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梁仝
    日光才炽了少许,病房蜂拥来好些人,为首是院长,刘程让、心内的张医生和笪岚等实习生都在其列。

    生平何曾承蒙过如此待遇,徐嘉一时懵得很,也匪夷所思会有这么多人挂记自己。碍于剧痛她动弹不得,只稍稍坐起一点,以颔首和问好待客。

    这也无妨,徐姚夫妇早就笑面迎人了。

    姚兰抢排头握住刘程让的手,说真真不好意思,小姑娘出事还劳您惦念,亲自来一趟。

    话完,床这边的容骞然一声清嗓,提醒她,“阿姨,刘教授身边的是高院长。”

    闻言姚兰慌忙找补,转过头与高院长寒暄,堆笑的鱼尾纹恨不得挤进眼角,嘴里一箩筐的溢美之词,听得徐大为连连咋舌。

    那高院长六十开外,平易和善面相,笑盈盈地,也不跟他们拿乔端架子。

    “院长昨晚一宿没睡。发生这么大的事他格外痛心焦急,连夜来医院配合调查,部署最精优的专家抢救伤者。清儿八早就说,要挨个慰问伤者和家属……”

    在场一位年纪较轻的医生介绍完,高院长很快接过话茬,“应该的,你们都是英雄。”

    听者都明白这不过是笼统的客套话。

    抑或再怎么说,“英雄”的美名都轮不到徐嘉。可姚兰听完却当了真,心想医院十有八.九要来个什么举措,对这次事故里的每位伤者及其家庭进行赔偿。何况这又非破个皮崴个脚,而是好险闹人命的砍伤,可不得轻则五万动辄十万朝上,且报销医药费呀?

    甚者,保不齐徐嘉能借此破格拿到硕士学位。

    她越想越美上天。

    其实高院长此举,无非想给所有家属一份交代。

    虽说作恶者不是他,但整件事血淋淋的始末都发生在他驭下的医院。当初事件初露苗头时,他若能引起警惕,兴许便不会有后来的一系列。眼下尽管舆情的焦点都聚向那位伤医者,他也清楚领导最起码的责任是何。

    “小姑娘叫徐嘉是伐?不担心哦,你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只要好好休养不会有事的。讲起来你胆子还蛮大的诶,我看监控里头你都不晓得躲。你大概是命格贵气,那刀真就那么巧,没伤到脊髓。”高院长挨近床头,俯首安慰徐嘉,又忽见她眸角滢滢的泪渍,愕然问,

    “怎地哭了?不哭不哭。你看你爸妈都在,坏人也被绳之以法了。我们医院住院部你也清楚的,这里很安全,不三不四的人不敢进来。”

    陈彻背抵墙,窃到此话不觉一怔,即刻微微偏头,视线悄默声地撩帘入里。

    怎奈徒劳得很,无论如何都探不到徐嘉的情状,只闻其余人在谈谈讲讲,听不到她应了什么。

    说起来,今天竟是他头一回得以同高院长照面。

    这位继任他父亲职位的人,资历人脉各方面虽不及陈健民,但足够敬业惜命、爱护羽毛。八成是陈的前事给了高院长后事之师,时刻牢记不要在“贪”字里栽跟头,才会比历届任一位都注重风气的廉洁。

    人人对他赞口不绝,同时顺带着拉踩陈健民。

    前者若等同于天降佛陀,那么后者,就是午门问斩、头颅堕地,末了还要被群众啐一口的千古罪人。

    陈彻时不时想到陈健民,想他们过去有多不接地气,今日就埋在多深的地底。

    自己和他的关系,

    真是繁荣由他,潦倒失恃也由他。

    那厢,徐嘉觉得好生出糗,声若蚊蝇地咕啜“谢谢院长”,正要伸手去揩眼泪,容骞然带纸巾的手伸进来,帮她代劳了。

    “疼得厉害?过会问问医生能不能开支止痛针,打完你就睡一觉罢。”他蹙眉道。

    刘程让闻言豁然,偏头端敬同院长说:“院长,要不我们择日再来看小徐罢,她这么快就醒了,伤口必然疼得受不了的。”

    高院长忙会过意,频频点头说好,先不打扰小姑娘休息了,我们改天再过来看她。

    互相知会过后,一屋子白大褂又陆续轧出房门。

    笪岚将近门口时忽而回眸,冲徐嘉攥拳打气,“嘉嘉你加油啊,一定不许丧气!等伤口养好些,有什么想吃的就跟我说,我免费给你送过来。”

    末了又掠一眼容骞然,揶揄道:“容老师务必照顾好她哈,否则我们泱泱大科拿你是问。”

    声线之响当清亮,陈彻在墙外听得一字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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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傍晚,落了阵濛濛淫雨,在天际抹昏黑底色和溶溶水雾。

    白炽灯长长的一条亮,泼洒在窗子上,和雨迹互溶的昏黄。

    上午八.九点钟徐嘉把父母劝回了家,也叫容骞然先去顾全自己的事,她想睡觉,想让黑暗汩没她所有的意识,好使那些于眼前挥之不去的尖叫、刀光和浓血全部弥散。

    当时容骞然无意提了一嘴,却不知在她颅内落下了重重铅锤。

    他问嘉嘉,你不会得PTSD吧?

