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梁仝
    翌日,郑主任不治身亡。

    伤医事件的热度发酵到首个制高点,种种声音犬牙交错着并行。

    肇事者成了千夫所指。有人嗟叹在中国,培养一位医学人才会有多难,缝制一件白大褂需要几多昼夜;有人则将焦点吃紧在,医院的安保措施是否有待完善。

    徐嘉得知消息时在换药,纱布拆换是第一道刑,上药则是第二遭。

    那日意气的举动导致缝线被挣断,出血不少。管床医生痛斥她真真是蛾子扑火自找死,又过问怎么弄的,徐嘉眼观鼻,鼻观心,无言以对。

    于是今朝医生来,嘴巴仍未饶过她。

    再加上床畔姚兰的嘴刀子也满天飞。什么死丫头没一天省心,我都误工告假来陪你的,你不能识大体一点啊?休养休养,意思是你躺着别动了,你要不动的话,好好的伤口怎地能呲开呢?

    徐嘉心里有一抔砂石一径堵到喉口。

    一面强忍背上剥皮抽筋般的痛楚,一面给这些责难指摘噎得烦懑丧气。期间数回眼泪豁开闸,呼痛声卡在嗓,她掐掐拳心,到底压制回去了。

    干净纱布刚上身,医生兜里的手机响了。

    她未及接应,一旁搭手的护士开口,说郑主任五分钟前在ICU没了,腹腔内大出血,实在回天乏术。

    徐嘉当即懵住了,心脏沉沉往下一跌。拳头原本抵在床沿,闻声险些滑脱。

    医生停顿替她绑纱布的手,长吁短叹,“小郑真真是太可惜了,令人扼腕地可惜……三十六的年纪当上主任,照他的才华和上进的程度,多远大的前程在等他啊?神外神外,跟神经打交道的,临了还真给一神经病断送了性命。真他娘的没处说理!”

    姚兰一样痛心疾首,“告不死这个杀千刀的,赔得他倾家荡产!赔多少万能换回一个人才啊?才三十六岁,年纪轻轻的,一辈子就这么没了。别的我不晓得,我只知道我女儿从本科念起,大笔大笔的钱往里砸,这才到哪一步,回头出来工作了还要捱十几年……世上奇葩怎地这样多?有嘴不拿来说理,想当然地用狡理和暴力解决问题。娘希匹!”

    “赔?赔顶个毛用,蹲大牢去,必须死刑,千刀万剐都不足以痛快人心。”医生忿然。

    “也对哦,像这样丧尽天良的人,就该以死谢罪。死一次不够的,最好死个十万八千回……”姚兰说着一顿,食指悬空点点便提起“还有那个姓陈的”。

    徐嘉不禁扫她一眼,她稍一寻思,想起此处不妥谈论陈健民,就及时勒马了。

    病房里一时四下阒静,呛眼刺鼻的药水味,在潮湿的空气中漾了开去。

    徐嘉疼到牙冠打战,低声询问,“那另外两位医生现况如何?”

    “有一位今早醒了,不过因为伤到了手臂三大神经,以后能否拿手术刀……有点悬。另一个还在ICU。”护士连叹带哼地,尤为不平的口吻,“最叫人惋惜的还是郑主任,他多好啊,每回见了我们都有说有笑的,从不摆谱。他女朋友我也见过一两次,又中看又端庄。出了这种糟心事,她肯定伤心死了。”

    徐嘉心上一恸,左手揪紧襟口,好半晌才匀顺呼吸。

    换药停当,医生嘱咐了句把,就与护士一道去了。

    慢吞吞躺好,徐嘉侧过头去望窗外,大致能辨识出来,楼下正是当初见习的时候,和郑主任交过心的花园。

    她一贯是个记性比较偏颇的人,欢喜的人事会记得格外牢,记恨的则尽量不去触碰。从而她犹记得彼时郑主任的劝导与教诲,恐怕也没齿难忘了。

    “在医院这个地方,你能看见很多美好品质。比如忍耐、信任、盼望。”

    “医生这行就是需要理想主义者。”

    徐嘉视线泊在空际里的航线云,在想,这样好的一个人怎就不被命运待见呢?

