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缺勤的那三年,徐嘉同吕安安每作无心地谈及这个人,都总是一句,
“我不觉得他亏欠我什么,同样也无需他给我任何补偿。”
“为什么呢,因为总的来讲,虽然爱他这十年快乐很少很少,但也并非没有过,我不忍释手的还是那些暖色调的零星片断。而且,我因为他成长得更好了。我原本与世界隔阂的是一层玻璃,他仿佛给玻璃蒙了层细绒,抑或淋了密密的雨……
这样,我再去往外看,那些可怖的有棱角的人事就软化了,变得黄澄澄的,边缘都镀了层昏昏的光晕。”
“遇到他之前,我生命的底色更趋于灰白。除了按部就班地周旋在各种功课和考试里,就是搜刮枯肠地想,要怎么做一个满分的女儿,好不让我爸妈再为我吵架。初中也不是没为某个男生懵懂过心思,可那时候我极端胆小,除开反复在纸上涂写擦拭他们的名字,亦步亦趋地偷看两眼,从未不敢肖想我拙扑的心意能得到回应。”
“他怎么就有恁大的神力呢?压根没用太久,我就十分笃定了,正因是这个人我想豁出去一回。我跟他剖白,说我想和他在一起,没别的原因,仅仅是他值得我孤勇而已。
后来我发现他虽说面子有些轻狂,其实骨子里同我差不离的隐痛。我们没分手的时候,每次晚自习收梢前,都会不约而同地感慨,不想回家。假如可以,一辈子不要回家。”
“觉得那会儿真真无忧无虑。
傍晚学校雷打不动地放广播,一首首歌播过去,歌词像余晖中的碎金。他吃完饭惯喜欢伏桌打盹,我就坐他旁边把歌词一遍遍默下来。《劲歌金曲》是音响里的常驻嘉宾,古巨基从许志安的《爱你》唱到陈慧琳的《谁愿放手》,拢共循环三遍,半小时一分五十四秒,他大约就会醒。
醒来的第一个动作,不是仰首起身,而是就着趴桌的姿势挨到我手边,喊我‘嘉嘉’。”
“我应一声‘诶’,某瞬间着实深信不疑,我们一定会永远不分开。”
“爱而不得当然是常态,手忙脚乱爱他的时候,也不总是愉悦的。然而他能叫我抱有期待啊……
我本质是悲观主义者,怕打雷是怕闪电直接劈到我;头顶电扇哗哗转,每秒每刻焦虑它会掉下来;吃鱼坚决食不言,毕竟再小的刺都能卡进喉口……
奇绝罢,偏他身上夺目的地方,让我常常在日暮西山时分,心窍像窥见天光一样豁然明朗。他是夏夜弄堂口的多冰酸梅汤,车水马龙奄息下的长庚星,惊蛰之后的空谷回响。如此一想,再怎样的火中取栗、飞蛾迎炬,我悉数没所谓了,他拉过我,我也想拉他一把。”
……
这些林林总总的琐屑,徐嘉有的讲给吕安安听,有的则贮存在手机备忘录里。
情绪上她照例习惯输出少于输入,只是这么些年不时就有悒悒难堪的时候,落到再噎在心口必会郁卒的地步,想什么呢?无外乎是,想他究竟怎么捱过来的。
饶是说,他无福最起码的父爱母情,可待在家里与作客他乡、天被地席是两码事。
“他什么都没有了。”
徐嘉纯粹如鲠在喉的这句话,被放在心间来回磨,又常将吕安安的耳朵砺出茧。
眼下,她抽泣顿顿地说给陈彻听。
“我知道你什么都没有了,可我本来就没想过要你物质上的给予。你觉着我答应跟你合租是真心图你的钱嘛?这么堂皇的理由你都信。”
雨声、喁喁话声和监控仪的鸣音混作一处。
陈彻良久与她睫毛相交,眨眼时会拂过她眼球,顺带沾些眼泪在根部。按住枕面的左手背部青筋微迸,他缄默好半天才说:“我没信过你的鬼话。”
说时他喉结就扪在她耳垂,徐嘉新奇乃至惊异地发觉,她对他的每寸每格都仿佛有了辨识度。
“那既然你是不信的,你也什么都懂,为什么总是推我推得那么勤快呢?”她睁开湿涟涟的双眼,意图去看他眸底的眼神,可惜距离过近,除开睫毛互硌的窸窣感,别无其他。
未及等来他回应,一句话率先砸在她心坎上。
“有人给我放过口风,说我爸板上钉钉是死刑,行刑时间也就在近两个月罢,跑不了了。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两种反向极端,要么我可以安然无恙了,要么就是,一旦连.坐了我,估计至少十年的牢饭要吃。”陈彻稍稍动弹,鼻尖抵住她鼻翼,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里,有她十足陌生的风霜感,
“你真的,躲我远远的罢,我不想再祸害你了。”
徐嘉将将听完第一句,又一沓眼泪似山雨欲摧涌进眼眶,把视野全浸在里头,背部的刀口在心脏的骤痛下,都不足为道。
说实在的,她与其他继续以前的浮浪恣意,也看不过去他沦至今天这般田地。她不止一次衷心替他发过愿,顺意一辈子就好,身边人姓甚名谁不打紧,他骨血里的倨傲不该被攫夺。
“我要说我不怕呢?我真的一点都不怕,你看我昨晚……那么大的砍刀往我背上来,我都没有躲一下。”半晌后徐嘉冲口而出,话了半截才知自己所言何物,于是音量适时低了几度。
略略簌了簌睫毛,想唆使他睁眼。
偏陈彻紧阖双目,文风不动,只鼻腔渗出两丝笑,“嗯……徐阿兔最勇敢。可是这两件事不能相提并论。”
“为什么?”
