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梁仝
    事发半小时前,徐嘉因科里无事用得到她,便提早去了急诊室。

    今晚的急诊室还是最寻常的闹热相。

    接诊奔忙的医护人员,茫然无措的患者家属;严阵以待的抢救单元,每次都破釜沉舟的心脏除颤仪……当然,亦有更为直观无力的意外、疼痛与生死。

    它特别在你永远也未可知下一个病人如何。或许堪堪处理好一个鱼刺卡喉,那头绿色通道就送来一位开膛破肚、肠子挂外头的濒死者。

    总之,当一整栋医院步入安寝,唯它似贯通内外的肺部,灯火通宵,永动兼程。

    徐嘉没料及郑主任今晚出急诊,与他错身过时他先反应,搁下正在登记的病人信息,扭头唤住她。

    “小徐,没看见实习生轮换表上有你啊?”

    徐嘉忙不迭留步抹身,同他问候间面色一样惊喜,“郑主任好。是不用我轮科来着,就是科里无事想来这边看看,看有没有需要肾内会诊的急救。”

    郑主任恍然顿悟的神情,长长“哦”了声,“够发狠的啊!饿了跟我讲,十点之前还能叫奶茶喝,我请你。不许拒绝,一般人享不来这待遇。”

    说时手里中性笔一转,偏回头继续询问患者的个人信息。后者是位独居老洋楼的阿嬢,不当心从楼梯上滚下来了,额角血淋答滴的,一直在喊疼。

    徐嘉见状只好静候一旁,到嘴边的婉拒就这么咽了回去。

    郑主任同阿嬢一问一答时,口吻神色都很和煦,一改往日的欢脱形象,不时还会安抚人家“覅怕”。

    她不免将其归功于,恋爱对一个人的改造。

    约莫半年前,郑主任在朋友圈晒照公开恋情。

    女方是小他七岁的老师,起初相识是因她父亲脑出血住进省立,而管床医生恰好是他。一回生二回熟,两人看对眼后一拍即合,喜上加喜,她父亲之后也康复出院。

    据说是打算年末择吉日结婚,徐嘉偶尔会给郑主任秀恩爱的动态点赞。

    信息录取停当,郑主任喊护士送阿嬢去清创单元缝合,末了才得空和徐嘉搭腔。

    “这阿嬢蛮可怜的,快六十了空巢在家,平时子女都不闻不问,哪怕请个姆妈都没有。刚刚我叫她留个直系家属的号码,她讲留了没用,只要拨通听见是她的事,保管给你撂了。”

    徐嘉实话说,“看多了都有些麻木了。”

    “嗐哟小妮子花季雨季的,怎地老气横秋起来了?”郑主任失笑,“我都还没说麻木呢。”

    徐嘉也淡淡抿笑,“这不是听说了前几天您科室里的小医闹,有感而发吗。”

    “噢那个啊,你不提我都快忘了,那老太的儿子后来一见警察来了,怂得跟武大郎卖煎饼似的。说真的啊姑娘,这点芝麻大的小事体完全不足挂齿!”郑主任瞧见她眉眼凝重,唯恐她医心动摇,就竭力开导相劝,

    “我猜照你现在这轴脾气,换了你估计要跟人撕起来。不太好不太好,要慢慢改,别总是执着于非黑即白。”

    “我不会啊,”徐嘉微愕,不觉抬手抚脸,难不成眼下自己又挂相了?才会叫他如此误会,“先头我们科聊起这件事,我还试图从病人的角度思考呢。老师,其实我没那么……轴。”

    郑主任打量她片刻,浮浮眉笑,“那还行,大概是成长了。你之前本科来见习的时候,每句话都不超过十个字。我当时就觉着你要一贯那样下去,以后只适合干线上咨询。”

    “其实我在网上话也很少。”

    “现在呢?现在倒是挺多的啊我看着。”郑主任说时忽而拽她衣袖,为后方担车让路,二人就此并肩站立。

    他继续道:“哎呀不管如何你能乐观开朗点也是好的。为什么呢?因为医生这行就是需要理想主义者,要有比正常人多几十倍乃至几百倍的信心和希望……”

    徐嘉闻得“理想主义者”五个字,颇为受教,并并唇方要点头,郑主任骤然大叫着跪倒在地,白大褂漫开血红。她愣怔的当口,歹徒已将刀从他背部拔出,又给他右臂来了一下。

    顷刻间急诊室乱成一锅粥,处处都是尖叫和呼救。

    “报警!报警!”

    “杀人啦!”

    “卧槽那个医生要被砍死了,太吓人了我的天……”

