉口,他蓦地用虎口去扳她下颌,抬向自己。
陈彻手掌大概拱了团火,燎得徐嘉下颌滚热,她被悸得乞乞缩缩,反射性拿手箍住他手腕。她勉力掰,他不费吹灰之力地纹风不动,牢牢钳住不放。
“你干嘛呢,请你放尊重点!”
她进退在崩溃的崖边,陈彻倒先一步止戈。手松离,暗火留在她下颌,继而曲起食指骨节敲敲台面,叫她低头看,那上面有多少积灰。
“该和我说谢谢,”他使坏得逞地笑,“你那张脸可经不住这些发了霉的灰的。”
“……”她简直炸毛,想报警!!!
*
翌日傍晚下倾城暴雨,徐嘉把行李拖来出租屋。
姚兰自打忙得食不暇饱后,对她就近乎放养的态度。房子只以照片的形式物色过,然后无甚意见,表态她决定好就行,毕竟“我能管你一斗米管不了你一石米,养你二十年养不来一百年”。
只一点,对她跟谁合租略有干涉。
徐嘉自知之明地隐瞒,说暂且仅她一个人住,“估计日后会来租客,但我只接受女孩子的。”
姚兰听罢,首肯心折了。
眼下拿备用钥匙开门,徐嘉提防性质地先探头扫视,瞧见屋里声息毫无,才慢腾腾带箱子一道入里。
远处的空际汩汩向下泼水,云层坠落滚滚闷雷。
她揿开客室的灯,第一要紧是奔到盥洗室洗手,岂料镜子正对的陈彻房间里,有影影绰绰的微光。骇得她心脏就要骤停,突突直蹦。
徐嘉懊糟地推开虚掩的门想要抱怨些什么,却见陈彻盘坐在床沿,衬衫袖口散卷,西装裤腿下赤着双足。
耳廓上架一支笔,双手横扫千军般快敲键盘,唇齿咬着烟,雾气迷了眼,烟头堆积要落不落的灰烬。
她搜刮肚肠,竟是再度心软,什么也骂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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