“因为昨晚的事,在你平安无事的情况下,所有人能事后诸葛地赞你几句大无畏,认为你比从前成长了许多……这些都是它带来的益处。可另一件事,百害而无一利,你爸妈养你至今,没可能愿意你押上终身幸福作赌注。你明白吗?”
他一席话似什么鸩毒砒.霜,一毫一厘、温水煮蛙地剔得她心无完肤。
“我不明白。”徐嘉摇头如拨浪鼓。
陈彻又是一阵长久无声,末了左手成拳轧进枕头里,缓缓起身俯看她。
这下徐嘉看得颇为了然,他眼底温水潺潺的目光,依旧那种浓到欲滴的既视感。睫毛捎着她的残泪,不知者还以为他也哭过似的。
“对不起。”
“我不想听对不起。”她把声音压得极低,近乎不响的口型,只一味盯着他看,看到他睫毛上的泪渍晾干,方自己抬手揩掉止不住的眼泪,继续道,“你晓不晓得,‘我是为了你好’这种话最流氓最自以为是了。”
陈彻垂眸片刻,颌面微露咬牙的动静,忽笑,“流氓就流氓罢,我本来不就跟一地痞没差吗。”
他掠一眼床头的水杯,问她是否还要喝水。说着也不等她响应,直探身过去拿水瓶。
窗外一声惊雷响后,雨大到将欲淹城的架势。
天地间徒留雨声,砰啪地似要捣碎雨棚。
徐嘉全然出于本能地,从被子里仰起上身,一把搂住陈彻的腰。针头犹在的手背匝住他后颈,双唇急急找住他的封锢住。
她实则不会亲人。
一切在这方面的段数,全是由他开拓指领出来的。现在他毫无反应,她只能木讷乃至愚蠢地含吮、厮磨他的唇瓣,再怯生生地把舌尖递进缝隙里。
比屋外天气还要湿漉漉的感受。
切着肤、濡着沫,再就有徐嘉断线般的眼泪不停横开来,往交叠的气息里落。她知道陈彻想要抽身,他一度避无可避地往后仰,她就见招拆招地前倾,直至他领悟她背部有伤,不敢妄动。
是,徐嘉自造次的第一秒起,就察觉到背后伤口在皲裂了,八成纱布都见了血。
可她就是要怙恶不悛一回,拼尽全力地含吻他,将他在自己身上试炼过的都演戏一遍。
徐嘉半路出家的吻技,叫她慢慢节律不齐地微喘起来,丧失了定性,魔怔地侵犯他口齿,不觉漏出好几声低吟。
陈彻由起初的惊愕怔然到随即的推躲挣脱,再到现在,心弦渐渐失了分寸,双手也不禁想去拢她后背。幸好及时止损,他速速按下双手,却不想右手不提防拂落柜上水杯,倾了长长的水渍,一径淌到地上。
他由她像鲤鱼或雏燕般地细细啜咬,身子不由自主酥了半边。
眼见局势越发脱缰,陈彻忙不迭轻轻扣住她肩头,掰离开徐嘉。视线里的她,双唇都肿了,糊着满脸眼泪,格外狼狈又见怜。
“躺回去,你不要命了!”不由分说送她回被窝。
徐嘉明晃晃地挽留,却再受他明晃晃的一次拒绝,心里难免死过一遭的凄凉。拿眼睛磨磨被沿,她问他,“你是不是铁了心了,以后跟我打死不相往来?如果是,那你别管我了现在就走罢,出租屋那边的东西我情愿不要了,我们都说到做到,我们以后再不见。如果不是……”
她说时有种,心脏活生生被剖出体腔的错觉。
“我给你十天时间,这十天你好好想清楚,是想再一次丢下我,还是觉得我这个人还不赖……十天一过你选前者或是没答案的话,行吧陈彻,我努力过了,不遗憾不后悔,我们就彼此放过罢。”
话完,徐嘉本能惧怕结果地阖上眼。
耳听许久都无得动静,她才有胆子拿余光偷瞄,瞧见陈彻仍戳在床边,不动声色地凝视她。
二人平静无波地相视着,徐嘉倏然脱力地出声,“我真的好难受好难受……你要我怎么办啊?”
陈彻闻言敛目沉思几秒,末了开眼,起身用纸巾抹掉她面上肆虐的泪,再就说:“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言毕他不带停留地抹身去。
徐嘉忍不住唤他一声“陈彻”,闻言人“诶”了下,顿步只一秒,头也没回地走了。
雨顷刻间瓢泼成灾,她偏头掉进枕头里的眼泪,也汹涌难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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