    徐嘉与刀刃冷光仅隔咫尺,双眼被刮得生疼,惶然高喊“救人”的时候,方圆左近的人都避得远远。

    歹徒杀红了眼,趁乱中伤及几位无辜,再将刀重新捅进郑主任的小腹。

    血迹呈点状或注状溅洒白净地砖,郑主任立时闷咚倒地,四肢不住抽搐痉挛。

    徐嘉想都没想地跪地察看情况,岂料高举的刀复又落下,直给她后背来了一击……

    于混乱怖惧中,剧痛和酽红一道占领了所有感官。

    *

    翌日清早,普外503病区20号床。

    一色的沉沉死寂。

    徐嘉打鬼门关过,算是被阎王爷手下留了情。

    歹徒误伤三位医生,除她以外的另两位皆为重伤,眼下仍和郑主任一道在抢救中。郑主任腹部中的那一刀直抵了脾脏,动脉出血,有严重生命危险。

    昨夜省立无眠,所有伤者家属亦然。

    姚兰和徐大为接到通知后立即赶来医院,在走廊守到徐嘉自ICU转出,再在病房守了她一夜。

    期间姚兰泪下数回,打心底觉得这几年家里都时运多舛、急景凋年,背运得很,好消息盼不来半个,全是恨不得叫他们家破人亡的噩耗。

    她借护士之口了解到,暴力伤医的那位歹徒正是前阵子小闹过神外科的患者家属,大抵由于积怨难消、越想越愤懑不平,才冲动地杀过来泄气。

    背后放冷枪,郑主任全无还手之力。

    “那凭什么我女儿也蹚了浑水?”姚兰痛哭。

    护士轻叹,“你女儿当时离他最近,又没有躲开……唉,反正伤医者畜生都不如,自有天收。”

    徐大为倒是较为平静,只一味愁容满面,频频叹气抱头,起身踱步后又坐下,坐了不久又再度起身来回转。如此反复,姚兰都觉心烦。

    “你能不能坐着就坐着!晃来晃去糟不糟心啊!我们家怎么天天触霉头啊?当初她说要学医反对过的,我说当医生吃力不讨好,现在医患纠纷那么厉害,弄不好小命搭进去的。她不听,你也不当回事。那么现在咧?”

    “我都想不通,是不是我上辈子做了撒坏事?这辈子轮到我倒灶轮到我受报应了。我嫁给你真的是……没一天享过清福,过上好日子。”

    姚兰唧唧哝哝地低哭唠叨,以为将音量控制得很好,却不想吵醒了徐嘉。

    后者先是蹙眉轻吟,视觉感知到光线,才缓缓睁眼醒转。

    意识丝丝缕缕钻回大脑间,她直觉背部似被人五马分尸般撕裂性疼痛,或是有什么麻绳在磨割豁开的洞口。

    姚兰和徐大为闻声,忙欣然扑向床边。

    徐嘉本能骇得一畏缩,且徐大为Polo衫领口的扣子是银色的,光点跳进眼中,她下意识噩梦重现。

    “好点没有啊?我跟你妈都在呢啊,别怕。想喝水想上厕所就直说。”徐大为伸手想触,被沿下的匀圆脑袋又往里头埋了埋。

    姚兰投他一眼,目光满满忧色,旋即也低头和声细气道:“是啊嘉嘉,爸爸妈妈都在呢,不怕了啊。那个畜生早给逮警局里了,再不会来的。”

    徐大为同她甩眼色,现在还提那人干嘛?

    徐嘉闻声心脏一紧,慢吞吞嗡声问:“郑主任怎么样了?”

    谢天谢地她终于肯出声,徐大为抢白,“你放心,你们医院正在用最好的设备和人力抢救他。爸爸相信好人都有好报,好医生不该枉死,他肯定能挺过来。”

    话音落完,半晌缄默。

    姚兰眼见被面毫无动静,倾身向前,尝试性拨开一点察看徐嘉神情,没成想适巧撞见她把眼泪抹在枕角。

    “不哭不哭,坚强点,我听护士说了,昨晚你的表现很勇敢。”

    徐嘉八百年难得听她同自己这般温声和语,越发感到愧怍难堪,费了好大功夫才启齿,

    “对不起我拖累你们了。我也不想在老爸病重的时候,还给家里雪上加霜……我住院的这些钱算我欠你们的,回头等我好了挣回来还给你们。”

    “嗳哟喂你这叫什么话!”徐大为听她低微的口吻,心里头再闷堵酸涩不过。

    正待要开解几句,门板被轻轻叩响,容骞然来了。

    带三份早点来的,一进门便寒暄,“叔叔阿姨,我来看看徐嘉。顺便我考虑到你们应该还没吃,就买了两份小笼包。给嘉嘉带了两个馒头,她要是饿就掰成碎末喂她吃。”

    姚兰瞧见小伙模样周正爽朗,还如此周到体恤,不免心下欢喜,也顾不上是否应景,直说,“我就知道嘉嘉出事,小容一定是要来的。谢谢你的早点噢,怎么会有你这样心细如发的男孩子呀?”

    “那我肯定要来看的,阿姨也不必跟我客气。”容骞然到床边,垂眸掠一眼徐嘉。

    姑娘与他视线短暂交会,急急避开,不知为何心中盈满落空感。

    目光挪向正对走廊的窗口,灰蓝色窗帘只掩了一半晨光。某瞬间她错觉帘外影影绰绰有什么在动,但是盯紧瞅了好半晌,也不见有人现身……

    五分钟前陈彻接到郭一鸣来信,问徐嘉状况怎样,也问米线他何时去接。

    “她现在醒了,应该没事,昨晚进ICU很快就转出来了。米线……先继续拜托你关照一阵,我抽空再去接罢。”陈彻垂首在屏幕上点点按按,抬头觑见由远欲近的容骞然,他出乎本能地躲到视线死角。

    等人进了病房,才施施然回到窗边。

    却也只能将踪影没入窗帘的荫蔽里。

    旋即郭一鸣回信,“人没事就好,看到新闻时可把我吓死了。回头我去医院看看她,你先替我转告一下慰问,祝她早日痊愈。”

    陈彻拇指悬停良久,落向屏幕,输入“嗯”字和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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