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时前,陈彻回到家,直奔浴室里冲凉。
水柱扑散开湿热雾气,他身上的蒸闷、心底的懊糟顿时去了一半,水兜到头发全部服帖在额头,才抬臂一把将衬衫扽下来,末了解皮带,垂首叫水浇在背上。
今天天气其实不错,黏乎乎、涓涟涟的阴雨终于休停,烈日千呼万唤始出来,怎么看都是好日子。直到下班前,陈彻也一度这样想。
结果事与愿违,该倒的灶还是要倒。
临近打卡时间,陈彻拾掇好文件方要走,统领销售小组的经理却来请他喝茶,且直接在办公区门口出他的洋相,张口就大喊,“那个杜十娘尤三姐,你过来一趟。”
众人皆唧唧哝哝地低笑,杜十娘尤三姐啊,牌坊上有名的烈女人物,事急不从权,至贞洁不可变。小陈好大的脸往上头贴金呢!
事出有因。
昨晚陈彻随组里两位长辈一道请附一医院放射科的教授喝酒,出席的一并还有药监局的几位主儿。
席间他状态已然掉线,或许是前些天的后劲儿还没光,一伙猪猡酒劝得再紧些,他八成能直接吐在桌上。
但是没法,临来长辈都打过招呼的:放射科费器材,一走就是大订单。而附一的关口他们卡许久了,今儿个万事俱备,药监局的“东风”也在,大好时机必须把握住,万万不可怠慢。
事成了每人都能分一杯羹。
就此陈彻不想忍也得忍。
原想捱到散席就能获释,岂料这行人越喝越来兴头,拍拍屁股又嚷说要去KTV和洗浴城。
组里那位有啤酒肚的,醉得瘫瘫倒,给代驾运回家了。徒留另一位瘦长条,三两步过来搭住陈彻肩膀,又将他耳廓上的烟兀自摘下,塞自个儿嘴里,说老方K.O了,我俩继续作战。
陈彻没吃心地答,“我也不太行了。”
“屁话!年轻人没有资格说自己不行。”瘦长条老沉沉的口吻话完,扬长去给领导们提包拿外套了,剩陈彻面对账单上的天价数额,硬着头皮,没得逃地掏腰包。
转徙到KTV,开总统包厢和拿酒水的钱,一应也记他头上。
并且,领班的那位侍应生居然认出陈彻了。
也无怪,他嘴里一口甜似一口的“陈公子”,原先来这里玩,关照他小费时全然不含糊,银子掷他托盘里连个响都懒得听。脸再难认,铜臭味一闻便知。
领班说:“陈哥今朝来招待大人物的?那我可得时刻on call了,您有任何需要就摁迅铃。我如今也混到领班了,旁的本事没有,随便差个人伺候您还是毛毛雨的。”
灯影昏昧,四下通黑。
他说时也不曾留心陈彻的穿戴,哪还有丁点衣冠之家的派头。
“嗯,对我来应酬人的。”陈彻磕绊好半晌,才挤出八个字。
烟衔进嘴里燃出雾,余下大半包都递与领班,他不再赘言,抹身便进去了。
平时外烟抽宝恒,国烟抽软红利群,皆是价格较为亲民的;待客酬酢才会带包六十五块的苏烟新星。出于不想跌了最起码的份,他才把烟送给领班的。
抑或,别的也没得给。
陈彻进包厢就蜷在一隅歇神了。
这群人破锣嗓恐怖如斯,连他虚虚实实的梦里都在萦绕。不多时他突地惊醒,就觉有只手在冒犯他裆下,那感觉叫他顿时浑身起栗,胃海一阵骇浪翻覆。
灯下黑,陈彻定定神,看清咸猪手来自药监局的某位主儿。这厮见他醒了,不以为惧反变本加厉,兴奋的呼喘贴他耳,一阵比一阵偾张。
“我去你妈的!”陈彻即刻翻身起,捞起几案上的酒杯就浇了他一脑袋。
再将杯底狠狠砸回桌,陈彻倒捉起一只醒酒器,怒目退开四五步,朝那人威胁道:“别碰我!老子搞销售的,不是卖身的。你再敢动我一下试试,派出所离这块也不过一百米。”
厢里登时乱了套,劝的劝拉的拉,明哲保身的退避三舍。
总之后来,那领导许是也没料着,踢到这么一烈主儿的铁板,忙说:“别报警别报警。喝多了脑子不灵光,手不长眼睛,对不住你。都是一桌上吃过饭的,碰过酒杯即兄弟,大人有大量莫往心里去!”
