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将就木的人怕梦见黑白无常敲门,肾病患者则怕肌酐不稳。
因血清肌酐是评估肾脏功能的重要指标。
徐大为今早复查拿了报告,一看肌酐1300,好险没当场晕厥。
前阵子谨小慎微,既是忌口又是锻炼地,控制得还算稳当,基本压在千值以下。且他闲来无事上庙里卜过一卦,签文有曰“占病速痊”,夫妇俩甭提有多乐。
这下倒好,又是无声听风雨,平地起惊雷。
他每每定期复查,姚兰不管在做何事,心头都悬着千斤秤砣,把时间掰碎成饼干屑,一粒粒地拣、计数,远程盯梢他会在几点结束,又于几时取报告单。
长此以往都自成计时器,乃至更为精准,毫厘不差。
今日也不例外,眼见时候差不多到了,忙不迭一记电话扔过来,惶惶然连问四五个“怎么样”。
这数据无疑是诛心的。
徐大为心里念经一般喊完了完了。他一则怕因高肾衰再次被拉去抢救,前度的阴影还历历在目,有两回都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说除开换肾无路可走;
二则怕妻女知悉后又被打入无穷噩梦。尤其姚兰,讨生计的担子全踩在她肩上,难免悲喜无常,上一秒霹雳火脾气,下一秒就山雨来袭,边抹泪边噜苏这日子没盼头了。
因此他憋了半天也不响,孑然坐于门诊大厅的候诊椅上,连叹气都要闷着声儿。
姚兰在那头发觉蹊跷,悬心吊胆地问,“是不是又不好了?你说话啊死相,我现在经不得吓你不晓得啊。”
徐大为攥皱了报告单,万般无奈地据实相告。
末了他有预感地远了远手机。果不其然,姚兰闻言立时大放悲声,喉咙山响到免提都省了。
“夭寿了完蛋了,怎么又升高了呀?前阵子不都阿弥陀佛降下来了嘛,刘教授还说你是他见过恢复最乐观的了。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的,最近也没感冒啊。苍天呢我这听完整个背心都发麻直淌冷汗。无底洞,你这病真真是个无底洞!我赶紧给刘教授打电话,不行回头带你一道上门拜访人家,八成是最近走动少了,人都不太关照你了。”
徐大为垂眸看各色裤腿打自己跟前川流而过,如鲠在喉噎语难言。他抹把脸沉沉一叹,起身慢吞吞踱离门诊大楼。
由于受不住地铁里的憋闷感,他基本上来往医院都惯爱搭乘公交。
跟车厢里的熟脸中老年谈谈天,游赏一下沿途郁葱的樟树,能助他驱散些许抑塞感。
或许相由心生,徐大为病恹恹地往公车上一爬,陆续起来五六个年轻人为他让座。这在以往是少有的,毕竟他讲台站了多年也不是盖的,虽然病入骨髓了,但照旧耳清目明、腿脚利索。
他忽而悲从中来,一一同他们辞谢,最后站到了后门扶手边。
右手边挡板后,并排两位高中生,刚下补习班,眼下正各捧一本数学错题集交流心得。
徐大为一时兴起,问人家就读于哪所高中。
答案凑巧是平城一中。
他把这四字在唇齿间咂摸来咂摸去,搜刮肚肠也想不出如何应答人家。
终究他笑说,“平城一中好,我女儿也是从那里出来的。数学真得花心思学,不管读文读理都是拉分科,一旦跛腿就大麻烦了。”
俩学生面面相觑,局促地应以讪笑,那神色分明写着生人勿近,这厮是打哪儿来的怪老头。
那厢姚兰哭归哭,丧气归丧气,强济精神后,也是要去电给徐嘉通个气的。
后者上午开完早会去本部做实验了,接到电话听清首尾后,心也猛一个机灵,差点将加样枪的吸样嘴丢进试剂瓶。
“你别急别急,沉住气。肌酐升高不一定百分百意味肾衰又恶化的,我下午回省立问问老板,你把老爸的报告单拍张照发给我。”徐嘉勉力宽慰她。
姚兰俨然急乱了阵脚,自顾自赤口白舌地声讨起省立来。
什么当初一步棋掷错了,现在满盘死局,就不该让你爸在省立治,哪怕多耗点钱给送北大一去。你们医院那些个主任教授,个个养得酒囊饭袋、肥头大耳,哪里做得到医者父母心?