    从医本能,他更倾向于正视问题。尤其这种心理上的毛病,一旦有征兆嫌疑,就万不可逃避的。要不然她也不会一个轻度焦虑恁耽搁成重度抑郁。

    “我不知道。”徐嘉答他的话,幸好父母都回去了,否则叫他们知道了,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她说我不至于那样弱,只是事情是昨晚才发生的,眼下也只过去半天而已。你叫我这么快就从阴影里挣脱出来,不太可能。

    “我知道……”容骞然抱胸站在两步开外,面上稍许凝重愁云,良久缄默后才道,“我前不久听笪岚说你想租房子,将才又听叔叔阿姨说你已经租好搬出去了。所以我提醒你PTSD的事,不是说不给你留情面,故意在你伤口上撒盐,只是你好歹引起重视罢,总之出院后至少三个月,还是回家跟爸妈住比较好。”

    “比较有利于心理的痊愈。”

    ……

    雨脚狠狠敲窗,豪风过境,吹刮得窗前树冠哗哗响。

    在徐嘉梦里打转的有昨夜惊雷般的惨剧,也有容骞然走前敬告的这席话。

    止痛针定量下去后,背部的疼痛微化至蚁啃似的酸麻。待它失效,她缓缓醒觉睁眼,乍一眼会到的灯光,像是笼住手术台的无影灯。

    “我想喝水……”徐嘉本能出声,言毕才反应过来,身边暂时无人。

    可事实是,一根弯折的吸管不动声色挨到她嘴边,再由两根手指扶正,往她唇缝里送。虚掩的窗缝,风一裹挟进来,能嗅到她熟稔的那缕木调男香。

    然而这回香气极薄,几乎奄奄将息般只残留后调,且被雨天的潮气搅扰了。是那种通宿未归,无法补香的味道。

    徐嘉下意识怔,吸管口就抵在她紧闭的门牙,她刚想扭头,有嗓音自上而下落进她左耳,“吸,不然别的办法你都暂时用不了。”

    “你怎么来了?”徐嘉偏过头来,视线触及的陈彻,眉心被倦意拧得很紧,落拓与疲乏沉在眼窝里。

    然而他却同她笑,一只手去掖她肩头的被角,说新闻措辞得都那样夸张了,现场照片上好吓人的血迹,他当然有必要来看看,那包火锅底料是否将成为他的独食。

    “目前看来,这局势是无可转圜了。要不你为了活命将就几个月罢,火锅年年有,想什么时候吃花钱就行。”陈彻在她上方的眼睑款款下敛,盯她一眼,还是谑然的面目。

    又问她,水温可否?

    徐嘉痴痴状地迎视他,任温水于唇齿间漾开,沁得食管,松软了去。

    原想说水温将将好,转念又不禁气若游丝地怼他,“我就是想吃……你哪怕把那些菜改别的烹饪方法呢?总归底料多放一阵子又不会生霉,我这伤得又不重,没整月就能回去了。到时候再吃就是了。”

    陈彻不言不语,由着指间的吸管受她咬,牵动整个管身,也由着她目光半明半昧地落进他眉眼。

    二人最先是各自单向打量,到后来无形的两道视线牵丝攀藤,就成了双向的胶着和互动。

    徐嘉魔障地推离了吸管口,急急拱回被底下。

    床头柜一声落杯的动静,不多时,陈彻左手伸来按进她右侧的枕面,居高临下的角度俯视她,右手再施施然拨开她蒙头的被面,说:

    “嘿,我们商量个事。”

    徐嘉无由似有所感,惴惴反问,“什么事?”

    替她剥掉被子的那只手,又替她择净额前的乱发,陈彻肉眼可见地深喘口气,眸底玩笑换成肃穆,“你回家住罢,好吗?当初合租一事是我太武断贸然了,没有替你考虑周到。不管你需要住院多久,总之届时可以出院了,就跟爸爸妈妈回家罢……

    东西我回头帮你打包,你放心少不了一样,等你出院了我就给你送家去。或者改天理好了我带到病房来。”

    平缓到毫无波澜的一番话,同琐屑雨声,及不时造作的闷雷混作一处。

    徐嘉自他说前五个字时,心里就钝钝作痛感,仿佛是刀口直接豁到心脏,又像那闷雷碾碎了它。

    “我不要……”她纯粹脱口而出。

    陈彻面上无色,喉结起落两遭,声线低哑到异常,“为什么不要?你在出租屋,我白天都要工作压根没人能照顾你,再说了,我也……照顾不好你。你心理本来就不经打,预后最好的措施,还是跟家人待在一起。”

    徐嘉不知怎地,他的字词像洪流冲垮了她的泪腺。她陡然抬手牢牢揪住被沿,眼眶充盈的泪水不住下落。

    她听见陈彻模糊地叹气,又感知到他慢慢欺过来,与她鼻尖相碰,拿睫毛去蹭她噙泪的睫毛。

    剧痛的浪潮着实要涌没了自己,徐嘉哭得声音在抖,“你从来从来……从来就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

    “我知道。”陈彻答得极快。

    窗外灰沉沉的天,轧着这人间难以喘气。

    徐嘉身心俱损的缘故,索性任自己哭到呜咽不停,“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呢?”

    足足一盏茶凉的功夫,陈彻才应言,“我没得给,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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