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琅坐在高台之上, 端坐在琴几之前,他着一身白衣, 夜风里袖袍飞扬,忽略唇角那抹妖邪的笑容, 此刻他真有几分谪仙的模样。
永仪长公主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倒退了几步。
她扶着婢女, 怔怔看着薛琅, 或者她又不是在看他,她看的是死在十年前的那个男人。
十年前, 她嫁给赵琚才三年,正是最美好青春的年纪,那时候的她深受父皇母后宠爱,无忧无虑, 自在活泼。
而赵琚出身名门, 文武双全,君子如玉, 玉树琳琅。
他们琴瑟和鸣, 两人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鲜活的、明朗的、光亮的。
活在她记忆中的每一个片段。
她目光不由得痴了, 低低唤道:“阿琚……”
婢女面面相觑,不敢唤醒长公主。
永仪长公主道:“你死之后,我日日夜夜都活在痛苦之中……”
她喃喃道。
薛琅嗤笑一声。
他手指覆在琴上,第一根弦被拨起。
伴着并不是十分流畅的琴声,薛琅缓缓问她。
“公主为何痛苦?”
永仪长公主抬头看他, 目光中带着怨恨。
“那你为何要瞒着我造反?”
“既然你有怨恨,为何还会对赵琚念念不忘?”
他冷冷道。
永仪长公主脸上浮现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因为你对我很好啊。你明明知道,母后把我嫁给你是不怀好意,你还一直对我那么宠溺、容忍,我做错了什么你也不会怪我……不然的话,我怎么知道你的事情?”
她脸庞的肌肉动了动,逐渐扭曲了原来的温柔幸福的表情。
“所以你为什么要造反!倘若不是我偷听到,你就要和他们一起宫变,我就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母后,你们家也不会被夷了九族!”
她瞪大眼睛盯着他。
又无力一叹。
“不过没关系,”她笑了笑,“你只要以后留在我的身边,我就原谅你……”
“你在抚琴吗?”她看了他一眼,好奇的模样像个少女。她把他当成赵琚,于是这个时候的永仪长公主也把自己幻想成了刚刚嫁人时的模样。
“赵琚”轻笑一声,手拨了一下琴弦。
“你真的是偷听到的吗?”
“赵琚”似笑非笑看着她。
永仪长公主沉着脸盯着他。
“你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是赵琚,愿意让你听到的呢?”
永仪长公主倒退一步,脸色一瞬间煞白。
薛琅低头瞧了一眼手中的琴。
他以前也不懂,为何赵琚会这么选择。
可是如今他也有了心爱之人,恍惚间就明白了十几年前那个男人的抉择。
永仪长公主缓了一缓,才冷笑看他。
“你说什么胡话?”
“你又为何觉得你知道的才是真相?”薛琅淡淡道,“当初徐太后为了让天子坐稳皇位,提拔了不少天子身边的忠臣,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父亲薛景同。你夫君的家族,是我父亲亲手抄的。”
薛琅道:“赵琚,当世之名士也。擅琴棋,工书画,性情温善,风采绝伦。赵家家主是先帝重臣,公主当初嫁入赵家,赵家处处提防你,只有你的夫君不曾为难你不说,还对你十分亲厚,任由你出入他书房。可我又听闻驸马一桩趣事,不知道公主晓不晓得?”
永仪长公主冷冷看他,她渐渐从之前那副恍惚、凌乱的状态里恢复过来,逐渐意识到,眼前这人,与赵琚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薛琅继续道:“传闻驸马有一书童,经常偷驸马书房里的东西出去贩卖,后来驸马发现自己心爱的一本古籍不见了,就去质问那书童,书童狡辩,驸马便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那个偷东西的贼,只是我一直等着你亲自跟我认错’。”
“书童依旧死不承认,驸马便说出三年来书童偷走了书房里哪些东西,具体到鱼缸里装饰的宝石缺了几块他都一清二楚,书童被吓得惊慌失措,就听驸马道‘我对自己书房里一切东西都一清二楚,连桌上的笔和砚台移了几公分都晓得,怎么会不知道你的伎俩’?”
“驸马宽容至极,对书童尚且如此,对身为妻子的长公主你就更是了。你贵为长公主,赵家再怎么说也不会在明面上怠慢你。”
“让我猜猜,徐太后那时候一定想要拔除赵家这个遗患,长公主是不是听从了徐太后的安排,嫁过来后就一直让人在赵家里探听消息,这才惹了赵家的忌惮。旁人都因此而对长公主生了恶意,唯有赵驸马宽容至极,因此他随意让你出入他的书房,就是为了让你改过自新。谁料想到,长公主你这条毒蛇会因此听到赵家谋反的事情,先一步告诉了徐太后。”
“也不对……”薛琅看着永仪长公主,漫不经心笑了一声。
“赵家名不正言不顺,为何会谋反?赵驸马再色令智昏,也不至于让你听到这件事。恐怕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吧,其实长公主你自己心里清楚,赵家根本就没有谋反,他们想要做的是其他的事情,只是徐太后后来顺水推舟……夷了赵家九族。”
永仪长公主心中一片冰冷。
这个时候,她想起了当初曾经被自己深深掩埋在记忆中的一幕。
那一日,她听眼线说,赵琚和几个家族长辈聚在了书房中说话,屏蔽了婢女。
她悄悄潜入,听到他们说,要召集兵马,去寻找先帝遗留在民间的皇子。
她心中一跳,当时害怕极了。
她的兄长刚刚登基,坐上了皇位。
她好不容易才让所有人都对她又敬又怕,好不容易靠着兄长和母后站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如果先帝真的有子嗣留在宫外,会不会影响兄长的皇位。
她害怕了。
即便赵琚对她再好,也无法抵消这种恐惧感。
她去找了徐太后。
徐太后眼中生寒,让她说出,参与那场密谋的所有人的姓名。
她回到了赵家。
她嫁入赵家三年没有身孕,却在那晚诊断出身孕来,赵琚欣喜若狂,她强颜欢笑,心却宛若置身冰谷。
命运就是那么阴差阳错,她在本来最该喜悦的时候最痛苦。
然后后来,抄家那日。
赵琚就像薛琅如今这般,他坐在高台上,手抚琴……
那时候她……
永仪长公主扶着婢女,身体颤抖,眼中蓄满了泪水。
她仿佛间想起来,为何会一厢情愿把薛琅错认为赵琚。
她一直后悔那年去告密,害的赵琚家破人亡,自杀谢世。
她亲眼看他在高台上自戕。
她晕了过去。
她和赵琚那刚三个月的血脉没了。
她醒来时听到宫人说,赵家人全认了罪,她为了安慰自己,饶恕自己,编制了一个虚幻的梦境——是赵家人想要秘密谋反,不是她和徐太后蓄意构陷!