陈彻恁是等到这句“对不住你”,胸口要迸发的盛怒和耻辱才缓解了三分一,手里蓄势待发的醒酒器也才放过他。
一顿闹剧奄息,气也算是出了。可隔日酒醒,公司上头放下消息,就说附一放射科的单子黄了。
陈彻始终不觉自己有何责任,直至经理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他才顿悟,他仅有听之任之的义务,没有说“不”的权利。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早无神气威风的资本了。
“你要觉着我们公司是养大闺女的,捧绣花枕头的,那你趁早卷铺盖滚罢!你算老几啊?老子最见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胎毛未褪却自我感觉良好,走都还没学会就想着飞的巨婴。”
经理骂得锐耳,陈彻起先光火得很,站没站相、混不吝地忤逆他,“那要不您跟我角色互换一下,一个肥头大耳、嘴脸酸臭的猪猡猥亵您的吊,您也能忍?”
“你还跟我抢嘴!”经理气到捶桌,几番捶得山响,喘口气继续训斥道,“我不跟你说那些有的没的,我只关注这条订单功亏一篑的事实。你也不必跟我扯些废话,我只要你一个回答,是‘还想干’,还是‘对不起我要另寻高就’。”
陈彻别开视线,垂首沉思良久。
末了转回来看他,攥牢双拳,择了前者。
“那以后就别再给我捅娄子!性子收一点。你要是什么大少爷皇太子,我管保随你怎么矜贵。可你不是,你就一个卖器材的,说得不中听些,生物链末端的,懂嘛?”
陈彻没作声只点头,又听他嚼了半小时舌根,方得以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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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澡洗得格外长,到边到拐、巨细无遗。
无他,陈彻只是觉着脏。饶是无甚实质性的侵害,可心理上的作呕感着实不轻,轻易就会错觉,有什么通身滑腻的水蛇寄生着他。
七点多,才施施然出浴室。
陈彻边走边擦头发的,一门心思在系胸口的扣子,冷不防醒过神来,竟是误闯进徐嘉的房间。
某一瞬间,他巡睃着屋里的陈设,随风簌簌的窗帘,不知怎地,再次恍了神。
床头柜上,时钟报点寻常走,精光的舍曲林药板忘了丢。
风忽而紧些,帘角刮得床沿摊开的手账本落地。陈彻迈步去捡,瞧见上头写着水果几斤几钱,每样都配对相应的简笔画,且,
总计旁蚂蚁大的一行备注曰:某人付的,一定要还他!
陈彻无由捻出一根烟,思量后还是把火机灭了,烟咬在嘴里,手账本归还床头柜。
他清楚今天是死线,逾时徐嘉不候。
然而说不准原由,心里就是反复在绸缪,绸缪所有隐患,所有迟早要面对的人事。如他这十日一贯在做的一样。
兜去阳台烧了两根烟,折回后,陈彻终究铁下心,开始整理打包徐嘉的东西。
从衣柜起步,件件捞出来,工整放进横躺的行李箱。工程量明明简易至极,他清完两屉竟然花了近一小时。
其后陈彻再转战床头柜。
他从前也不曾见识过,徐嘉的归纳技术如此高明,恁窄仄的屉斗,能在她的排兵布阵下,容纳如此繁多的物件。而且不见乱序。
因此陈彻收拢起来,也翻番地省力。
终究他没忍住瘾儿,燃了一根叼在齿间。把底层屉斗里的几本书拿出来时,不提防掉了零星烟灰沾上去,他赶忙伸手去拂,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此书正是他当初不告而别,留存在她这里的《圣经》。
徐嘉专门用包书皮,严丝合缝地给它制了防尘套。
陈彻不觉出神几秒,信手哗哗翻开,任书页淌到封底,一圈铂色亮环从中滑脱,坠落地板。
循声低头,目光黏住那枚戒,看它跳旋许久才偃旗息鼓。
一时间,他忘了够起它。
继而仰首,隔着青灰烟雾望向时钟,已经十点半了。
*
徐嘉掉过身,忍痛仰躺。
虽说这样会刺激伤口,可侧卧时间长了难为肩膀。她手里捏着手机,双目一翣也不翣,唯恐眼前薄薄的水壳会豁开。
再时不时将余光流放到门口,一见那门文风不动,胸腔里就仿佛有只小锤,又把她升腾起来的泡沫敲碎了。
夜风习习,缺月高悬。
据说今晚楼下有医护人员为郑主任自行组织追悼会,通力集资买了330根白烛,要在花园空地点亮。这数字的寓意是:
3月30日,国际医生节。
徐嘉听刘程让说,无论如何,小郑始终都是一名医生。
倏尔有《言不由衷》的歌声,影影绰绰,款款自地面浮向上空。
她这下着实想下楼看看了,使力撑床爬起来,继而忍痛往外踱。不叫护士是因今夜静谧得异常,廊道由头至尾都静得不像有人来过,她生怕冲撞这份祥和。
又或者,她原本就想一人走走。
徐嘉边搀墙边蹒跚到电梯口的,难过走蜀道。
步子稍一重些,就会掣动伤痛。不过她会乐天点想,好歹走得动,也终于尝到外头的空气了。
出电梯,绕到花园必经一段卵石路。
此路无灯,眼下在远处烛光的映衬下,更显得黑黢黢了。
徐嘉没去叨扰他们,只在原地远远望了望。
由歌声催发的记忆,一半关于郑主任,一半则专属丁瑜,她大学生涯唯一的亮色。这抹亮色曾衷心寄望她,“但愿你永生快乐自在,所有烦恼皆是过眼浮烟。”
风里浮沉栀子香,徐嘉立到后来离了神。
不知过去多久,烛光尚未殆,歌声已经歇了。
十数位医护人员围站成一圈,面孔由火光舔亮,喁喁碎语入了她的耳,有人在说:“十二点了,咱还不结束嘛?”