    其实相比起来,她对医术的热衷,对这行的敬畏心,远远不敌郑主任。不时便会踌躇究竟是否要在这条路上死磕到底,纠结到底是自信能担悬壶济世的使命,还是仅仅为混一口饭吃。

    医学界着实需要百分百纯粹的才干。显然她不是,而郑主任是。

    徐嘉尽量不动声色地放空,没成想,正待削苹果的姚兰手里的水果刀晃了她一眼寒光,骇得她立时心脏蜷缩,急急阖眼躲进被底。

    姚兰见状惊疑,伸手扒开被子找她,“嘉嘉,你可别吓我啊。”

    “你先把刀子收起来……”徐嘉睨一眼她握住的水果刀,心脏突得厉害。

    “我又不会伤到你,削个苹果吃啊。你这孩子,该怕的不怕,不该怕的怕得跟什么似的。”

    徐嘉冤极,归回原位后按揉眼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不知道嘛?”

    姚兰兀自埋头削皮,闻言撂开眼皮瞅她一眼,不以为然,“照你的意思,往后转正了上手术台拿刀的胆子都没啦?那还当什么医生?”

    眼见姑娘恹恹地不言声,她不觉感到被针对了,更兼连日为徐嘉忙前忙后的窝火犹在,于是怒从心起道:“你跟你爸一味地难伺候。我就不懂了,都是人,凭什么你俩见天地事多?多就多吧当是我倒霉,可为你们端碗端盆地服侍着,功劳不论也有苦劳罢。你们倒好,父女俩爱答不理的相简直一模子拓的!”

    说时姚兰摇摇水果刀,“这有什么好怕的,还能比砍你的大刀唬人?一说我就怄得很,你不了解我们家的情况哦,见了那种情况不晓得保命就一个劲地瞎逞能。充英雄,你是当英雄的料嘛?”

    字字含针带刺,徐嘉不由蹙眉抢嘴,“我不是瞎逞能,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躺在我面前,连中好几刀浑身是血。这个人曾经是我的导师,在我迷茫的时候拉过我,换做你你能袖手旁观嘛?”

    “嗯呐,你有理你能耐,那怎地人家还是死了呢?你倒是问问那个砍人的,钱猴年马月赔啊?不赔我们家喝西北风去!还有你自个逞的英豪,有本事别后怕呀,结果我动个水果刀你就怂头日脑的了。我看这医生你还是别当吧,趁早收手。

    你无所谓我有所谓,我可不想千辛万苦养出来的姑娘,回头动不动就被人打被人砍。”

    徐嘉自知讲不过她,不好再以卵击石,着她不痛快,就双手把被沿拎到鼻梁,嗡声道:“妈要不你回家罢,我不用你陪床的,爸更需要人照应。况且你单位那边也不能怠慢太多。有什么事我们电话联系就好。”

    姚兰只当她在撒气,又噜苏了一箩筐。

    二人话赶话良久,终究徐嘉还是以一句“爸一人在家吃饭会胡差事”,成功说服了姚兰。她帮徐嘉洗好饭盒和水杯,倒了半杯白水放凉,末了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顷刻间由闹转静,像沸水蓦地降至冰点,徐嘉莫名有些不惯。

    她觉得眼下的自己仿佛梅雨天低气压里的无窗房,闷滞到极点了。

    但依然渴望豁然的爽风能来眷顾她。

    *

    一连六日,容骞然疲于课题和轮值,一般只在傍晚时分,循例去看徐嘉两眼,却也只是前脚尚未站稳,后脚就急急告辞。甚至某天都没去。

    一来他忙得脚不沾地,手上这份课题一旦功成,保管叫导师刮目相看,所以也就暂且无暇问津杂事;二来徐嘉大抵是后遗症的缘故,这几日皆不在状态,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他一面觉着憋屈,一面也想,还是给她些时间休养康复。

    今回难得闲暇,容骞然抽空去到普外区,岂料在病房门口与郭一鸣错身而过。

    诚然,他不认识来者是谁。

    而郭一鸣嘴巴够敞,隔日见到陈彻,就同他提起徐嘉的这位不速之客了。

    陈彻适巧轮休,来找郭一鸣吃饭。他再三强调不沾酒,毕竟前五天近乎在杯杯盏盏、红红白白里过来的。多喝半杯怕是就能小命呜呼,他要个一天一夜来躲离那些虚与委蛇,过渡松泛一下。