是赵家欠了她。
她不断安慰自己,不断催眠自己。
而现在,她又被打醒了。
她泪流满面,这一刻为了自救,她又把薛琅当成了赵琚。
她楚楚可怜,含泪望着他。
就像那时候,她哭着跟赵琚解释这一切,想要以眼泪博得赵琚原谅一样。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永仪长公主怔怔看着他,哭泣道,“你知道吗,是我被魇着了,我头脑里一直有个声音,有个恶鬼,是她不断在我耳边说,是她说让我把你们家的事情告诉母后,是她逼迫我,是她,不是我!你原谅我啊,赵郎,你原谅我……”
她哭得声嘶力竭,甚至挥舞着手臂,似乎想要爬上高台。
薛琅嘶了一声,那一刻,真的为赵琚感到不值得。
他看着仍然不肯面对真相的永仪长公主,唇角忽而挂上一抹诡异的笑容。
“我听说,当初赵驸马是这么死的……”
云微几人刚赶到永仪长公主府,就听到一声女人崩溃凄厉的尖叫。
薛昀猛地抓紧了云微的袖子,她微微张口,目中一片呆滞。
“阿兄他……”
云微握住她的手腕,冷静道:“你要相信,你阿兄不是一个废物,只能无用地等着你来救。”
薛昀定了定神,看了眼云微,仿佛从她身上得到了力量。
陆攸年的人挡住了想要阻拦他们的人。
而到了花厅,云微抓住一个惊惶未定的婢女,道:“你去跟姨母说,我在这里等她。”
话音还没落下,一片惊恐声中,突然出现了永仪长公主的身影。
她娇容惨白,泪流满面,鬓发散乱,衣衫不整。
她奔过来时,突然被自己的裙摆绊倒了,跪坐在了地上,狼狈不堪。
她身后无数的婢女想要上前搀扶她。
永仪长公主失魂落魄,突然又咳嗽了起来,咳得几乎把心肝都要咳出来。
云微深呼吸一口气,领着薛昀站到了她面前。
“永仪姨母。”她是极美的小娘子,但是又有着这个年纪的小娘子绝对不会拥有的镇定自若。
永仪长公主听到她的声音,缓缓抬起头。
她过了半天才认出云微,唇角抽搐了一下。
突然道:“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有这个咳疾的吗?”
云微平静看她。
永仪长公主似乎也没想要云微回答。
她怔怔道:“那时候,我晕过去之后,是母后在我没有意识的时候,让我喝下了那副去子的汤药,我连他一个血脉都没有保住……从那时候我就落了这个咳疾,我想把她们给我灌的药咳出来,可是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没有用……可是我能恨谁呢,我不能恨我狠心的母后。现在,因为薛琅,我也不能恨他了……”
云微静静道:“人总应该往前看。”
“可我忘不了。”
“那就带着回忆往前看。”
永仪长公主望着她,轻轻一笑。
“晋阳姐姐说得对,我终究是不如她的……”
她轻轻闭眼,云微想要带着薛昀往前走,却又听永仪长公主在背后道:
“鹤儿,你比我幸运。”
“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为了护住你,做到了这一步。”
云微蹙眉,似是有几分不耐。
薛昀已经忍不住冲了进去。
刚走到里面,就听到薛昀一声惊呼。
“这是什么,阿兄?”
她走进去,里面情况映入眼帘后,瞳孔猛地一缩,脚步也随之顿住。
薛琅浑身染血,在他那一身白衣上显得更为可怖。
他正低声哄着薛昀,听到脚步声,抬头来看她。
他唇角扬起喜悦的笑容,看着她的眼神明亮又带着光,仿佛有无限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两天前晚上,正在准备第二更的时候,上吐下泻,险些要住在洗手间里。
后来在床上躺了两天。
医生说,这个时候是急性肠胃炎高发的时候,严厉批评了吃冷食和经常熬夜的问题。
尤其是熬夜,熬夜,熬夜!血检后去每个科室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最近有没有熬夜,有没有熬夜,有没有熬夜。
论文写完了,我会想一想怎么安排时间,重视睡眠问题。感谢在2020-04-30 22:38:51~2020-05-03 16:1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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