就说那个不上道的前院长,从坐上头把交椅起就开始贪,一张嘴两只手能贪恁多钱。现在好咯,戴手铐了,可他葬送的无辜生命也回不来了。
徐嘉简直一头两大,“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好伐。肌酐不稳对肾病患者再正常不过了,怎又把帽子扣我们医院头上了。陈健民再怎样罄竹难书……”也不该迁怒清白的人。
可惜她话至此倏然一梗,后半句又咽了回去。
*
下午徐嘉带报告单照片,去科室请教刘程让,结果迎面撞上正待要走的陈彻。
他貌似心情不错,步伐闲散得很,眼神面色都不似前几日那般愁云聚拢。再看案前刘程让,也是言笑晏晏的。徐嘉心下了然,估摸着两人成功deal了。
陈彻刚握住门把要带上门,她顷刻间抹身向前,揪住他白衬衣的一角不放。
陈彻半回眸,眼尾浮笑,“嘛呢,舍不得我走啊?今天一整天晴空万里,不会打雷的。”
徐嘉即刻吃瘪地松手,又回头看看科室里无人正留心他们,便跟紧他一道出了门。
二人比肩沿走廊慢行,到电梯前留步。
“你跟刘老师谈拢了?单子搞定了?”
她矮他一个头不止,陈彻在嘈杂中想要听清她蚊子哼似的话,需得略略低头侧耳。话音落完该作答了,他索性再颔首几度,叫嗓音近乎无差别投进她耳中,“是啊手里的客户就他最好对付,毕竟那么多年的人情不虚的。且他到底菩萨心,大概晓得我这段时间比较窘迫紧巴,我刚刚说生意做成了请他吃饭喝酒,他都给否了。”
徐嘉目光落在他领口又急急挪开,“嗯”一声道:“是哦,不看僧面看佛面罢。”
“那是客观因素,主观因素还是我本人有能耐好吗?换作其他六九等的人,老刘都闭门谢客的,更遑论跟你平心静气谈生意了。就比方说你,要么不吭不哈要么炸毛闹别扭的德行,难成大器。”陈彻听她编排也不恼,或者说他多半还是要脸要皮的,就见招拆招应了句埋汰话。
徐嘉气极了,出其不意地扽住他领带,再任性扯乱了它。
“操,越活越回去了你,幼不幼稚啊?”陈彻逮捕“咸猪手”徒劳,左手狼狈地握住领带结,右手叉住她后颈,“门开了,进去。”
轿厢尚不算挤,但人也蛮多。
徐嘉余光看他笑话,心下快活面上拿乔,面冲某个拐角扎进去。不多时,跟后而来的陈彻挨住她背部,低头沉声叫她,转过身,帮他把领带归回原样。
“我不。”
“你确定你不?”嗓音迫得更近了,拂过她耳廓上的根根绒毛。
徐嘉觉得瘙痒难耐,慌忙抬手揉揉耳朵,岂料被他一把捉了去。陈彻懒漫的口吻,再三再四催她快点的。
顾面子的缘故,她一度将音量压得极低,唯恐叫人听去会闹洋相。偏他没个分寸尺度,她平白一臊道:“你这人真是……凭什么非要我帮,自己没手嘛?”
“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懂吗,反过来也成立。”
“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徐嘉细声细气地咕啜,也拿他没法,慢条斯理、不情不愿地抹过身,叫视线埋进他胸前一色的纯白中。
电梯下到一楼,二人光顾话赶话,都忘了照应楼层。乌泱泱一群鱼贯出,又乌泱泱一群涌进来,挤得陈彻冷不防往徐嘉一撞,下颌径直搭在她头顶,领口也与她脸颊相碰。
“卧槽要死罢……”陈彻抬手摸她头顶,口头撒完气,回眸高喊还有人要下,遗憾为时已晚,轿门紧阖后又缓缓上去了。
徐嘉忍不住憋笑出声,趁机扽下他领带。双目大剌剌迎视他满眼的错愕,将领带胡塞进他微敞口的公文包。
“我晚上收拾你。”陈彻咬牙切齿的口吻。
“不好意思,我晚上值夜班的。”她模仿他每次作恶得逞后的人畜无害貌。
楼层匆匆将至肾内那层,徐嘉一本正经的形容,施施然从他怀里脱逃,撂一句“拜拜”就打算走。
气头上的人三两步紧随其后,圈住她手腕扽到墙角,于她一脸诧异中,用右掌小鱼际侧将她垂散的刘海都拨上去。
末了陈彻玩味一笑,自公文包掏出名号章,拔盖在她额面重重揿下他名姓。
徐嘉光火得要跳脚,但心里又莫名一阵赧然。她自己拿手去搓,搓几下便垂手察看是否还没干净,也一并慌不择言地怼他,“你快帮我擦了,给人看到像什么话?陈彻,你个混蛋,一天到晚不干人事儿!”
闻言人全然不驳,反而欣然受用她的怒气,回敬一句“礼尚往来”,再就撤开了几步隔岸观火。半晌后才上前,好笑又无奈地扣住她后脑,另只手替她蹭掉余下的红痕。
这头嬉笑怒骂,给那头出来上厕所的笪岚看了个全。
待徐嘉气鼓鼓地折回科室,她即刻嗅着八卦气息扑上来,问刚刚那男的是谁。
徐嘉视线投向刘程让又撤回,不知怎地,姚兰上午那段话忽地于她脑内盘旋回响。
她于是摇头敷衍笪岚,压根不足道的一个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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