    二人就约在不等式,吃中餐外卖。

    郭一鸣听罢他有关那些酬酢的言辞,不由戚戚然,“酒喝太多真的不好,特伤肝。我爸去年就因酗酒,急性胃溃疡送医院去了。疼得他那叫一个遭罪,满床打滚。”

    “你不说伤肝吗,咋又成胃了?”陈彻浮起眼睑,笑着乜他一眼。

    “嗐二者不分家,伤肝或伤胃,归根究底伤的不都身体嘛。不能说三十还不到,就落一身毛病吧?健康才是革命的本钱,别光顾挣钱把小命栽进去了。”郭一鸣筷箸拣着毛血旺里的豆芽,不时投两眼到陈彻。

    后者半卷衬衫袖口,整个右臂搭在窗沿,尽头松松夹着一根烟,任其凭己力地烧。风一裹挟,拂他胸口净是尘,狼狈落拓得很。而他本人当下的形容,也差不离了,眼神疲乏,下颌薄薄一层青须。

    郭一鸣原是心底咂摸,撞见一男人看望徐嘉的事当讲不当讲。岂料他光赶着吃了,大脑一供血不足,话语不受控地冲口后才追悔莫及。

    可更意外的是,陈彻并未回馈什么动静,仅仅回神掠了他一眼,食指磕磕烟灰,再话道:“我大约知道你说谁,她爸妈心里的乘龙快婿。”

    “……哈?”郭一鸣甚是吃惊。

    陈彻没顺着接言,反是扯开话茬,问起他不等式的近况。什么单子近来多不多,有无上档的大公司抛签约的橄榄枝,如此云云。

    郭一鸣不知怎地,忽见陈彻开诚布公地关照不等式,心里就难以名状地惴惴不安,或者说,患得患失更中肯。这感觉大抵类似于,

    养父某日终与生父照面,且后者表态有意将孩子领回去。

    他深知此种念头有多可耻,但依然不由自主。

    于是闪避着目光应言,“蛮好的蛮好的,我们过几天还准备一道出去团建,去舟山群岛。食宿的钱我全包的。”

    陈彻闻言,喉咙淡淡骨鲠卡顿感,“哦”了声,唇边含笑。

    二人心照不宣地离了题,闲扯起旁的话题。

    期间陈彻筷子无甚动,倒是手不释烟,连抽数根,再就虚掩着双目靠在窗沿发呆。三炷香的功夫后,他突地把烟在缸里碾碾,起身速速话别了。

    *

    第八天,徐嘉在床上躺到怀疑人生。

    睁眼是茫茫无垠的白,闭眼好似能在宇宙洄游。她纯粹无欲无求地茶饭不思,有饿感但是吃两口就饱,吕安安在电话里听到,直怪她脑子长锈。

    “赶快锈罢,最好锈到所有动脉都长血栓,都坏死,好让我不用再想东想西。”

    吕安安作为她腹内的蛔虫,想也知道她所言为何,“其实嘉嘉,男人跟女人的思维方式不一样的。女人,尤其是你这样的女人,感性大过天,毕生勇气都浪掷在他身上了,自然觉着,在一起就在一起啊,管恁多呢。

    可是男人,尤其是陈彻这种家道中落,一忽儿从云端跌到地下的男人,身外物归零了,尊严还是要的呀。他哪怕想靠近你,想和你在一起,光一时情潮不够的。他需要顾虑更多更长远的事,比如俗里俗气的钱,再比如你爸妈最看重的身家和工作。也恰恰因为他开始顾虑这些,代表他对你还有责任在。”

    徐嘉怏怏貌,盯住不远处一只盘桓聒噪的蚊子,“没所谓了。我业已把立场撂得很明白,我不在乎那些,我爸妈也主张不了我。如果他两天后不来找我,那就算了。带这一次拢共三回了,每回都是他擅自来专断去,我真真耗不起了。”

    言至此她不由笑,“安安,我居然才意识到,都已经十一年了。”

    起先徐嘉因这一句,还玩笑形式地想,当初该给陈彻十一天才对,将好把数字对上,求个工整。绝无什么想要留情,给他放宽条件的想法。

    可结果到了第十天,直至晚上十点,她眼皮与困意撕扯得都痛了,恁是盯牢门口不松懈,也还是没等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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