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笪岚同徐嘉交情泛泛,也没想过更进一步。
无他,所有圈子都存在角力,切忌对同行奢想真友情。
这种现实搁到临床硕士狗身上,则更甚。
首先是基本拧不出点滴的联谊时间。
倘若你是专硕,工作日轮科会既当实习生又当免费劳动力,做课题开一宿夜车再正常不过,末了周末还要值班。
甚者每周有一整天的睡眠时间都阿弥陀佛了。
倘若你是科研型,则会成日浑如无头苍蝇,叮完PCR(聚合酶链式反应)叮酶切,叮完酶切叮Western Blot(蛋白质印迹法)。养细胞养动物是主菜,各种综述和实验报告是头盘和汤。
如此循环往复,自成莫比乌斯环。
而假使你是徐嘉一般的专业型,便是门诊、急诊和病房车轱辘转,以上两类涵盖的劳苦也一样均沾。
每届都有那么几个身体素质不过硬的,轻则因熬夜过劳小小年纪就染了三高,动辄直接退学,合计硕士不要行不?总不见得普天下没有愿意盛临床本科的饭碗罢。
其二得扯上学术竞争和peer pressure(同辈压力)了。
近年学术圈乱象丛生,很大一部分是玩弄数字、唯SCI至尊的风气所趋。
刘程让每回谈及郑主任都皱眉,“小郑三年四十篇SCI有撒用啊?天天顶礼膜拜某家大牛,实际上牛的都是学术不是临床实践。真论起实操,他不定能比过你们。”
笪岚心想这还不牛数谁牛,此得顶着几多苦辛和排挤一路过关斩将而来啊?
实则她自己有些故步自封的意思。用现今作兴的话,叫“佛系”。
学医完全是她当大夫的父亲拿定的,当年第一课问有谁是自愿来学医的,三十人的小班扰扰举起一大丛胳膊,仅她把蠢动的手挪到颈侧挠痒。
饶是如此,她也深受peer pressure之累。
在他们这群河虾顺洪流涌过社会闸口起,似乎就各有剧本,能否加戏或升番全看你是自甘为虾,还是想要逆袭鲤鱼乃至龙王。
笪岚实习头一年还会日常浏览朋友圈,尽管满眼的offer、个人成果秀和上档旅游照叫她隐隐嫉妒感,这习惯仍是如同恐怖片之于边缘式怕鬼的人,不看又想看了又恨。
索性后来,她将那些个票圈常驻全屏蔽了。
谈及此,笪岚真真得说,徐嘉很有独一份的标致格。
讲道理要是把她的本科GPA和课题评分渡给自己,笪岚哪怕死了也能笑还魂,更遑论借机在朋友圈出风头了。
然而徐嘉一贯十分寡言自持,主页永远似潭死水。笪岚起先以为这人不好相与,酷寒得很,后来才发现,她只是不爱声张,抑或是节能省电的懒。
正如初次照面,笪岚按实习证署名自来熟与她寒暄,又附了一大船俏皮话,她却只有一句生疏见礼的“你好”。
印象中倒有一次破例。
徐嘉在朋友圈分享了《边缘日记》的豆瓣链接,附文片子里的经典台词:
你在拔节成长。
而雨水驻足在终将统治大地的树木枝干上。它是人间绝妙的存在,荡涤了你悲伤的岁月,洗净了缄默部队行进过的大街。
这样,我们便可以欢快地舞蹈。
那次笪岚虽说满心纳罕,却也因为百年一遇,毫不踌躇地戳了赞。
半小时后,她看见容骞然留评“现实鲜少有什么浪子回头”,不多时又瞧见本尊回复,“嗯。”
她五里雾中地拎不清二人在说什么。
同样,也拎不清为何眼下,徐嘉要对她眼见为实的风月戏码三缄其口。
*
陈彻晚七点从公司出来,已是人困马乏。
所有销售行业惯喜欢开动员会,Boss把全体员工的季度业绩搁一起,血淋淋地作对比,再领导一众呼喊口号,大有传销窝点的既视感。
偏陈彻骨子里的公子哥劣根犹在,被迫卷进其中,着实叫尴尬症发作。无奈入乡随俗、仰人鼻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喊。
期间Boss还蓦地点名“小陈”,在他以为要受批.斗的当口,笑溶溶来了句,“空降新兵表现不错,再接再厉,争取杀出重围成为黑马。”
陈彻够不上多欢喜,只是玲珑讨巧地作答,“一定好好表现,不辜负您的期许。”
他出门望见满天耿耿星河,也亮不过对街CBD大楼周身的灯群,再回想此话,颇有种“陋室空空,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怅惘感。
同郭一鸣约定的领猫时间在八点半,陈彻决定先跑趟生超,拣些能够投喂冰箱和储物柜的零食。
进门领完购物车后,他试水地拨响徐嘉的号码,指望姑娘若是得空的话,能云端一道逛超市。
幸好遂愿了。
“怎地破天荒不忙了?”陈彻先来至速食区,着眼起架上的桶装粉面、自热便当和自助火锅。
“我趁正式医生多偷闲而已。下午跟了台手术,实在提不起劲了。主刀医生还钳破了小动脉,滋得我一脸血,他们说病人有乙肝,给我骇死了。幸好是唬我的。”
陈彻低低地笑,“也无怪,见天那么忙,四五百的饷钱还不够买足浴盆的,是该歇歇,可劲儿偷个懒……那什么你想吃火锅吗?我看这里有海底捞也有小龙坎的。”
“我现在没空啊,虽然是想的。”徐嘉话底满满丧气。
“不是,我是说自煮的,傻瓜懒蛋型火锅。”
徐嘉略一沉吟,还是说不了,其实这种东西并不实惠,既不新鲜又无法在果腹的基础上满足口欲。同等价钱大可以买一包锅底,一份做两次,再买些新鲜食材烫着吃。
“在吃火锅一事上,最忌讳投机取巧。”姑娘郑重的口吻。
陈彻心里失笑不已,连声回应“受教受教”,便从善如流地去了调味区,捞下两包海底捞川味锅底。
“那你想往里头涮什么?我去拿。”说时,缓缓踱至生鲜区。
徐嘉愕然,“你还动真格了?”