另一位答,“零点时分,午夜交替,多陪陪郑主任罢。”
原来时间真真是窗间过马,一忽儿就逝了。
十二点来得如此快,徐嘉抿唇,拇指甲掐掐食指腹,痛醒自己,再就抹身开步离去。
更深漏断,除出烛光烘亮身后,几颗星子躲在树桠,数十盏炽灯抱着住院楼,别无光源。
卵石路上昏沌沌一片,徐嘉丧头耷脑地,捏着两边袖口往前走。走得极慢,乃至额头闷咚到某堵人墙,都不太有痛感。
也不太有具象的真实感。
徐嘉本能紧了眉心,仰首去看。面前人约莫跑过,轮廓隐隐随轻喘起伏,急切和焦灼悉数凑在他眉心,与她目光相会后,又即刻风流云散了。
她翕动双唇想说什么,他首先抬手揉揉她额头。
“撞痛了吧?”徐嘉听他嗓音颇低,像梦回间追想到的梦中语。
她一偏头拂了他的手,冷言回答,“时间过了,你走罢。再不要来了。”
陈彻单手抄兜,面上无色,只一双明笃的眼神盯牢她。随后抽出那只手,扳正腕上表盘,凑至她眼前道:“十一点四十,没过。”
徐嘉先是不信他糊鬼,再凝神细瞧,他陀飞轮上的指针果真泊在十二点之前,可继续打量,原是表停了,压根不在走动。
“又唬人,你连停表的把戏都想得出来!”徐嘉当即掏手机,陈彻抢先一步截住她的手。
他深深望她一眼,平铺直叙道:“你买的表,时间交给它定。”
徐嘉气到没脾气,径自准备绕道离开。
陈彻急急逮住她左臂,往怀里揽。二人几番博弈,到底是她败了北,于是急言轻喊,“我疼!”
闻言人果然懈了些力,改成双臂匝住她肩头,随即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过去很多事。”
徐嘉视线埋他胸口,闻声,心底冰河突然破冻复苏。她自觉真是半点出息也无,他话音将落,她眼泪扑地似灯花滚下来。
“你决定要我啦?”
陈彻良久后“嗯”了声。
徐嘉不觉抽噎出声,几不可闻,但她赶忙吞回去。
夜风拂得衣服黏在身上。饶是如此,陈彻直觉臂弯里的身子骨很薄很虚无,病号服是垮垮挂着她的,风再凶些,没准她就松散了。
如此想着,他几乎没给她反应,就三下五除二捞抱起她,朝住院大楼去。
一路上徐嘉也没同他搭腔,近似不理不睬的态度,实则伏他胸口在忍泪。
好容易把窝囊相憋回去了,进病房他落她下地时来了句“其实也不是我要你,是你还要不要我”,转睫又叫她眼眶一酸。
徐嘉稳当后仰首,企图抻臂去带他颈脖,无奈背疼,索性叫他,“你低点。”
灯未开,唯有走廊匀进来的几寸光。陈彻瞧上去仿佛又瘦了些,听话俯首时,领口锁骨嶙峋得骇人。
徐嘉弓起食指刮他鼻梁,“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嗯……”陈彻沉吟数秒才答,“其实先是找了你半小时,再在背后蹲了你好久。你太入神了,连后头多了个人都没发觉。”
徐嘉微微怔,随后会过意,“你来找我,是怎么想的?”
闻声陈彻没有即刻应答,而是敛目抬手,捉住她两只手腕,将被她捏皱的袖口都规整回去,再抬眸话道:“不找你我会难受。”
“虽然我一穷二白地,前路有几卡车的顾虑……”他支开十指,各自渗进她指缝里。
“但是我想,总没什么比不后悔更重要罢。”徐嘉两手由他紧锁,稍稍一带,整个跌向他胸口,随即双臂被捞到他背后。顷刻间,她心脏一毫一厘地浸入酸水中。
“我跟你商量个事。”陈彻戴表的那只手找到她下颌,扳她抬头迎视他。
“什么事?”徐嘉心有余悸地恐慌“商量”二字。
他却笑,眸里的明快几乎散进她眉眼,“我能亲你吗?”
地上溶溶月光汇向走廊。
徐嘉千百种思绪杂糅,揪住他的衬衫抹抹眼睛,末了别扭地咕哝,“亲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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