“为什么不动真格,这是什么值得幽默的玩笑吗?那你怎么没笑?快点的罢,是荤是素的一样来几个,我好有谱。省得我眼下戳在这里像个寿头。”
徐嘉听他言语中的急躁,无由一乐,仿佛能具象他在那头的局促境地。
海带、豆芽、千张、金针菇、魔芋丝、冻豆腐;
毛肚、肥牛、鸭血、鸡翅、蛋饺、包心丸……
姑娘饕餮大口,毫不客套地报了一箩筐。陈彻听罢挤兑她,吃得完吗你?
“又不是只我一张嘴。”徐嘉话完,闻得他在对面混不吝一笑,笑得叫人费解。
她无端再次想起昨夜。好像他的呼吸和笑声已在她的耳膜盘根错节,每根神经纤维都寄存她受欲望驱使时的感受,一旦二者桥接,那种激宕感势必又泵回她心脏。
于是,“你笑什么?成天里笑笑笑。”
“那不然呢?我成天里哭吗,家里六个水龙头还嫌少啊。”
徐嘉潦草一咂摸,纠正对方,是四个。
陈彻别有意味地应言,“你对你自己的认知,还是不太到位。”
她很快会过意来,气得噎语。
另外有一事徐嘉没敢吱声。
泰半男医生熟手后,都欢喜在手术室插科打诨来调剂气氛,而这些诨话有九成都不是“诨”,是“荤”。
今儿个主刀的副高眼见刘老不在,嘴巴也欠点约束,满口荤段子连番跑火车。
当中有一条就是涉及“水龙头”的。
说小王某日正准备洗澡,脱得赤条条进浴室才发现水龙头不灵光,一点水都吐不出来。正值三九天,冻得他即刻狂奔进被窝,一股脑往妻子身边拱。随后嗯嗯啊啊地,他居然误打误撞洗了个澡。
且某处洗得尤为全面。
当时话音一落,四起阵阵了然谑笑。
徐嘉:“……”
她主要为自己的秒懂无地自容。
更为此刻,不知陈彻所谓“水龙头”是否一语双关的情况下,她自个先歪了心思,而愧怍不堪。
……
终究陈彻在她的跟进指导下,达成物美和价廉的双重标准,填了满满一车生鲜。
其后又往里头掷了几包薯片、三四板酸奶,另选些许零食带给郭一鸣,就这么搞定一桩事了。
临撂电话前,徐嘉要求他把总价报给她,二人AA。
陈彻说大可不必,AA这个词在异性关系里专有一套名堂的。
要么是十八以下的高中生,周末相约小搓一顿,由于双方都无经济来源,才会大多采取AA。
要么是格子间里一道叫外卖的同事,偶尔你请我我再礼尚往来,通常还是微信转账的明码交易,反正归根结底都要算得门清儿。
要么就是尚在相处磨合期的情侣,毕竟只有三成熟,又想往全熟发展,料理功夫得做足。
徐嘉一听最后,立时臊得喊他住口,随即被动地悉听尊便,“不AA就不AA,哪来这么些旁门左道、邪乎歪理?!”
陈彻风流云散的口吻,笑答,“我胡诌现编的。”
“……”
眼瞧将近八点,她不能再噜苏许多,“我八点半去急诊兜一圈,完了就回值班房睡觉。现在去科室看看有没有活,不跟你说了。”
“嗯你去罢,愿你今夜囫囵觉到天亮。”
“借你吉言。”
撂了电话,陈彻大包小包径直赶往不等式。
碰上娱乐人潮返家小高峰,出租堵了一阵才算畅通,抵步目的地时都已过九点。掏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他不期然听到广播里的新闻,立时一怔。
“紧急插播。
七月三十号晚八点四十三分,也就是二十分钟前,我市省立医院发生一起医生被袭事件。受伤医生姓郑,事发时正在急诊科接诊,被一群歹徒偷袭砍伤,腹部、背部、胳膊连中四刀,目前正在抢救。
据悉除郑医生外还有两名医生重伤,一名医生轻伤,未发现就诊人员误伤。警方现已赶至现场调查,后续情况我们将追踪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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